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的四季，冷暖的轮廓特别分明，那时傻。有些朦胧的记忆仿佛件件在，像顽劣的小兽在胸口刺的褪色图案，偶然瞅上一眼，模糊迷离，美感全无，只剩下那时针扎皮肉的无声痛。这种感觉更像是店小二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诡诈心思，刻意让时光的茶水，索然无味。
　　 旧疤痕从掩饰它的刺青中重新掀开，犹如万箭穿心，想死的心都有。只是一时找不到恰好办法，能虽死犹生。说到底，还是舍不得眼前的一切，即使并不如意。我想对自己说，努力活着，追求幸福，保持健康，尊重万物生存的文明法则。这也是想对同类说的心里话，一起用自由生命的顽强，回馈风吹四季的大地。
　　 ——请答应我。
　　 人若不真正活一回，就无法说出四季的切线差别，也不晓得如何形容冷热不均的世俗情景剧。而且，何为真正活一回，至今我也想不明白？
　　 人，大多时就像是水中的青蛙，太冷了就冻僵了，太热了就烫昏了，皆难逃一死。只有在不冷不热的时光里慢熬，都还像个活蹦乱跳的青蛙，有个人样。时光像剪刀，断开的岁月就再也缝补不回去了，——不要怀疑，这是真的。凡人对许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即使看清、看透了也没办法改变。编织自己向美的心结，就是善良。谁都不是完人。
　　 童心简单也复杂，没心没肺就长大了。在没有预习的生命空间里穿梭，总想贸然扩大自己玩耍的地盘，还争强好胜……当然，这也可以说是探险精神和求知欲望，想为自己描绘光辉岁月。陌生的景象，会让未泯的童心惊讶，反而激发了反复试探的好奇心，印证了北野武说的那句话：“虽然辛苦，我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人生就是这样，走了不少冤枉路，最终找回了自己熟悉的街景或巢穴，像迷途的羔羊冲出暴风雪，找到小心掩埋泪水的栖身之地，再慢慢回想着九死一生的艰辛路途，无奈之情令人窒息。
　　 那时的我就是吃饱不饿，穿暖不冷，眼界全无，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烟盒、糖纸、杏核、玻璃球……都是玩的宝贝。无论是在院里玩，还是走在上下学的路上，认准一块石头就踢来踢去，一直踢到家门口，再恋恋不舍望一眼，毅然舍弃。后来有眼界了，知道那时真有许多人吃不饱，穿不暖，逢灾荒年，剥啃树皮，吃观音土。我的命够好。
　　 继续好好活着吧，给自己看。
　　 直到过了而立之年，我才知道北方没有春天。以前的我，只会暗暗默诵——春风吹破琉璃瓦。觉得有诗意。后来知道了春风会入骨寒，春风也毒似虎，一直把寒冷的春风吹到夏天，——北方没有春天。对诗人眼里的春风一点也不喜欢了。如今的我，只对春夏之交有好感，不冷不热。
　　 最不喜欢黑暗里的阴影了，那是更黑；也不奢望光明下灿烂，那是太亮。我的眼睛受不了这种巨大的概念反差，会让我的精神失明。梦想和现实，智慧和愚蠢，同在命运画出的那条线里起起伏伏，有创造，也有毁灭。未来的日子，我不推测。
　　
　　 二
　　 只要隔着窗儿，夏天动人心魄的暴雨狂风，催人瑟瑟发抖的秋风冷雨，呜呜响一夜的寒冬北风，都是容易忘却的景，无论怎样天花乱坠，我像上帝一样看人间。但一到户外，这些就是难以灭失的刻骨铭心。
　　 从幼儿园起，我就懂得要独自走到户外，要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洗澡，甚至在傍晚自己悄悄逃回家。上学更不用说了，自己到学校，自己写作业，自己应对考试，假期时间多，就自己设想玩闹的计划。
