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在几度与兔子同存共生的旅途中，我与兔子结下了酸甜相伴、恩怨交织的缘分。每每想起，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乡下人的生活状况，相比以前虽然有了相当大的改善。可是，用于秤盐打油、购买针头线脑的零花钱，很大一部分还要靠饲养家畜家禽来换取。
　　 家畜家禽中，除兔子是吃草的以外，猪、羊、鹅等也是吃草的。我们这些上了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后或假期里，便时常背着粪箕子去田边地头薅青草。有人把薅青草叫做“打猪草”，也有人叫做“薅兔食”。其实，这些都是俚人俗语，怎么顺口怎么来。明知与实际上表达的意思相去甚远，也没有人去认真地加以考究或改正。
　　 在我看来，猪不讲卫生，热了就随意在污水、渍泥里翻滚。浑身沾满了臭烘烘、明亮亮的泥巴，看了就让人心里难受。羊身上天生的一股“腥膻”味，加上“好斗”的习性，没有人愿意与之接近。“曲项向天歌”的白鹅，令人不能容忍的则是它“嘎嘎”刺耳的呱叫声，及一副傲慢、高冷的嘴脸。我爱小兔子，相比猪、羊、鹅来说，兔子有许多优点，它讲卫生，机灵可爱，安全的防范意识比较高。除此之外，它对主人的温顺及忠贞不渝都惹人爱怜。
　　 正因了兔子的这些优点，在平时的饲养过程中，我心里的天平，就多多少少地倾向于兔子。每每将薅回来的青草送给动物们食用时，我都会有意或无意识地将特别鲜嫩的青草分发给兔子享用。一个人蹲守在兔笼子前，迷恋于兔子慢悠悠、从容容、女孩子般进食的样子，久久不愿意离去。阴雨连绵、或脱不开身的日子，没法下田薅草，动物们就只能用干青草或谷糠一类的食物来充饥。每当看到兔子因吃“粗茶淡饭”表现出不愉快的神情，我就会偷偷地从粮食囤子里，拿出几块白花花的山芋干放进兔笼子。有时也会偷偷地从餐桌上拿出一小块黑黝黝的山芋干煎饼，来给兔子改善伙食。
　　 得知我“偏心”于兔子的情形，母亲带着微笑而又严肃的神情，对我说：“鸡鸭鹅鸣（泛指家畜家禽）都是有灵性的，你偏袒于兔子，其它的畜禽会有意见。人在世上，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讲求公平公正，都要讲求一碗水端平，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而有厚有薄。”
　　 母亲虽出身于平凡人家，没进过学堂，可在言谈举止上，却透露着哲理思维和心地善良。从她直截了当的话语，及循循善诱的行为举止中，让我学会了如何做人、怎样生活的道理。并在我心灵深处，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在母亲的精心喂养下，不知不觉间，家里养的兔子，就繁殖到了二十几只。春节前，我随母亲去街上的供销社卖兔子。十几只胖嘟嘟的成年兔，竟卖了一百多元钱。正由于有了卖兔子的钱，母亲给我买布做了一件“三面新”的新棉袄，里子、面子和棉花都是新的。那美滋滋的心情，没法说。
　　 我最怕听到的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这句话。兔子是动物世界中的弱势群体，为躲避凶险，能快速地跑和跳，它需要尽可能的轻。尾巴短小，是为适应生存环境的需要，是经历长期进化的结果。难道非长成“尾大不掉”，或“虎头蛇尾”的样子才好看吗？人啊，真是无聊极了。
　　 没想到，我最不爱听的话，竟成了畿言。新年后的春耕时节，生产队的领导，找到我母亲说：“养那么多兔子，影响集体生产。按规定，每户只能养两只，多余的兔子应尽快处理。不然的话，大队配合公社工作组的人，会把兔子全部没收。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母亲胆小怕事，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把多余的兔子拿到集市上卖了。
　　 不知什么原因，仅剩的两只兔子，因生病得不到有效救治，先后死掉了。
　　
　　 二
