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头、群鬼氤积、拥挤不堪。
　　 孟婆皱起了眉头。“这些都是要过桥的？”
　　 自大清康熙年始，投胎者就越来越多。乾隆年间达到鼎盛，孟婆就越来越感到吃力：即使不休不眠地制作孟婆汤，仍是供不应求。万般无奈，经冥府特许，收留八名身负冤屈不愿托生的女鬼做助手。此后拥堵稍有缓解，孟婆也得以喘口气。不料道光年后，另一波更大的投胎潮蜂拥而至，拥堵也就成了常态。
　　 黄泉路边的接官亭十分清净，群鬼不能踏足：僭越是不能投胎的。
　　 马儿受到惊吓，咴咴嘶鸣，抬腿踢了行人。汽车狂按喇叭，一把方向撞了牛身。插队的罔顾规则，已经驾车冲进路边花圃，车身四周倒伏着火红的彼岸花。娇弱的水晶兰和断肠草在轮下呻吟、瞬间成泥，一片狼藉。不耐烦者越来越多，焦躁的人群高呼着要过桥，刺耳之声响彻黄泉路。空中也遮云蔽月：飞马驭手，控缰无术，尖叫惊呼。战机升升降降，忽而旋转如陀螺、忽而摆开俯冲架势，贴着路人头顶轰鸣而过。潜水艇躁动不安，潜望镜左旋右转，仿佛随时会发射鱼雷。航空母舰晃晃悠悠、左右摇摆、无序进退，煞是吓人。
　　 一位男子魁梧英俊气度不凡，立身桥头阻断了投胎之路。
　　 孟婆婆不认得他，只知道他是一位不愿托生的清代官员，两百多年来一直呆在接官亭后的“特赦名人院”里。
　　 那里住满了自夏商周以来身份高贵不愿托生的人。
　　 孟婆有些急：“这位相公，切勿扰乱冥界秩序。先放行，投胎毕竟是死鬼的头等大事。”
　　 那人认得孟婆，拱手致意，指着接官亭说：“孟婆婆，能否借一步说话？”
　　 对于住在“特赦名人院”里身份高贵的人，孟婆也觉不宜硬来，忍着气，随他进了接官亭。
　　 那人再施一礼，落座后态度极为谦恭：“您说对了，投胎是死鬼的头等大事。可多年来拥堵也一再重复啊！周而复始，难道就这样继续下去？尤其是近百年，拥堵更是一波高过一波，已成冥界第一大顽疾。可以说：万鬼拥塞，已经不只是奈何桥的问题，是横在三界所有管理者喉头的骨刺。孟婆婆，有些道理您懂：与其常年龟速放行、尾大不掉，不若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它。您说是吗？”
　　 那被孟婆称作相公的人望着一眼看不到尾的人群，长叹一声，接着说：“拥堵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为什么吗？您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您的前任比干先生在他的个人回忆录里写道：‘在我所有担任过的职务里，唯独看管奈何桥是最单调、最无聊的工作。那日复一日、无限重复的给各色投胎的死鬼灌下迷魂汤的劳动几乎把我逼疯！’是啊，比干先生险些儿被逼疯。您性格好、耐得下寂寞，但有些道理您也应该懂得：求变，是人鬼神佛、是一切万物保持延续的原始动力。太白金星不是生下来就白发白须，也有生老病死。玉皇大帝只不过是存活的时间更长一些，虽然我们看不到他老人家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但也知道：他不可能与天地同寿。所有的神佛人鬼都逃脱不了死亡和最终让位于贤者的命运；这就需要变革。您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呆了两千多年，行为固化，不思进取，积攒的只是千年的苦劳。您的付出是默默无闻的、是极其辛苦的。这又怎样呢？茶余饭后，三界内有几人能想起您来？就说眼前这些死鬼吧，也只是急于喝一碗混杂了您一滴眼泪的忘情水，他们呼之为‘孟婆汤’，然后转身就走。有谁驻足和您聊两句关心过您的健康吗？还有，您的思想已经不适应甚至严重阻碍了人鬼轮回这一唯一联通三界的通道。您的认知也许还包括您曾经的遭遇，在现代人看来，简直不值一提！老了，心力交瘁、没有能力协调奈何桥鬼口爆炸的变化了。世界变了，让贤吧。”
　　 “这位相公，老身本是十殿闫君举荐、东岳大帝亲自任命的，怎能以堵关相胁迫要求与你私相授受？”
　　 “这个问题不重要，关键是您怎么想。您知道当初他们为什么任命您负责管理奈何桥吗？尽管当他们听闻您的遭遇后泪眼婆娑、一度激动，也曾当面安慰，但他们内心并不真正认可您与范喜良先生之间的感情。其所以违心地将这一极为重要的职位授予您，除过比干前辈一再抱怨、坚持辞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接替者外，天冥两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鬼王实则是怕了您哭倒长城的威力。”
　　 孟婆忽然发怒：“竖子无状！不得亵渎我与范郎的感情！”
