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公平，是因为一面镜子。
　　 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何谓无知；
　　 善报、恶报、速报、迟报，终须有报。
　　 ---题记
　　 雨水节气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被云层包裹，天阴沉着个脸。我所在的这座小城的天气就是这样。落雨的时候少，云作为一副坏脸色挂在天空的时候多。习以为常后就不会在未雨绸缪上去花费精力，这个早晨，我照例不带伞出门。
　　 路过老汽车站时，海河招待所楼下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哜哜嘈嘈说是死了一个女人。七嘴八舌，说是死的女人还很年青，说是有可能是被煤烟熏死的，说是……一大堆看客讲了一大堆说是，所有的“说是”都靠个人的想象凭空猜测。爱围观是国人的天性，狗掐架要围观、猫打仗要围观、车祸要围观、火灾要围观、死了人还是要围观。我一直搞不明白，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们到底是想借用别人的痛遮盖自己的痛呢？还是看到别人痛自己会产生快感呢？
　　 我可没有大把的闲时间留在原地听这些人八卦。保证不迟到，不被扣去两百元劳动纪律考核的绩效奖金才是我关心的事情。我径直穿过人群往单位走去。
　　 有生就会有死，“死”是每个生命必将面对的结果。何况，在我当时看来，他们所议论的人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只是红尘里的过客。每天会有很多人死，就像每天有树叶从枝头掉下来，每天有石头从悬崖滚下去。一个与我生活并无关联的人死了就死了，油瓶跌倒都不扶的世态炎凉造就了我的麻木不仁。在人人都穿着铠甲的时代，需要保留一点见怪不怪才能活的长久一些。现在想想，当时好像我径直路过，就连面部表情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再后来被抽调去海河招待所死人事件联合调查组，见到材料上赫然写着“尚丽珍”三个字，我才想起曾经有个在生活中出现过的女人也叫同样的名字。随着工作的深入，才知道死了的这个女人和曾经在生活中出现过的女人就是同一个人。厚厚的调查材料，记录着女人生与死的点点滴滴。使我惊讶的是，这个女人在人世间活一场居然要经历那么多。毫不隐瞒，我有过一段时间的自责和对自己的鄙视，再后来我居然有了把她的故事写下来的想法。
　　 第一章 海河招待所
　　 海河招待所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水暖齐备、床铺整洁、一应设施俱全。在之前的安全检查时我去过，而且在房主的陪同下进入到了具体的房间里有过亲身的体验。用脏乱差形容海河招待所一点也不夸张，甚至是恰如其分。由于起初定位就低，所以这里的房客以进城务工干零活的人员为主，间或也会住一些从外地漂流到这个城市困下来的人。这些房客多数靠力气吃饭。每天聚集在被城市居民称之为“钓鱼台”的地方，等待雇主按需挑选。至于所干的活计无非就是砸墙、挖沟、装卸等等力气活。虽然有个别会砌个砖抹个灰，那也是只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活儿，算不上真正的“匠人”。每天收工回来早已是精疲力竭，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舒展身子睡上一觉就是莫大的幸福，没有谁会在意外墙上摇摇欲坠的琉璃瓦，没有谁会在意黑黢黢的墙壁和肆意倾倒的散发着臭味的垃圾。这些城市的候鸟自始至终认为这里不是他们的家，到城市里来只不过是利用农闲时间搞点副业贴补家用，他们的家在有土地、有牛羊、有热炕头的地方。他们需要一个像海河招待所这样的避风港，却不会像爱护家那样爱护它。正因为如此，海河招待所的环境越来越差，成了公安、安监、城管这些职能部门的一块心病。查归查，罚归罚，可是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几十年了这家招待所一直就脏乱差地经营着。
　　 001
　　