　　 “哈白兔”是哈尔滨大白兔的简称，是哈尔滨兽医研究所培养出来的皮肉兼用兔。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哈白兔在我们老家出人意料的“火”了起来。
　　 那是一个改革开放在农村方兴未艾的年代，是亿万农民摆脱落后生产关系桎梏，百废待兴的年代。钱，对于在窘迫日子里长久煎熬的农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终于有一天，村民们迎来了一个饲养哈白兔致富的“好消息”。就是说，农户与供应商先行签订销售与回购合同，然后以每只公兔八十元、母兔一百八十元的价格购买幼兔。待购买的兔子长到五至六个月后，生下的小兔子满月时，以每只幼崽八十元的价格，再卖给供应商。村民们算了一笔账，正常情况下，一只成年母兔，一年可产仔十窝，每窝大约产仔十只。一年下来，最少能存活七八十只。按每只八十元售出的话，毛收入可达五千多元。如果一次买进两只母兔，用不了两年时间，纯收入就可以过万，成为令人堪羡的“万元户”。祖祖辈辈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幸福来敲门，幸福竟来的那么突然！
　　 村民们在欢呼，奔走相告。听到来自老家的致富“喜讯”，我激动得夜不能寐。我兴奋地说：“老婆，怎么也没想到，养兔子就能发财。这可是天赐良机啊。”没想到，老婆却一脸不屑地说：“前两年，外地有人养蚂蚁、养土鳖、养蝎子，哪一样不都赔的一塌糊涂？现在又要养什么哈白兔，分明是骗局，是火坑。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
　　 我像临阵的马谡，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地说：“见识，你这见识就是不行。世上哪有几个吃蚂蚁、吃土鳖、吃蝎子的？养兔子，即使销路上出了问题，尚且能寝其皮，食其肉，这是其它物种所能比拟的吗？再说，养殖特殊物种，靠的是技术，靠的是对市场行情的理性分析和把控。这一切，是那些土了吧唧的农民所能驾驭得了的吗？凭我的才智和经营理念，养哈白兔赚钱，根本就不算个事。”
　　 我倾其所有，奔赴老家的乡镇街道，买了两雌一雄的三只哈白兔。兔子买好了，便去买饲料。我跑遍了大街小巷，也没能买到喂兔子的专用饲料。情急之下，我又返回销售处，询问卖兔子的人。他们说：“哈白兔也同普通兔子一样，生活习性简朴，有青草、谷糠一类的食物就可以喂养。”哦！哈白兔虽然名贵，可它吃的依然是草，依然能够产出香喷喷的肉和暖绒绒的皮，并能给人们带来丰厚的银子。其情怀、其格局，是多么地崇高和伟大啊！我心里想，一旦生活条件好转了，我就毫不犹豫地给兔子喂红烧肉。
　　 因为养兔子，我还学会了一门编兔笼子的手艺。在邻居们的指导下，我编织的技艺迅速提高，其娴熟程度，几近到了“庖丁解牛”般的高度。人们夸我心灵手巧，我就像是吃了蜜，那心里是美滋滋的甜。怕背着粪箕子被同事笑话，下班时间，我就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大提包，去单位附近的田边地头薅青草。
　　 薅草喂兔子的事，终于还是露馅了。街道上的张玮大嫂嗔怪地对我说：“你瞧瞧你，一个大学生，又是有干部身份的人，怎么能下地薅草呢？兔子能吃多少草啊？我家的小丫头，放学以后没事干，让她给你薅点草来喂兔子不就行了吗？还用得着你去地里薅青草？”
　　 我说：“小孩子以学习为重，哪能麻烦她呢？这可使不得。”
　　 话虽这么说，可从那以后，张玮大嫂和她女儿隔三差五地给我们家里送来兔子喜欢吃的青草、蔬菜……
　　 时间过的飞快，两只母兔子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了崽。当我带着十五只满月的小兔子，兴冲冲地来到回收点，看见的却是回收点大门紧闭。我焦急地询问附近的人，他们不无遗憾地说，收兔子的老板，在半个月之前就跑路了。上当受骗的人可不止你一个，还是尽快报警吧！
　　 报警？那是多么丢人的事啊！我，一个足智多谋的人，此时五味杂陈、欲哭无泪。
　　
　　 三
　　 离开了兔子，漫长的日子平添了几分宁静。
