
【星月】乡村旧事(小说)
市革委会主任去世那年,我六岁。
六岁,城市的小孩都上小学了,农村的孩子上学晚,就跟着大人下地,在田野上到处跑,在耕过的地里打滚、翻跟头,捉蚂蚱,逮蟋蟀,追赶浑身长满斑点的小蜥蜴……那天的天空很蓝,就是漂亮女人脖子上缠绕的蓝纱巾的那种蓝:薄,透明,沉静。风也很轻柔,撩着我的衣襟和头发,我站在公路的排水沟边上,排水沟那边是一排钻天杨,钻天杨的树叶子也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主席台下哗哗的掌声。
我怎么会跑到那里?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六岁时的记忆短暂、断续而飘忽,就像酗酒后的复苏,猛然发现记忆被敲掉一块,而被敲掉的那部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补回的。所幸已经拥有的记忆在继续延伸:钻天杨那边是一条柏油马路,马路自西向东,西边遥不可及的地方是县城,父亲曾用自行车驮着我去那里赶集,感觉路长的总也走不到。马路的那边又是一排钻天杨,钻天杨那边又是排水沟,再往前又是平整的土地,一群身穿深蓝色衣服的男男女女在那里干活。
在孩子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比新奇的,我天生就对一些别人认为枯燥的事情感兴趣,我正盯着前方看得出神,忽然一辆绿色大卡车闯进了我的视线,那个年代只要是大卡车,一准是“解放牌”的,大人们都叫它“大解放”。此刻,我终于认出来了,这辆“大解放”是我们村的,只是它的状态跟平时大不一样,蔫头蔫脑的,开得很慢,像迈着沉重脚步的老人,在没有尽头的马路上踽踽独行,完全没了往日风驰电掣的威风。再细看,车头上绷着一条很宽的黑纱,黑纱正中系着一大朵白花!六岁,虽然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但也隐约感觉到黑纱和白花的组合不是件好事,这是怎么啦?我好奇的目光追随着它,一直到它驶进了村子,我想那个时刻我的表情是呆萌的,像一只没见过世面的羊羔。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汽车上要缠上黑纱,于是跑回去问大人,有人告诉我,市革委会主任跟咱村有渊源,他的爷爷的爷爷曾在我们村过活,虽然后来人家进了城,当了官,幸好还认这层关系,给村里不少照顾,比如优先买到化肥和柴油什么的,村里人感恩,要给他搭灵棚开个追悼会,不但村里的那台汽车要戴黑纱,大人小孩还要戴黑袖章呢!
后来,我的右胳膊上果然箍上了黑袖章,大队的院子里也搭起了灵棚,灵棚是用柳木杆和绿帆布搭起来的,里面挂了市革委会主任的遗像,队部的高音喇叭开始喊话,让村里的人都去那里吊唁,男人女人都去,只是形式没有后来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文明,男人要磕头,女人要哭灵,除了没有穿孝衣孝裤,没有吹喇叭,没有唱小戏,其他就跟村里普通老百姓办丧事差不离。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主持追悼会,据说他是村里识字最多的人,他把两只胳膊伸直,目的是让稿纸离他的眼睛最远。他表情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然后嗑嗑巴巴地念悼词,时不时瞪一下眼睛,把稿纸前后移动一下,于是下面有人捂着嘴笑。一篇几百字的悼词念了能有一袋烟的工夫,终于念完了,大家也如释重负似地吁出一口气。哀乐响了起来,老头拽过一把破椅子坐在了灵棚旁边,把双手揣进袖筒,开始盯着人们哭灵。
哀乐在村子上空低徊,灵棚里面挤满了女人,泪窝浅的女人哭的梨花带雨,也许她们想起了革委会主任在世时的好处,此刻面对遗像悲从中来,眼泪汩汩而出。有人则不好意思哭,只好拱到前面人的背上哼哼装哭。主持丧礼的老头看得真切,便脸色铁青:“不许装哭,要真哭,把泪哭出来!”于是有人使劲挤眼睛,希望能挤出几滴眼泪,可是没用,有好心人悄声告诉她:“蘸点唾沫!”于是那人就蘸些唾沫抹到眼皮上,伏到前面人的背上闭着眼睛笑。
臭锁有个傻妹妹也在人群里滥竽充数地装哭,听着别人的哼哼声,又看见有人往眼睛上抹唾沫,觉得好笑,她用力抿着嘴,开始笑声只是在嘴里贴着上腭翻滚,像母鸡下蛋以后的炫耀声:“咕咕咕,咕咕咕”……乍听跟哭声没有什么区别,身子也跟着有节奏地颤动,可是她忍了半天终于没能忍住,嘴一张,“嘎”的一下,声音挣脱了束缚迸发出来,先是雷霆乍惊般的爆破音,后面紧跟了一串小号的“嘎嘎”声,清脆而响亮,压抑的笑声彻底转变为肆无忌惮的大笑,笑声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像一群受惊的鸭子在人群中扇着翅膀乱跑,引得大家纷纷侧目,原本肃穆哀伤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变得滑稽起来。
住持丧礼的老头“噌”一下站了起来,踮起脚尖瞪着眼睛朝人群里张望,大声喝斥道:“谁!谁在笑?谁这么不懂事!”
