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预报接二连三发布寒潮预警，物业也天天在群里提醒大家注意防寒防冻。周边城市都下雪了。高架桥的上下口处依次排开放了很多盐袋子。一个年轻的女子一上车就说，再冷一点是不是就能下雪了？
　　 大家都在等待一场雪。
　　 从太阳消失小雨淅沥的那天起，就天天期待雨点突然变成雪粒儿，细细密密的雨丝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丑陋的路面铺上一层白面，光了的枝桠穿上天使的新衣。
　　 但是纯洁晶莹的白雪没有如期而至，却接连下了两天的雨。站台上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厚厚的棉衣，黑的，灰的，白的，红的，各种顔色。有帽子的，把帽子扣在头上，蜷着身子。没帽子的，把脖子缩到高高竖起的衣领里。男的失去了风度，女的没有了风韵。有男人用手指夹根烟，身体前倾，头略上扬，嘴唇抿起，猛吸一口，然后立马把身体缩回去，如虾一样弓起来，好像这样能抵抗寒冷。有人把包放在长条凳上，引颈长望，在等过路的客车。冷雨冷风，凳子长长空空，只有三个包。两个立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倒着，风从开着的口子跑进去，一阵呼啦啦地响。两个中年男女，一口的东北腔，在雨中打着电话，大概等人来接吧。
　　
　　 二
　　 很少有人喜欢寒冷。
　　 近几年，大批大批的东北人南下到全国各地。我的小城东北人特别多。遇到年轻的，我会说，别回东北了，在这里找个对象。至少这里的冬天不会都在屋里猫着。年老的我就问，还回东北吗？大多数回答，不回了。听到最多的就是他们形容东北那疙瘩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哈口气都能结冰。吓得我直缩脖子。孩子在选学校的时候，都避开东三省，尽量往南去。那样的寒冷如何应对。所以，包括东北以外的许多人，都选择去昆明定居，那里四季如春，温暖明媚，鲜花常开，没有寒冷，人间仙境。在那里生活的人应该永远都是坦坦荡荡英俊挺拔的谦谦君子。
　　 对于寒冷的记忆，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六七岁的我穿一双不合脚的棉窝子，鞋口很浅，到脚面。没有袜子，半个脚面整个脚踝都裸露在外面。瘦小的脚板在里面跑火车。老爷爷留下许多的芦苇地，奶奶就用芦苇花塞到鞋子四周。晚上脱鞋的时候，脚丫子上总会带出几撮芦苇花絮。过些日子奶奶就会重新塞些新的进去。小时候许多的事情都忘记了，唯独这别样的鞋子，清晰固执地留在脑海里。如今，早已经忘记了穿那鞋子的感觉，忘记了芦苇花被我踩在脚底的感觉。当我看见那些在路边湖滩的芦苇花，看见它们在夕阳下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的样子，仍然感到特别亲切。那些为我忙碌为我操心的亲人都不在了，只有这芦苇花依旧开着，一如那时。
　　 一件棉袄穿了几年，已经跟不上我长的速度。大半个手臂露在外面。手起了冻疮。常常是这块血凝上结了痂，那块痂又碰掉了血又流出来。脸上冻出来一个个的硬疙瘩，血肉模糊红肿的手，脚后跟鼓鼓的大冻疮。全不妨碍我在大街小巷撒野撒欢，笑声如云雀飞遍大半个村庄。
　　 那是寒冷留给身体的印记。那些印记，是时光留下的一幅幅唯美的画面，在寒冷中闪着温暖明亮的光芒，在生命的长河里，不熄不灭。
　　 年幼的岁月里，家人对我的疼爱和呵护，让我整日像只欢快的小雀，没有丝毫的疼痛感。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我离寒冷远一点。感谢他们，让我的童年像雪花一样，即使在寒冷中也拥有最轻盈的姿态，并没有因为寒冷而留下阴影。
　　
　　 三
　　 天终于晴了。
　　 零下10度。
　　 这些年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我们这里的冬天完全不像小时候冷得那么严酷了。但是零下10度这样的低温，把已经走远的冬天又找了回来。早上一下楼，大人孩子全副武装，只露两个眼。见了面，不是问“吃了吗”，而是相互一句“真冷啊！”是真冷。从温暖的楼道出来与寒冷打个照面，先是嘴咧一下倒吸一口冷气，再是缩紧身子，保住那点热乎劲，赶紧坐到车里。没有暖风的车里也像个冰窟窿。哆嗦着打着火等着水温升高。后背上像背了个冰坨子，瓦凉瓦凉的。
　　 真正的寒冷不在身上，在心里。身体的寒冷可以防御，皮靴棉袜羽绒服皮草火炉暖气。哪怕背后一坨冰，也能靠着自身的温度慢慢融化。可是心里的寒冷是不能言说无法言说的，是多厚的衣服都不能捂热的，是多旺的炉火都不能融化的。要不然，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苦寒之地就不会出现在苏轼的生命小结中了。寒冷是成全也是刀子。
　　 寒冷并不美好。
　　 那是杜甫发出的“路有冻死骨”的悲怆，是苏轼被贬黄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的世态炎凉。是儋州的“食无肉，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病无药”的困窘和艰辛。
　　
　　 四
　　 可是唯有寒冷才能产生高贵——雪花一样冰清玉洁的灵魂。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坐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再次捧读杜甫这几句诗，不由得心生悲凄又肃然起敬。一个人的悲冷算不上什么，即使自己因为房屋破了被冻死，只要天下寒士有广厦万间，也心甘！多么悲壮的成全！多么深沉的仁慈！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
