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冬天的黄昏里，我独自一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村子里，我在村口看见那丛已经泛黄的甘蔗。夏天的时候，它们还郁郁青青，而现在呢，我仿佛看见一群弯腰驼背的老人，正在向红土地的深处走去。
　　 甘蔗长在老屋外的一块菜地里，修长的茎杆，亭亭玉立的样子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它们绰约的姿态让孩子们看着嘴馋，让少年想起自己思念的那个情人，也让父母预见到生活的变迁……
　　 冬天已经来临，一次严实的霜冻，它的叶子黄了，耷拉下去，像成熟妇人垂下的奶子，突然有一种松松垮垮的妩媚感。它的成熟让人不仅想到了甜蜜，也让人看到一种期望——一种甜蜜美好的期待在心里膨胀、纠缠。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显得十分阔绰，其实是过得太匆匆，月光在时间的苔藓上悄悄地溜走时，像甘蔗一样一节一节地拔高，直到停止生长。
　　
　　 二
　　 春天已经来临，老屋外的菜地里，刚刚收完冬季成熟的青菜，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红土地在阳光下沐浴得慵懒而松软。母亲把一棵棵青菜扒去老叶，用刀破开成四瓣，像盛开的花一样。然后她再把它们一棵一棵地挂在屋檐下，或者晾在屋顶的簸箕上。少年的眼睛里，进进出出，总会看到一袭青绿从屋顶或者从屋檐上渐渐变黄，又从肥胖臃肿变得瘦弱和干瘪。那时候，生命需要一次次阳光和风的抚摸，才能变得老实和有韧性。母亲把风干的青菜放在灶房案板下的土坛里，随着时光的雨滴在屋檐下的碓窝里叮咚作响，便任其发霉和老去。
　　 发霉和老去的生命，咀嚼起来，才有盐有味。
　　 父亲扛着一把锄头，在菜园里向阳的地方平整出一块土来，然后掏出深深的沟，用春水把沟里的泥土浇透，再把埋在土窖里的甘蔗掏出来，然后父亲蹲在地里，用手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整齐地摆在土沟里。
　　 一根甘蔗在父亲的手里，被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然后寻着它们的节疤处，用细泥土固定、掩埋。父亲的手，像甘蔗的皮一样粗糙；又宽大得像一片水冬瓜树叶——它伸展开来握住的一根甘蔗，就显得小巧了许多。
　　 “甘蔗的节疤，虽然不好吃，却是它的芽。”父亲一边摆弄着甘蔗一边说。
　　 芽是生命里最脆弱的部分。每一粒芽的形成，都是生命的又一次拔节。也许只有像父亲那样的农民才知道，那个春天，菜园的红土地的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把一堆芽埋进了红土地里，整个一年似乎都充满着希望。
　　 所以那样的春天，我老在菜园里看见一束青绿的光。它娇嫩的芽尖，从松软的土地里冒出来，直立向上，像一把剑。红土地掩不住它的锋芒，它破土的那一时刻，命运就已经注定。在这片红土地里，它将把四季的风雨变成甜蜜的美梦。
　　 它的叶子开始变长，由黄绿渐渐地变得深绿，再墨绿，然后全面地舒展开去，那些近一米长的叶片，相互交织着向四面蔓延，从一棵到另一棵，整个菜园在一片绿色的叶子下，几乎看不到红色的泥巴。
　　 阳光越来越强烈地亲吻着那一片甘蔗林，最初生长的叶子黄了，干枯了，它们垂下来，静静地躺在泥巴上，把一节光滑的甘蔗露了出来。
　　
　　 三
　　 夏天的大风从菜园的甘蔗林里吹过去，掠过竹林，带走一片沙沙的声响。在那一阵声响后，天地昏暗，豆大的雨滴从原野一直飘到老屋顶上，青色的瓦片把雨的信息，用一种有节奏的韵律传遍整个村子。
　　 父亲从田地里奔跑着回来，高高挽起的裤角下，一双青筋突出又黝黑的脚杆，那满腿的泥巴在风雨中，像行走的一堵土墙。
　　 “哎呀呀……！这场雨下得太及时了，田里的秧苗会长得好了！”雨滴从额头上不住地滴下来，我看见一张笑嘻嘻的脸。
　　 父亲的身材高大，脸黑而瘦长，颧骨突出，然而当他站在门口时，就只剩下一半的门缝了，他洪亮的嗓门配得上他这副身子，所以在红土地面前，父亲从来没有屈服过。
　　 夏天的雨，不会像秋雨那样缠绵而多情，它来的时候猛烈而焦急，去的时候却是那样干脆和决绝。残留的雨滴在屋檐的瓦槽里缓缓地流动，在瓦的沿边汇集成一滴晶莹的水珠，然后坠在墙角，一滴两滴地浸在墙角的屋基边，一抹青苔在那里酝酿着，起初只是淡淡地一点暗绿，没过几天，墙角就出现一片生机。青苔使竹林下的老屋更显得幽深和昏暗，只有黄昏时的夕阳，斜斜地穿过门前竹丛间的缝隙，把一缕明亮的光照在堂屋里。
　　 有时候，父亲从夕阳中归来，披着一身疲惫的霞光，顺势把锄头放在屋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父亲说大风大雨之后，菜园的甘蔗被吹得乱七八糟，扶也扶不起来。
　　 父亲带着母亲和我们兄弟三个，一直劳作在那块菜地里。父亲说甘蔗倒地后，扶不起来，一扶就会断掉。建议把它们与叶片连接的外壳剥掉，那样的话，光滑的甘蔗露出来，就会避免虫蚀或者与地下泥土接触而腐烂掉。