男人堆里的臭锁看出来了,是自己妹妹,便又羞又恼:“嗨,你个穷妮子,笑什么笑,不看什么场合,你还笑!还笑!”边吆喝边跑过来要打,他妹妹边躲边笑:“哥,不怨俺,俺实在憋不住。”
“你个不懂事的傻妮子!”哥哥扬起手来,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们在旁边拍手叫好:“打!打!打呀!”兄妹俩你追我逃,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追悼会经他俩一折腾,变成了一出闹剧。
听说到了下午,追悼会之后又开了群众大会,批斗坏分子刘成贵,理由是他教唆子女破坏庄严的追悼会,已经从富农蜕变为革命对象。
群众大会是在村中央的戏台那儿进行的,这个戏台春天唱戏,平时就用来开群众大会,主要是批斗会。干巴瘦的刘成贵因家里有十几亩地,被划成富农,本来家庭成份就高,现在闺女又在革委会主任追悼会上明目张胆地笑,这不是反革命是什么!消息传到他的耳朵,已经吓的半死。此时他站在台子上,像犯了弥天大罪似的低着头,浑身瑟瑟发抖!有人把一顶用旧报纸糊的高帽扣到他头上,那顶帽子呈圆锥形,有点像现在道路上放置的塑料隔离礅,戴到脑袋上显得格外滑稽,台下的人轰一声大笑起来。
下面的节目就是喊口号:打倒坏分子刘成贵!砸烂刘成贵的狗头!把刘成贵打倒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口号声如山呼海啸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刘成贵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马上有两个民兵把他揪起来,来了个“喷气式飞机”的造型……一个多小时后,批斗会才结束,主持群众大会的干部宣布:罚刘成贵每天给村里扫大街,以观后效!
我家后面就是村里的大街,那年冬天,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大清早我赖床不起,把被窝裹成一个圆筒,然后蒙上头,像条蚕缩在蚕茧里似的,贪恋被窝最后的温暖。这时候,房屋后面总能传来“刷啦,刷啦“的扫街声,声音缓慢而滞涩,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后归于沉寂。
奶奶听见了,便叹口气,小声说道:“唉,这老头也挺可怜,七十多岁,一条腿瘸了,为这点事还被戴了帽儿,天天大清早扫街,早晚累死,造孽呀!”
奶奶的话一语成谶。
第二年刚入冬下了一场大雪,大清早,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了刘成贵的尸体,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僵硬,扫帚压在身下,一只手抬着,指向街的那头。根据姿势和雪地上的痕迹,人们推断他在扫雪时摔了一跤,想爬起来,可是没有成功,向前爬了几步后失去了知觉,没人及时发现,所以就冻死了。
又过了一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按照政策,村里陆陆续续给戴帽儿的摘了帽,刘成贵因为死了,所以就没有人提,那场追悼会的事也没有人提。再后来,那位死去几年的革委会主任被定成“三种人”之一的打砸抢分子,政治上由红变黑,这才有人重提当年的追悼会。说不该给他开追悼会,虽说他给村里办过一点好事,但那也只是一星半点肉汤,肥肉都让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吃了,他们的子女因为革委会主任招工的招工,提干的提干,一个个都进了城,吃上了商品粮,普通老百姓沾了什么光?不但没沾光,因为开个追悼会,还整死了刘成贵,真是多余啊。说这话的人脸上现出愤愤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依然懵懵懂懂,大人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也没心思听,虽然我已经上小学了,但是心思也没放在学习上,放了学仍旧到田野里疯跑,翻跟头、捉蚂蚱、逮蟋蟀,追赶浑身长满斑点的小蜥蜴,只是再也没有为不认识的人戴黑袖章,村里再也没有为谁开过追悼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