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某天，我与先生原打算去将军县永新，却做客牛田村。
　　 不埋怨。哪里有风景，我们就做客哪里。
　　 从吉安出发，车轮哐啷哐啷，跨市区，越国道，穿省路，过县城……一路上，上山下坡，颠簸不止，让我心生倦意，不知不觉会了“周公”。当我醒来时，推窗望去，一个像画一样美丽的小山村点亮了我的眼睛。
　　 着急去什么永新啊，先在这里游览一番吧。我和先生商量。先生应了。于是，我们在山脚下找了个空地泊车。
　　 放眼望去，碧空、云朵、村庄、田野、溪流都深情地倚在群山的怀抱中，静静地勾画着一幅妙不可言的天然画卷。
　　 心情在水田上跳跃。水田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如绵似绸，打眼望去，像一叶叶扁舟泊在水中，正在轻轻地飘荡着。哦，纵使上面什么也不种，就那样一方一方地泊着，也是蔚然壮观啊！何况，上面开着白色的萝卜花，粉色的紫云英，蓝色的豌豆花，黄色的油菜花……整个田野就这样让花儿点燃了，让花香纵意弥漫着。哦，那是会让人感觉天地间，都灌满了清脆的笑声。
　　 花也笑？我故意问。笑靥如花。先生找到了一个根据。
　　 正在陶醉时，山中传来“咚咚”之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有人在挖冬笋。那人弯着腰，用锄头在落叶和草丛里拨弄着。他一锄两锄下去，一个肥嫩的冬笋就露了出来。我凑过去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他答，一看就知道啊。我想到我和先生曾经去挖过，在山上折腾老半天，连冬笋影子都没见着。难道冬笋也看看是什么人才肯露头？于是，我“赖”着不走，笑着跟那人说想“取经”。那人对我友好地点点头，指着一棵竹叶有点泛黄的竹子告诉我，这根竹子下面有冬笋。我问为什么。他说冬笋吸取了竹子部分营养，导致竹片泛黄。他还告诉我，看完树叶再看竹鞭。竹鞭长的方向，一般与第一节竹杈平行，只要顺着竹鞭方向挖去，大约50-100厘米处就能挖到。他一边说，一边挖给我看，果然两锄下去，就挖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冬笋。原来还不止一个，有一窝哩。我临走时，那人从袋子里拿了几个给我。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他说小意思，硬是塞给了我，还告诉我炒腊肉或香肠挺好吃的。我怀揣着冬笋，像怀揣着一兜阳光。我问他是哪个村的，他指了指眼前的村庄，说“牛田”村的。“牛田”二字让我联想起故乡扶犁的农夫，耕地的黄牛，吹笛的牧童，还有蓝天和白云，还有一潮一潮扑来的草香和虫鸣……想着想着，我的眼角居然有泪溢出，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还没进村哩，就这么入情。
　　 出没于竹林的老乡，就像那么熟悉，是满脸皱纹的三伯？是有事无事就掮着锄头在田埂溜达的柱子叔？都像。他叫什么，我就叫他“笋叔”吧。
　　
　　 二
　　 一条溪流从群山中扭着蛮腰，叮叮当当穿过田野，又载歌载舞扑入村庄的怀抱。我顺着溪流直往牛田村。
　　 一群灰鸭和一群白鹅在水里幸福地游来游去，也有的在柳树下梳理着羽毛。看见我来了，灰鸭“嘎嘎”，白鹅“哦哦”。不知它们是不是以一种最热烈的方式欢迎我，还是我这个莽撞的客人，误入了它们的领地，惊起一滩鹅鸭？我拿出手机与它们合影，它们并不远离，而是欢快地拍打着翅膀与我同框。岸上的树，地上的草，园子里的菜，各自碧绿着、蓬勃着、灿烂着。我看到这里一簇，那里一株，拱着绿茸茸的蕨菜，便弯腰采了。用开水焯一下，炒腊肉或炒鸡蛋，或者素炒，都鲜美无比，那是我一家人都爱吃的一道野菜。我先生曾戏说，那是可以治愈灵魂的。他工作忙，很少在乡下待，乡愁很浓，一盘山菜足以让他的感情陷入。我采了蕨菜，又看见了野花，白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星星似的眨着眼，挑逗着我的情思。我想采几株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又不忍心破坏这精灵般的生命，只好摸摸这朵，闻闻那株。有一只蝴蝶落在了我的肩上。想想吧，我在花丛中穿行，哪有不被花香浸染的道理。我喜欢得不得了，伸手捉住，它惊恐地打闪着五彩斑斓的翅膀，我不愿伤生，把它放了。它在我眼前闪几下，便没了踪影。
