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赌殇(微小说)
一
民国年间,张财甫是村子里最富有的大户,他有两处房产,村东庄房坪一处四合院,村西白鹤嘴一处三合院。村子东西两边上好田块都是张财甫的资产,几乎占整个村子田产一半以上。
张财甫四十多岁,排行老二,村子上下都叫他二老爷。他有三个老婆,大太太与二老爷年龄相仿,二姨太三十来岁,三姨太刚娶进门不久,正值豆蔻年华。平时,二老爷和大太太、三姨太住四合院,内务由大太太管理,自己只掌管着经济大权,其余几乎是当甩手掌柜。
二姨太性直率,少柔情,做事泼辣能干,住西边三合院。二老爷把白鹤嘴五十亩田地让她打理,除季节性请帮工外,手下还长期雇有几个长工。从村东到村西约十里路程,二老爷骑着乌驹马,慢条斯理要走个把小时。
西边三合院去得较少,只有在耕作、播种、收粮时去得多一点,平时的事务都交由二姨太掌管。闲时,都在四合院这边遛鸟、打猎,逢当场日子,就带上三姨太,骑上乌驹去县城,看川剧、打麻将。屋里的事情不用说,大太太自然料理得很到位,不用他多操心。
二老爷到西边白鹤嘴来,一般也只是转转田园,看看庄稼长势,顶多吃顿饭,然后问问二姨太长工们干活的情况,哪个怠工,哪个偷懒,心里有个数,到算账时,自然就有了分寸。然后给二姨太吩咐些事情,骑上乌驹回四合院,有三姨太在家等着,舍不得。三姨太年轻,二十来岁,通些文墨,貌美不说,还嘴甜,成天像只狐狸精缠着二老爷。来了就走,二老爷也太不懂女人心思,二姨太心里有些怨气,但又不好直接发泄。
二
何蛮子本是邻村营盘山人,父母死得早,十岁就成了孤儿,靠给别人家放牛放羊混口饭吃,年龄稍长,个头也高起来,身板还算结实,二老爷看上这个壮小子,托人带信,问他愿不愿意来打长工,何蛮子知道张财主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有吃有住,还有不错的工钱,就答应了。
蛮子开始给二老爷养马,后来二老爷觉得蛮子一身力气,遛遛马可惜了,还是去耕田犁地,栽秧打谷,才配得上体力,也可多挣些工钱,早点找个婆娘,落户成家。
何蛮子也很乐意,便跟随西边二姨太手下一伙长工,侍弄起庄稼,很快也成了行家里手。何蛮子体格健壮,人也实在。二老爷就吩咐蛮子给二姨太当下手,村西边的事儿也就足够放心了。
蛮子当上西边长工领班,活路由他安排,田地由他打理。把二老爷这边的田块当自己的土地来耕种,很得二老爷和二姨太赏识。
蛮子看起来五大三粗,有时还显得挺心细。每每二老爷来西边转转就走,二姨太伤心,心灰意冷,蛮子总会找到个合适机会,来安慰几句,叫他想开点,说张财主只是一时心热,宠着三姨太,等热度过了,自然会想着你。二姨太也觉得何蛮子说得在理,也懒得去想他了。
蛮子在二老爷家帮长工,一晃好几年,年龄也到了二十五六了,二老爷、二姨太都在为他婚事考虑,叫他积攒些钱两,早点成个家。每每有媒人来提婚事,他总是说不着急。二姨太就问他,蛮子,介绍的你总不如意,你究竟想找个啥样的。二姨太,想找个像你一样的。其他工友听到蛮子的回答,都觉得好笑。蛮子啊,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想找二姨太一样的,你不撒泡尿照照,人家二老爷啥模样,你是啥模样。
话传到了二老爷耳朵,二老爷假装没听见,也没说啥,捋着几根山羊须,微闭着眼,眼珠儿明显地打着转,嘿嘿地笑了几声。
三
民国二十七年丁丑年,天大旱,庄稼收成减少大半。常言说,丙子(饼子)好吃丁(钉)难过。似乎丁丑年份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这是先辈们对甲子年份的总结。
这年秋季,稻田一片焦黄,阴湾田稍微好点,望田里的稻子几乎都是秕谷。收成差了,二老爷开心不起来,二姨太也少了笑容,长工们自然也要受罪。平时生活差点不说,没有粮食变大洋,工钱也就得拖欠。
收割水稻,长工们劳累了好些天。这天,二老爷骑着乌驹,在管家王麻子的陪伴下,来到村西头田园,对长工们说,今年收成虽然差,但大家忙活辛苦,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中午改善下伙食,尽管让大家吃饱喝足,现在大家都收工回家吧,办些酒席,开心开心。
蛮子带头鼓掌,奉承道,承蒙二老爷关心了。长工们收拾工具,回三合院帮忙下厨煮饭做菜。
二老爷想寻点开心,对蛮子说,你经常说你能吃下三斤糯米的糍粑,我们没亲眼看见,今天你如果能吃下三斤糯米的糍粑,我再奖你十个大洋。
管家王麻子也掺和:蛮子,你吃下三斤糯米糍粑,这几天活路的工钱我替你出,你只管躺着睡觉就是了。
好久没开心快乐了,二姨太也被这氛围感染,也想见见蛮子的威猛之力。他端出糯米,王麻子拿过秤,把秤砣放在三斤刻度星子上。蛮子不屑一顾:作数,快去弄糍粑,我今天肚子早就饿了呢。
下锅煮米时,王麻子身子一背,顺势又往锅里捧上了约莫一斤米,当然这个小动作蛮子根本就没注意到。
四
一个时辰后,一瓶烧酒放在了桌上,一个盛满了糍粑的木盆端到了何蛮子面前,旁边的盘子里还盛着香喷喷的芝麻面。蛮子呷着烧酒,用手在木盆里一捋,一块糍粑就到了手上,往芝麻盘子里一粘,就大口大口吃起来。那个香啊,看得长工们直咽口水。
大家眼睁睁看着蛮子吃得酣畅淋漓,饥肠辘辘的长工们只得忍着,他们还等待着,看蛮子是在糍粑面前败下阵来,还是拿到大洋,如果拿到大洋,兄弟伙们还将有一顿好的招待。
肚子填饱了七八分,木盆里的糍粑才过半,何蛮子有些纳闷,是不是秤称错了哦。王麻子嘲笑,蛮子,没有那个单方,就不要吃那个泄药。你亲眼看到称的三斤米,还有假?
蛮子硬撑着往嘴里塞,肚子鼓起来了,额头汗水直往下滴。长工们咬着牙憋着气,不像蛮子在吃,倒像自己在往肚里塞。二姨太忍不住了,蛮子,别吃了,别吃了!
财主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眼珠子斜了一眼二姨太,右手按在二姨太左手上一用力,二姨太不敢再开腔了。
约莫半个时辰,蛮子吃下最后一口糍粑,倒在了地上,肚子胀得像个鼓。几位长工傻眼了,喊着蛮子蛮子,蛮子没了反应,只是喘着粗气。
二老爷说,抬到院坝树荫下的木板上吧,让他多躺一会儿。长工们七手八脚,把蛮子抬到树下,平平展展让他仰卧好,然后才回屋喝酒吃饭。一个时辰后,大家酒足饭饱。有人去看何蛮子,见没了动静,伸手去靠鼻息,没了呼吸。
来人惊慌失措告诉二老爷,二老爷手一挥,说了句:酒醉聪明汉,饭胀傻儿包。只有饿死的鬼,哪有胀死的人。
二姨太没忍心看蛮子,躲在一旁悄悄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