　　 第一次见到尚丽珍就是在海河招待所二楼的其中一间房子里，我是为了完成一项工作而去，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接到科长的工作安排，来到到海河招待所的时候，那个剃着光头脖子上油腻腻地堆着几圈肉的房东邢武义早已在楼门口等着我了。挺着个大肚子，让人第一眼的感觉就像是半截盛满脂肪的水缸在眼前晃荡。像房东邢武义这种人有着极高的社交天赋和两面性，他们能在所有弱于自己的人面前趾高气昂，也能在所有管着他们的人面前俯首称臣。果不其然，走到我跟前他那浑圆的脊背立马就歪了下来，头点得像啄米的鸡似的，一个劲儿给我让烟。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我拒绝了房东提出到他房间里喝杯茶的邀请，直奔主题，要求他带我到出租屋实地看看是否存在火灾安全隐患。数年的基层工作经验告诉我，和这样的人是不能深交的。搞不好，在称兄道弟之间你就变成了他可以利用的一颗棋子。不想去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那个房间我去过两次，每次去都有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和涂脂抹粉的女人在房间里，那种酒气和刺鼻的劣质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我想想都害怕。
　　 因为每个房间里住的房客身份基本一样，在这种地方我不怕房东为了应付检查而弄虚作假，作秀装样子只让我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上了楼梯，房东随机走到一间房子跟前，在房门上锤了两下还没等到里面应答掀开门帘就推门而入。“入乡随俗”且职责所在，我也只好跟随其后进入房间。脚踏进房间的瞬间，一股浓烈地酸臭里夹杂着腐败的味道扑鼻而来。你能想象到一群绿头苍蝇扑过来，堵住鼻孔让你喘不上气的场景吗？对，就是那种感觉。“我勒个去，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脑海里冒出来这句粗话的同时我赶紧退出了房门。
　　 我是点上一支香烟，在心里暗暗把派我来检查的科长骂过几句才又进去的。
　　 说是进入房间其实也就是进入房门罢了。大白天要打开灯才能看清楚房里的情况。一张双人床占去了这十几平米的房子的一多半空间，地面上堆放着脏衣服、工具、蔬菜、锅灶……各种散乱的物品连立足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走动了。见到房东带着陌生人来，房间里的那个女人一边紧着收拾床上堆堆囔囔的铺盖，一边不住声地让座。期间我发现她用手梳理散开的头发时捂了几次脸庞，肯定是了，她当时是慌乱的、窘迫的，甚至是羞臊的，因为我还发现了她额头细微的汗珠和不住颤抖的嘴唇。她就像是一只草从里躲避天敌的兔子，惊慌失措，让我差点不忍心叫停她喋喋不休的客气。
　　 我开始用目光巡视这一目了然的房间，此行的目的是防火灾专项安全检查不是民政部门居民生活状况调查。理所当然，我要找出存在的隐患并要求整改。这个房间里的一切按照正规企业或是楼堂馆所检查时的标准要求来看，可以全部视为问题。可这里只是个栖身之所，很多标准在这里是无法对照执行的。我只好捡最为突出的来说了：“这房间里怎么允许做饭？”“照明用的花皮线能负担电饭锅电磁炉这些大功率电器吗？”“室内没有任何的消防设施，万一失火了怎么办？”一连串的责问砸向立在旁边的房东。不知道什么原因，从踏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质楼梯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这个每月只管收租却不愿投入资金改造房屋安全设施的房东有了很大的意见，所以说起话来当然就不会客气。“限期整改，如果下次来还是整改不到位我就出具处罚通知。”
　　 常年和基层打交道，我是知道的，对付这类安全意识淡薄、唯利是图的经营主，只有罚款才能让他们感觉到肉疼，才能促使他去履行应尽的安全主体责任。房东一边朝我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向我保证马上整改，转头却把在我跟前受的憋屈撒向房间里的女人：“干球啥呢！说了不让做饭，你们就是不听。想住就住，不想住明天立马滚蛋！”他居然就当着我的面向一个女人爆出粗的不能再粗的粗口，而且趾高气扬吼出了“滚蛋”两个字。恨得我牙都有点痒痒，真想就地给他几脚，我知道正是他的失职，平常疏于管理、默许默认才是导致问题存在的症结所在。
　　 被房主吼上几句那个女人越发地局促，低垂着头更加地手足无措。一把掀开那块被油污遮盖掉本身颜色的布帘子，我离开了房间，离开了那个和房间一样令人压抑的女人。站在在楼道中间，我长长地吐了几口气，可总觉得有什么还是吐不清爽，像一块烫山药卡在胸口。
　　
　　 002
　　
　　 因了整改通知是下给房东的，所以从进屋检查直到离开，我都不知道房间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再后来的整改情况复查是科室里其他同志去的，没有持续地交集加上千头万绪的工作要和成百上千的人打交道，一段时间后那人和那事自然地淡出了我的脑海。再次见到尚丽珍，那是不知道过了多久的一个周末。再见之前我还是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她还是我生活圈子之外的陌生人。