　　 “您误会了。我十分尊重您与范喜良先生的感情，在当时以及此后的两千年间，算得上是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但是，请您坐稳，我下来要说的话您可能更加难以接受。第一，您与范喜良先生的爱情故事在时间上有多个版本。结婚当日，范先生被抓走了；结婚一天范先生被抓走了和结婚三天范先生被抓走了。我本人喜欢第一个版本，婚场突变，不但具有戏剧性也更加具有悲剧色彩，当然，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即便是依照第三个版本推测，仅同房三日，怎会有撼天动地的感情？那是封建时代啊！你俩婚前见过面吗？是否有过旖旎撩人花前月下的恋爱桥段？这是第一可疑之处。第二，范喜良先生对您的感情如何？新婚三日、离别数年，他临死前真的还能记起您的模样吗？或者说，他对您这位发妻留有不舍或思念之遗言吗？第三，您把长城哭倒了，且不说劳民伤财、有放任外族驱马中原、饮水长江之嫌，范先生眼见自己辛辛苦苦筑起的长城在您一泪之下毁于一旦，他真的不心疼吗？难道他不识大体、不晓得长城对于中华民族的重要性？难道他从不曾对自己手筑的长城骄傲过？是，他是死于长城毁掉之前，尸骸葬于封土。但这恰恰证明了他的爱国之心：以血肉之躯筑起抵御外族入侵的牺牲精神。以上所述是关于您与范喜良先生之间的所谓爱情也就是‘情’的部分。下来说冤。范先生为国出力不幸牺牲、您的寒衣无人接收，相对于国家大事来说微不足道，那也只是个人或者说家庭的不幸而已，而非冤屈。您把长城哭倒了，这是悲，范先生的尸骸露了出来，这是天意，这一切都谈不上一个冤字。”
　　 那相公娓娓而谈，忽然觉得口渴，呷一口清茶，露出满意的神色，继续说道：“最后，让我们看看功过。您以家庭之殇毁掉了国防利器，长城需要二次修补，民夫需要再赴边关，对国家是危机、是灾难，对无数家庭是不幸——二次突如其来的生死离别！我不能依此责难您，但您确是不识大体、劳民伤财。也许您听说过：现代人偷长城一块砖都会判刑。当然，时代不同，不能以现代眼光要求古人。其次，哭倒长城，且有通敌之嫌，您以一人之力造成数万强敌难以完成的破坏，难道毫无内疚之感？范先生会不会感到不安？好吧，毕竟两千多年过去了，也从未有人依此责备你。让我们放下这一切，问句不合时宜的话：您现在还有能力哭倒长城吗？若我猜的不错，您的悲痛、哀伤，随着日复一日、无限重复的乏味工作早已销蚀的云淡风轻；您当年哭倒长城的撼天动地的悲愤也早已荡然无存了！放弃您的骄傲吧。以上数条，足以说明：您，德不配位，是时候让贤了。”
　　 孟婆虽然极为恼怒也无法接受，但她是个明智的人。当道理讲明后，她或许也是个理智的人。
　　 “两千多年了，从未有人指责过我。但我毕竟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着这份出力不讨好的工作，从未懈怠也从未出错。在其位、忠其事，上级认可，人鬼敬重。只是人间变化太快，和平与战争走马灯似地交替出现，人口也大起大落，一时穷于应付而已；怎么就轻言让贤呢？”
　　 “好吧，我们抛开这一切回头看历史。当初，您只为范先生一人就能惊动三界，坐上了奈何桥头第一把交椅——嘿嘿，也是唯一的一把交椅。后世呢？后世有着数不清的冤屈鬼，究其冤情、悲情远远大于您那一人之殇！这是不是有小学生管理社科院的讽刺？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故事如果发生在现代，年轻人只会把书扔掉，骂句鬼扯；您的故事甚至都不会为人所知。您不能再麻木下去了。奈何桥头鬼来鬼往，悲情与冤屈远大于您的人无以计数；至少您身边就有八位。可以说，他们个个都有资格顶替您。世界在发展、人口在增长，冤屈的程度自然水涨船高。相比之下，您的那点不幸实在微不足道。人口爆炸、科技进步，这都需要与时俱进。也就是说：奈何桥需要具有超前意识以及高超管理能力的新人来接手。让贤吧，孟婆婆，不丢人。人生在世，要懂得审时度势，要知进退。一旦上级约谈，那就不好看了。”
　　 “你，你是叫——”
　　 “在下和珅。”
　　 “大清奸相？我说你怎么不愿托生呢，原来躲在‘特赦名人院’就是为了这一日。省省吧，尽管你口绽莲花，我只有一个字：不行。”
　　 “你看你看，老了吧？那是两个字。”
　　 孟婆冷笑：“不学无术，这是英语！英语，懂吗？NO！”
　　 “好吧，也许您是对的。”和珅叹息：“您知道：我的等级低，特赦指标只有三百年。眼看到期了，暂时还不想去人间。另外，瞧您年事已高，终日操劳，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其实我为官多年，对于出仕早已淡漠。其所以萌生代替您的念头，也是心生慈悲、一时兴起。您要不愿意，那就作罢。”