　　 那些长长的叶片，随着东倒西歪的甘蔗，乱着一团。它的叶片上生长着密密的像针尖一样的刺，我们穿过甘蔗林，常常被叶片上的刺在手上或者脸上拉出血印子来。那时候，三弟最矮小，他穿过甘蔗林时，每一片叶子都将划过他的额头。三弟被一片叶子划得厉害了，额头浸出血来，他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咒骂。
　　 父亲看在眼里，微微地笑：“多划几道口子，就不痛了，当农民就是要不怕痛。”三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汗水和血梗子在他的脸上交织在一起，使那本来瘦小的脸显得肮脏又憔悴。
　　 也许人生所经历的那些疼痛，正是生命的福音。在时光的流逝中，身体虽然变得弯曲，相貌渐老，但是痛过之后的感受，会让人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节都变得柔软。父亲说，人一辈子，就像晒死的野草一样，痛得多了，人就有韧性和力量。所以在人生的历程中，你得尊重疼痛并敬畏它。
　　 一只懒虫从竹林里飞出来，落在甘蔗的一片叶子上。它的透明的羽翼沾满了露水，所以不能飞得太远。清晨的阳光照在这片甘蔗地里：人、甘蔗、懒虫，在光芒里都显得精神抖擞。它用后腿理了理自己的薄翼，腹部开始翘起——清晨的第一声蝉鸣，在这片甘蔗地里响了起来。它的声音高亢而有力，充满着对生活的赞美。
　　 三弟收住自己的眼泪，轻手轻脚的向那片鸣叫的叶子走去，他展开瘦小的手掌，迅速地伸向那只认真鸣叫的懒虫，可惜他的手太小，只抓住了它的后腿，那只虫子在手指间，只“叽呀”地抖动了一下，然后飞走了，三弟咯咯的笑声被虫子一路带到了远方。
　　 在夏天里，蝉鸣总是伴随着整个风岭村，尽管到处都是沸腾的声响，然而那些鸣叫的腔调，除了对爱的呼唤外，全带着孤独的惆怅。它食草饮露，独来独往，在生命的日子里常常享受孤独的痛苦，然后用鸣叫的方式在自己的腹部上留下岁月的老茧。
　　 也许人生也是一样，人们每走过一步，都在掩盖他经历过的伤痛和剥掉岁月留下的老茧。
　　
　　 四
　　 甘蔗成熟的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几场霜下来，它们的叶子全部变黄，再变成灰白，稀稀拉拉地垂在甘蔗地上。走在甘蔗丛中，就会隐隐地嗅到一股甜蜜的香气，那种香气里带着土地的腥味，还掺杂着粪水的味道。
　　 粪水味是农民身上最特色的气息，一个农民如果少了粪水的味道，他的土地一定是荒芜的。当他扛着锄头走进田野的时候，路边的野草都会嘲笑他是一个懒汉二流子。
　　 冬天是村子里最闲的时候，所以父母把一年的粪水味都交给了土地，现在的菜园里，正是享受甜蜜的时候。那些生长了一年的甘蔗，泛着紫红的颜色，圆滚滚的身子上，一层细细的白霜，像渗出来的糖浆，正在它们的外皮上发酵。
　　 父亲捆好一捆甘蔗，笑着对我和二弟说：“明天早晨，你们两兄弟可以抬一捆甘蔗到街上去卖，卖来的钱买三双袜子，剩下的就算过年的压岁钱了。”父亲盯着我们没有穿袜子的脚，一面说笑，一面低下头去继续捆它的甘蔗。
　　 我和二弟相视而笑。
　　 冬天的清晨，天亮得特别的晚。我和二弟起了个大早。二弟抬着那捆甘蔗的根部，我抬着甘蔗的尖，我们趁着黑夜穿过田埂，脚下是高低不平的田间小路，每走一步，二弟都会晃动着身子。
　　 冬天的夜黑得透彻，它张开一张大网，把山村的一切都吞在里面。我们瘦弱的身子，根本不值黑夜的猛然一口。那时候，天地仿佛遗弃了我们。那些去往街上的路，就像是大网里的经纬一样；我们沉重的脚步声，恰如是挣扎在网里的鱼一样，在那里翻着无可奈何的身体，它每翻动一下，我们的背就感到一阵惊恐的凉意。
　　 我们翻过一座山坡，四周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人烟，只有一片柏树林，还有一丛青岗。清晨的一阵风，除了带着一袭寒意外，那些沙沙的响声，常常让我们有些站立不稳。二弟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我似乎听见他的牙齿相互碰撞的咯吱声；他的脚晃动的次数越来越多，有几次差点没摔在路边上。
　　 我想叫他放下来休息一会，他却执意地往前走。起初的时候，走很长一段路，二弟才要求更换一下肩膀，随着我们离街上的距离越来越近，二弟更换肩膀的次数明显地多了。
　　 天明时，我们在街上以一毛五分钱的价格把甘蔗全部卖掉了。二弟一边揉着他的肩膀，一边数着钱：“一角，两角，一分，两分”……他的眉头突然开始活跃起来：“哥！我们卖了七块五角四呢！”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嘿！我们有钱了！哥！哥！”我望着他兴奋的样子，差点没笑出泪来……
　　
　　 五
　　 夜已经深了，一弯新月从竹林上空升起来，屋外一片皎洁——也许一阵霜正在悄悄地降临到这个山村里。
　　 明日清晨，阳光初露，那些弯腰驼背的甘蔗，一定会把甜蜜留在这片红土地上……
　　 2023年12月9日夜于风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