　　 无疑，杜甫是伟大的。他痛的不只是自己的遭遇，他想的是普天下大众的安暖。
　　 这让我想到了苏轼。
　　 他被贬黄州的时候，给李常的信中说：“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从四十五岁起他被一次次地流放，一次比一次远，一次比一次荒凉。
　　 无法想象，当苏轼像不系之舟飘落到海南，面对“食无肉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病无药”的至寒至冬，他是怎样在凛冽里开出了绚丽的花。他真的是又老又穷，但他把自己能给的一切，无偿地献给了这片贫穷落后却接纳了他的土地。他给当地人挖井治病讲学耕种，把这个遥远的荒凉之地变为第二个故乡。直到现在，海南的东坡村，东坡井，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东坡墨，东坡话，无一不在铭记着这位落魄的大文豪，曾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一直觉得，苏轼像一盏灯，隔着千年的光阴仍能照到我。灵魂的碰撞没有时空隔阂，他是我的灵魂知己。
　　 如果一生一定要有一次远行，我一定要去中国版图的最南端——儋州的东坡村看看。选择一个日光很好的黄昏，沿着东坡路，看看东坡井，走走东坡桥，听一听东坡话。会不会有故人重逢，天涯比故乡的感觉？会不会想起那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会不会想起“山头斜照却相迎”？想起“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我想，那一刻，我定是与他真正的相遇了。那一定是一次温和的相遇，刻骨的相遇。
　　 最好有酒，和他来一次彻夜长谈。举杯邀明月，咽咽成三人。我们重新温习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一杯浊酒，祭生活，敬自己。
　　
　　 五
　　 楼上的喧腾终于停止了，刺耳的摩擦归于平静。“楼上”是对门的楼上，曾经和对门是无话不谈的好闺蜜，因为楼上楼下小孩玩耍的动静互不理解而恶言相向，逐渐成为仇家。最终楼上买了新房搬了出去，但扭曲的心理让她失去了温和，时不时地回来弄出一些刺耳的杂音，左邻右舍皆不得安宁。今晚真好，什么动静都没有。外面的风停了，叶子停止了流浪，树成了料峭的守望，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寒夜静等春天的到来。这是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也是最本真的形态。无欲无求，安静中坚守初心。一切都过去了。春的雍容华贵，夏的浓烈纷繁，秋的富丽堂皇。蠢蠢欲动热热闹闹轰轰烈烈，远不如此刻的空空荡荡静静清清简简单单。
　　 多么空灵的留白啊！像是茫茫的雪，簌簌地落满了心空。像是皎皎的月，融融地洒满了雪乡。一望无际的原野，平展空旷无垠，洁白宁静熨贴。月色和雪色之间，我的思绪是那妥贴的第三种绝色。
　　 音乐响起来，并不欢快的节奏，怅怨中带着无奈，淡淡的伤感，两个上扬节拍的停顿之后，是一个平缓的长长的音节。仿佛湍急的河流给自己找到了一片开阔的缓冲，暂时告别那些磕磕绊绊那些跌宕起伏带来的不快，让疲惫的灵魂暂作停留。那悠长的余音，是心灵的袈裟，它拂去了一路风尘，化作一树灿然开放的菩提。
　　 我细细地刷牙，洗脸。抬起头，镜子里的脸，水灵生动。把额前几根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抿到头顶，露出还算光滑的额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开始用两个食指在额头由眉心向外，轻轻按摩。岁月在脸上留下风霜，生活在心里留下褶皱。手指会抚平脸上的细纹。能治愈心灵的，是零下10度的寒冷。只有寒冷才能让人足够清醒，让人从纷杂中认清事物本质，知止而后有定，才能找回真正的自己。如果苏东坡没有乌台诗案的遭遇，他怎么能够成功突围，从官场，从过去？
　　 单曲循环的音乐仍然响着。
　　 重新归来的宁静，化作一条长长的彩虹。在DJ的带动下，轻轻地扭起腰肢，摆动手臂。闭上眼睛，体味那些五味杂陈。那些用高音来倾吐的情感，用长音来平复的伤痕，似乎都曾深深地与我发生过交集。此刻，我站在那条彩虹之上，俯瞰苍生，浮云一片。
　　 “眼下，寒夜越来越长，或许我们无法火花四溅地照亮那些不眠之夜，但会记得，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你可以善良，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锋芒，让自己清澈且明朗。”这是为你读诗里的句子，我那么喜欢。
　　 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一开始没有读懂。人生不过百年，或者仅仅是几十年，何来一万次的春和景明？但是，现在我懂了。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每一次从寒冷中醒来都是春和景明。
　　 今冬的暖气温度不高。20度的室温在零下10度，晚上更低的寒冬里，显然清冷。冬夜漫长，也清静。一个人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