　　 年深时久，小房里不知怎么就堆满了各种的杂物，阻手碍脚还有损妻的精干利落的形象。之前，妻跟我说要在墙上搭几个货架，便于分类整理存放。可我这记吃不记打的性格，转背就给忘了。这个周末，谁知道她的那根筋搭错了，街也不去逛发也不去理，居然就认准了拾掇小房子这件事。实在无法忍受她持续不断地叨叨，我便到“钓鱼台”去找两个人把货架搭起来。见到有雇主，那些从太阳刚冒出头就等在这儿还没有干到活的人“轰”地就围了上来。争争吵吵，推推搡搡，十几张嘴抢着说话，那吐沫星子便如雨点般朝着我的脸上喷溅过来。为了尽快脱身，我便叫了一个最起码表面上让我看着舒服的男人，转身离开时，又让他再叫个帮手。他急急跑过去，拉起墙角处静静坐着的一个女人，拿上工具袋，随后跑步赶着上来。他叫来的女人头面部用头巾和口罩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路上也不说话，只是亦步亦趋跟在男人的后面。
　　 看来我的直觉还不错。两人跟着我到了小房跟前，大概听完工作量就一口给出了在我认为非常合适的工价，这让我的心里对他们产生了良好的第一印象。接下来，至于如何调配如何布局那是妻子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也做不得主。本想着人找来了，我就可以溜之大吉，谁料这家伙好像是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早就想好了口令：“你今天要是敢跑出去和你那帮狐朋狗友鬼混，那你就试试！”可这力气活我又帮不上忙，指挥调度我又没那个权力。百无聊赖，只好搬张凳子坐在小房对面的楼房墙根下翻几页书、发会儿呆、或者作为妻子的出气筒被她训斥上几句。
　　 干活过程中随着交流的增多，渐渐地几个人就熟络起来。中间喝水休息的时候，那个干活的女人第一次和我说话，怯怯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那个检查招待所的领导吧？”好像说这句十几个字的话要比搬动一袋子土豆还费劲。我还没来得及做答，妻子在一旁接声了：“哈哈哈，他要是个领导就好了，就一个小跑腿的。”声音尖锐得就像一把锥子直戳戳朝耳膜扑来，我还如何搭话，只能“吭哧”两声。这也没办法呀，谁让我上班八年了还是个小科员呢？谁让一个大老爷们拿到手的工资比她差好大一截呢？对于这个结婚以来一直被打压的局势也早已习惯。我只是尴尬地干咳两声，退回到墙根下的凳子上坐下来。妻子还是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在那儿喊着：“咋的？说你两句还不乐意啊？整天抱着几本破书，翻啊翻啊，你倒是翻出点名堂来啊！”妻子就像在枝头上跳跃着的麻雀一样嘴不停地在那里打趣我(这本来就是她生活当中的乐趣之一)。我坐在那里不敢顶嘴，只是心中恨恨地想：“你咋不说每次我收到稿费，还没捂热乎就被你掠夺的事情？你咋不说你们单位的人拿着刊有我文章的报纸让你看的时候，你尾巴翘上天的事情？”
　　 受妻子情绪的感染，那个女人一直紧着的神情有所放松，接着问道：“领导，上次我们在房间里做饭，不会被罚款吧？如果罚款了房东就不让住了。”我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海河招待所那个女人啊！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利索能干，虽然说不上漂亮可眉眼清秀，我心里怎么也不愿将她和那间黑咕隆咚、脏乱不堪的房子扯到一块。恍恍惚惚间回答了那个女人一句：“哦，没事，房东把检查出来的问题整改了，没有罚款。”也许是职业病吧，接着我又告诉她那样做很危险，一旦有突发情况可就是大祸。听我又念起安全经来，妻子抢白了一句：“你就不能打住吗？整天价安全安全，你不烦我都烦了。一个啥家务都干不好的小科员，还好意思整天价教育别人。”见我又被妻子收拾了，那女人轻轻地笑着回了一句：“没办法呀!”就起身去干活了。或许是不想给妻子创造收拾我的理由，直到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我和她再没有语言交流。
　　 003
　　 “破家值万贯”，虽然那两口子忙忙碌碌了一天，可小房子的整理结果仍旧未达到妻子心中满意的标准，只好请他们明天继续过来收拾。本来我们是要留他们吃晚饭的，可一听要去饭馆里吃，那两口子替我们省钱说啥也不同意，脸都没有洗就急急地离开了。临走时，那个男人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来了，那个男人给我打电话时我们还没有起床。等到我和妻子俩个急急忙忙下楼去，那一男一女已经将小房门口昨天遗留的垃圾处理的差不多了。本想用他们工作的主动性向妻子证明一下我的眼光，找的人是多么的合适，她的男人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百无一用。可随即想想别表扬没捞着，倒捞着一脸的吐沫星子，让外人笑话。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