　　 “且慢。不过——不过你说的那些话也有道理，我是该离开了。可我理想中的接班人绝不是你，你死了这条心吧！价，这是一碗黑心烂肺的新型孟婆汤，里边没有忘情水更不会有我的眼泪；你不配！喝了，滚蛋！不喝，还是滚蛋！”
　　 和珅接过汤碗，无限落寞。“何必如此？你我皆是有身份的人啊？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也是好心。”
　　 急于通关的嘈杂声愈发雄壮，黄泉路仿佛就是一个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
　　 “我能说句话吗？”站在接官亭下默默无言却始终关注着两人对话的一位青年含笑问道。
　　 孟婆这才留意他：“新来的？”
　　 和珅忽然惊觉：“你是谁？”
　　 “秦歌，一个无名小卒。刚死一个时辰、才到奈何桥头。”
　　 从咽气到投胎其间是有许多程序的，机构重叠、手续繁杂，最快也得五天。一个时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秦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谦恭地说：“冥府十殿一路绿灯，且有善鬼相护，这便未曾停步。”
　　 孟婆急于处理拥堵现场，无意搭讪：“我很忙。”
　　 “请讲。”和珅心想：年轻人能有什么见地？他来搅局，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磨刀不误砍柴工。”秦歌笑道：“并非有意，只是刚巧杵在这儿，是无意中听到了两位先辈的对话；还请谅解。晚辈不才，谈谈自己的看法。首先，关于孟婆婆适时让贤双方是有共识的。分歧仅仅在于由谁来接班。其次，孟婆婆拒绝和中堂接班是有道理的。别急，听我说。我不认为奈何桥头的管事必须是忠臣孝子、节妇烈女，关键是适合。谁适合谁就可以接任这一职位。和中堂，您老娓娓道来，一篇说辞有理有据、切中要害、感人至深，但您有一致命伤，确实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
　　 “愿闻其详。”
　　 “您有心。”
　　 “有心？”孟婆与和珅对望一眼，迷惑不解。
　　 “您说服孟婆婆的言辞始终没有脱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一范畴。还记得前任主管比干比老前辈吗？他是一个无心的人，他会对所有通过奈何桥的死鬼一视同仁。孟婆婆呢？情断长城畔，亲手埋了丈夫骸骨；她已心死。面对投胎死鬼，必然不分良莠。而您，您是被杀的。准确地说，是因财大招风被谋杀的。作为多年宰执，您自认劳苦功高，必然有怨、有着诸多放不下的东西。您的妻妾、您的财富、您的子孙，还有您的权势，您真的能放下吗？您心有不甘，必然心存芥蒂。面对群鬼，难免动情、动怒，甚至动----心思。更为重要的是：您死得早，好多现代管理知识您不具备。尽管处处留心、时时用心，所能储备的无非是近年一些过往死鬼的口述而非系统学习。中堂，这之间差别极大。所以，这个位子不适合您。”
　　 和珅放下手中那碗孟婆汤，咬着后槽牙问：“你想毛遂自荐？”
　　 那叫秦歌的青年倒不谦虚，似乎也不惧和珅威名。呵呵一笑，爽快应道：“正是。晚辈情断桃园、心死异邦（见拙著：雪花师妹），万念俱灰、无欲则刚。所学所用，皆为当世顶尖学问。所以，我才是奈何桥最完美的当家人——哦，当家鬼。”
　　 孟婆瞅一眼和珅，计上心来，喜滋滋地说：“小伙子，你合适。”
　　 “缓兵之计。想逼走我？”和珅心知肚明。但他也知道，孟婆满脑子道德正确，看人只查档案，是决计不会对自己让贤的。忽然没了兴致，拂袖转身：“想不到我堂堂和珅和中堂居然为一无名小儿做嫁衣裳！”
　　 “和中堂且慢！你有心、我无情，既然中堂感兴趣，何不联手？”
　　 “呵呵，年轻人，知不足可谓达人，晓进退方能安身。追随我和珅，算你有眼光。”
　　 “您想错了，中堂大人。我只是需要一个助手、一个有手段的助手。”
　　 “你怎敢位列我前？你怎能位列我前？”
　　 “中堂身份高贵，行坐威严，若担此重任，过往小鬼必忐忑不安，这会给投胎后的人生带来心理阴影。中堂贪名在外，过往小鬼贫富有别，必会使尽手段行贿大人，万一有人未饮忘情水而投胎，势必坏了过桥规矩，也给人间输送了大批道德有缺陷的人。带着前世记忆，这些人引起人界混乱倒在其次，中堂难免被三界诟病。另外，灌迷魂汤的工作太无趣也太累人，中堂毕竟年事已高，亲自动手，难免体力不支。更为尴尬的是：‘特赦名人院’还有您许多同僚，这些人一旦得知您手握重权、相继向您索要此前受贿之财物，您怎么办？再贪？势必影响冥界声誉。所以，您先委屈着，做我的助手，何愁没有出头之日？——重要的是，您可以干您想干的事、施展您高超的治理能力，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