　　 一只蝴蝶，让我马上觉得山村是那么轻盈，轻盈的农田就像绸缎起伏，把我和蝴蝶都摇醉了。
　　 不远处，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时而惊叫，捞到了！捞到了！捞到什么呢？我凑过去看，原来是火婢仔。“火婢仔”是我家乡的土话，学名叫“斗鱼”。我小时候，没少从沟里圳里捉过。斗鱼不大，两指大小，身上披着五彩斑斓的鳞片，太阳一照，更是闪闪发光。可近些年，由于农药化肥的使用，这些精灵般的小生命几乎绝迹。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它们摆着好看的尾巴，在溪水里游得那么欢快。望着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望着这些游来游去的小鱼儿们，我仿佛看见了我儿时的影子，我故乡的影子。沉浸于眼前，转身即逝，沉浸于既往，醉了不醒，人真的需要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我跟着溪流转到了村中，溪流两边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房屋。当然，还有树木。对，有一丛树木，便有一户人家。树木多是香樟，高高地顶着一蓬浓重的绿云，把房屋宠爱地揽在怀中。还有横向发展的柳树，把半个身子探进水里，一副慕水相亲的样子。最该提的是桃树，每隔几步，就有一棵，满树满枝深情地鼓着殷红的花苞，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我多想伸手托住，问花年年岁岁为谁开？问花花不语，唯有自多情。其实，有时的美丽，只为一时的喜悦，无关世事冷暖。植物如此，人亦如此。而房屋呢，黛瓦粉墙，木门木窗，宽走廊，竹栏栅，还有乍开的月季，灼灼其华。挂着对联，贴着窗花。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的。有一家对联是这样写的：百年伴侣，千秋良缘。不消说，这一家刚添了一对新人。透着门窗，我仿佛看见了夫妻恩爱的样子，他们相依相伴，形影相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落日长虹，观炊烟袅袅。想着想着，我仿佛成了与他们最有关系的人，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此时，这家有炊烟在屋顶缠绕，间或有鸡鸣狗叫，鸽子“咕咕”，还有压水劈柴的声音。这样的时光多么美好，那是现世里的温暖。我的心，跟着溢满了一种欢愉，无法言说的感动。这些年，我在城里居住久了，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让我觉得轻松和愉悦呢？人世间，哪有什么沉重与不开心，不过俗世里的一日三餐。此时此刻，我想朗诵海子的诗句：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不，从此时起，做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冲动吗？让心冲动一次，或许这就是诗意。
　　
　　 三
　　 溪流之上，静默地卧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桥面上的青石凹凸不平，但光滑锃亮。栏杆和桥墩斑驳陆离，披着青苔，挂着藤蔓，写满了苍老和倔强。两堤伸向远方，绿柳依水，古竹敝日。这些，看似静默寻常，可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仿佛都在演绎着百转千回，轻吟着古老的情歌。
　　 桥的另一端是一条石子路，漫不经心地伸向村的另一端。那里，有一座与古桥一样古老的建筑。我毫不犹豫地跨上古桥，向古老的建筑走去，想寻找古桥上寄放着的历史。
　　 这是一座明清时代的建筑，名曰“承庆堂”。（祠堂）青砖黛瓦，马头墙。前殿气派，天井敞亮，厅堂宽阔，后院舒适。木雕的镂空门窗，石雕的柱子，各种动物花卉，精雕细琢，纤毫毕现。还有门前六对带有雕花的栓马石，无不显示着规模与气势，显示了当年“牛田”家族的兴旺与发达。
　　 正厅的金字匾写着“承庆堂”，旁边有礼仪规范和做人的品德规范，有姓氏渊源和族人荣耀。从姓氏渊源之中我得知尹安仁原来是这个村的。我真感觉到幸运啊！那年，我登“高士山”，可是邂逅了“安仁读书台”，可我不知他是这个村的。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牛田村的历史上不了史记，但在村人的心中，却是最熟悉，每日面对，历史不老。