　　 可是，在宁静的日子里，老婆却对我说：“孩子们都在城里安家落户，尽管常与他们视频聊天，但远隔千里，还是免不了寂寞。咱倒不如像邻居们那样，买个小兔子喂吧。”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还嫌我的心没被兔子伤透啊？”
　　 老婆说：“哪扯哪的事，如今养兔子不是纯粹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开心。现在家庭养的兔子不叫商品兔，而是叫做宠物兔。我看你啊，都成老顽童了，脑子还是那么固执。”
　　 我被老婆说的无言以对，便默默地认可了她的提议。
　　 听说我在老家养了一只宠物兔，大小子给我寄来了一个从网上购买的兔笼子，二小子则寄来了宠物兔的专用饲料。我惊异于网络的发达，人居家不动，就能得到自己想要购买的东西，更是感慨于儿女们对我的孝顺，衣食足而知礼节。
　　 从市面到网上都有机器制作的兔笼子出售，即使手工编兔笼子的技艺失去了用武之地，我也无怨无悔。因为机器制作的智能化的兔笼子，无论是质量还是实用性，都是手工制作所难以达到的。兔子的专用饲料，配方合理，营养均衡，也是人们粗放的喂养方式，所难以达到的。
　　 吃饭的时候，明明小兔子正在吃专用饲料，老婆却常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夹一筷子给兔子吃，有时也把香喷喷的小麦煎饼，分一块给兔子。此外，老婆每天还要像照顾小孩子似的，对兔子嘘寒问暖。时间久了，兔子就时不时地围着老婆不断地撒娇、转圈圈，祈盼着老婆抱抱它，亲亲它。
　　 兔子与老婆相处的如胶似漆，我却因遭受冷遇，觉得心里酸酸的。突然间，我想起了多年前，只要生活过好了，就给兔子吃红烧肉的承诺。趁老婆去门市打理生意、不回家吃午餐的机会，我做了一盘凉菜，又烧了一碗红烧肉。我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用红烧肉喂兔子。没想到，兔子竟然对红烧肉这么感兴趣，吃起来津津有味。怕它吃多了涨肚，我就停止喂食。可是，兔子不买账，竟跳跃到我的膝盖上，继续向我索取食物。
　　 抚摸着兔子滑溜溜、暖绒绒的皮毛，看着它慈祥可爱、红宝石般的眼睛，我突然感受到了无比的温馨和幸福。世界上还有比拥吻着小兔子的感觉更美妙、更浪漫的吗？没有，真的没有。
　　 晚上，兔子没有吃东西。第二天，老婆给兔子喂食的时候，发现它依然对食物不感兴趣。看样子，兔子是生病了。宠物医院的医生说：“兔子虽然是杂食动物，但它的肠胃功能不适合消化吸收肉类食物，兔子吃过多的肉食是会生病的。严重者，还会死亡。”打了两天针，兔子的身体就完全康复了。由此，我想起了以前那些让人心酸的往事：因兔子生病，母亲挪着小脚，带着两只兔子走了二十多里路，找了好几个地方，也没能找到给兔子治病的医院，致使这两只已成年的兔子，慢慢地死掉了。现在真好，不仅人人享受全民医保，连宠物医院也寻处可见。
　　 在非常时期的六七十年代，养兔子被说成是“资本主义尾巴”，养多了就违法。试图通过养兔子赚点零钱，成了一件奢望的事。可是，九十年代的人，妄想从一只兔子身上扒下两张皮来，无良商家上演了诈骗闹剧，而我又懵懵懂懂地成了这场闹剧的牺牲品。养兔子咋就那么难啊！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各类专业、现代化的养兔企业蓬勃兴起，家庭靠养兔子赚钱的事，在人们心目，已变得无足轻重。很少有人用养兔子的方法，来赚取微薄的生活用度。更没有人为一夜暴富，而用兔子为道具，在社会上坑蒙拐骗。
　　 安享退休的日子里，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又有“无烦无恼无忧愁”的开心。如果说，我在与宠物兔“家人”般的相处中，体现的是亲情、友情，及“小棉袄”般的感情，倒不如说是在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已经到达了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一个从来未曾拥有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