　　 说起尹安仁，话题得从宋朝说起。
　　 尹安仁，名尹辅，字安仁。自幼聪明伶俐，饱读诗书，但他不愿与官场为伍，选择在一座叫“鸣谷山”（高士山）的地方建草屋两间，并美其名曰“安仁读书台”，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有穷苦子弟慕名登门求教，尹安仁来者不拒，免费为其教学。久而久之，义务教学的美名远播广传。宋元丰五年（1082）的某一天，任泰和县令的黄庭坚听说此事，便慕名登山拜访。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并留下多篇诗词画作。黄庭坚在临别时还留下两副楹联，一联是“书读秦汉三代以上，人在廉让二水之间”，另一联是“山以高而秀，名因土乃传”。后来，为了纪念尹安仁义务教学的美德，鸣谷山改名“高士山”。
　　 虽已过千年，高士山的遗址尚存，风景依旧。虽已过千年，我望着宗祠，望着尹氏祖谱介绍，我仿佛依然能感知到一个伟大的灵魂，一个不朽的灵魂。
　　 在漫长的历史时光里，无论怎样小的村落，都会打上历史的记号，这是中国农村的特点。所以，近些年，我总是先转悠周围的村落，力图挖掘村落的温和底色，别说“牛田”两个字那么土气，如牛而耕，这种勤奋的精神，一点也不土气，反而有着力拔千钧的力道感。
　　
　　 四
　　 有一位老者告诉我，曾经省军区医院就设在“承庆堂”里。我们村还有牛田湘赣省委旧址、牛田湘赣苏维埃政府旧址、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分校旧址、任弼时旧居……他喋喋不休，如数家珍。他还告诉我，红六军团长征出发地就是在牛田村。他一边说，一边把我领到建筑群。
　　 那是1933年，国民党调集10万兵马进攻湘赣苏区，红六军团以不足1万兵力抗击敌军，红军伤亡很大，为了保存实力，任弼时、肖克、王震等同志率领红六军团主力和湘赣省各机关单位进行战略转移，几经辗转，最后迁移到牛田村。湘赣省级机关如此集中在一个村子里办公和居住，这在井冈山斗争时期仅有的。可以说，牛田村是红六军团的大后方。红六军团于1934年7月才离开牛田村，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二万五千里的长征。
　　 一座座的红军旧址，蜷缩在山脚下，这些房子少说也有百余年了。这里不是什么旅游区，不存在有什么游人，对于牛田村来讲，这些老房子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和使用价值，但村民们依然固执地保留着。他们在坚守什么呢？我心里嘀咕。忍不住围着房子来回穿梭。走着走着，我仿佛获得了某种感应，我仿佛看见了红军战士在抢救伤员，看见了红军在学习文化或商讨军事战略……望着任弼时旧居，我想到了叶剑英对任弼时的评价：他是党的骆驼，中国人民的骆驼……走着，走着，我获得一种心理的强力支撑。此时，我终于明白，村民们为什么要留下这些古老的房子，我们不能只用交换价值来衡量。这里也许跟时尚，时髦，潮流，财富沾不上边，但我感觉这些宁静的房子，甚至接近“废墟”般的房子，在还历史以真实，在还历史以生命，在现代的喧嚣中，我们需要这样的“宁静”，我们需要这样的“废墟”。这些“废墟”告诉我们，它与现代是那么的血肉相依，他是新时代农村最美的样子。我相信某一天，会吸引更多的人到来，因为这里汇聚着一种精神和力量，散发着让人流连盘桓的磁力。
　　 啊！多么令人敬佩的村民，多么美的村庄啊！牛田村的美，不仅仅是表面风景的美，它美的有温度，美的有内涵，美的有精神，美的有力量！每一脚下去，都有相逢相亲的欢喜与感动。每一脚下去，都是生活的情趣，文化的品味，灵魂的依托，精神的支柱。远方的朋友，你愿意为它驻足吗？当然，你来或不来，它依然在岁月中澄清着，明亮着，一轮一轮地过着烟火日子。
　　 走进去，就会有发现。发现那个采笋的人，告诉我怎样获得美味。寻找一道治愈乡愁的野味，发现那些青砖黛瓦里的淳朴生活。重温一段精彩的红色历史，懂得农人相守家园的情怀，尤其是他们怎样呵护自己历史的方式。
　　 回首牛田村，我把“美丽”两个字送给它，却又觉得份量不够，仔细琢磨，却没有一个词可以替换。“美”的是牛田村民的情怀，“丽”是风和日丽，历史绚烂。
　　 万千美丽乡村里，牛田以其独特风姿，闪耀在万种风情的赣之南。我爱牛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