　　 参加工作了，就是直接把自己投进命运的大江大河里。用幻觉堆砌出臭水阴沟般的穷极奢华梦，——在荒郊野外钻进巨大的时间沙漏撒野，在冰天雪地的绝望中押上最后的赌砝，在瘴气弥漫的热带雨林摆弄生命的天平，在大漠孤烟的死亡倒计时里等待救赎……或许，我是用自己微薄的生命追寻那道永恒的光。
　　 如今，我的日子不忙、简约。购置了四季的户外登山装，偶尔才会穿。室内四季的休闲装是我的最爱，符合深居简出的需求和心态。在一堆同色的睡衣里，只要找到扣子，就能马上找到上衣。而我，一般都是先穿上衣。至于穿裤子，要左看右看，即使这样也难免会穿反。有些懊恼，但也无妨，毕竟目前我除了还能掌控自己吃喝拉撒睡的成败外，天下事一概不管。妻子说：嗯，猪狗不如。我假装听不见，暗暗践行知耻而后勇，努力摆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生命形态，与万物生灵共情绪。
　　 昨夜窗外的西北风和儿时的大不一样。那时的城市空旷，没几座高楼，呼啸而来的大风，如横穿平原的千万只土狼。我家住在最高层的三楼，那风就在窗外咆哮一夜，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睡着又醒来，醒来再睡着，直到天明。少年的我，每年冬天手脚都布满开裂的冻疮，母亲给我抹上冻疮膏在炉子上烤，钻心疼的幸福感，瞬间锁入心怀，朦胧甜蜜的滋味，至今记得。那时的我，以为冻疮是冬天必须的标配，从不忌讳，还默默期待——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真的是很冷啊，没有发疯似的树枝嗖嗖乱响，我都不知道外面刮着如狼似虎的西北风。现在城市高楼大厦如扎实凌乱的密林，风一进来就削弱了，许多让人惦记、想听、想看，久违了的具体风，就必须要借助参照物去想象，如天空飞舞的各色塑料袋，铁皮广告牌要被撕裂的惨叫声，春天漫天的沙尘遮光蔽日……
　　 窗外的臭椿树到了冬天树叶落光了，满树枝悬挂的种子就会充当巨大的风铃，这种哗啦哗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童年窗外呼呼呼的土狼风。往日的剧痛，已化作逃避世俗深沉的灰烬。
　　 记忆宝贵，如月色里风不惊、夜不扰的乡村剪影。留出足够多的豁达时间慢熬，释然自己走过的四季风，——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懂得人人平等，不能做人上人。
　　 此时，自然就会想起艰苦的日子。往年的冬天，我都会在灰蒙阴冷的天空下，站在雪地里忍受着奇寒等公交车上下班，腿脚都冻僵了。年轻时以为工作是奋斗，知天命了才终于明白，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退休。从小到大，似乎很清楚的那个惹得人心动的人生目标，越来越远，却又俯拾即是，栩栩如生。
　　 人的一生，平安就好，顾家就好。我和大多数人走的是同一条路，不要有过大的欲望，否则会被鸟人骗。风告诉我，认知，决定自己的价值；简单，就是浪漫温暖的好。
　　
　　 三
　　 妻子看到一些麻雀和斑鸠落在窗台外晒太阳，不由得感叹：这些鸟儿太可怜了，这么冷无家可归。她就在窗外的空调机壳上放小米，在阳台外沿上放大米，等它们再来时吃。她一会儿在窗前看看，一会儿在阳台瞅瞅，兴奋地对我说：小米没了，大米还在。第二天又对我说：大米也没有了。我说：再放点。她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让它们不会自己觅食了？我说不会，积雪化了它们就容易找到食物了。鸟儿们也懂得，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归根结底，独立的鸟格也很重要。
　　 妻子要去照顾高龄的老妈，在零下17度的早晨出发。和以前上班一样，也是风雨无阻，风雪也无阻。妻子回来说：我妈那里和咱们这里一样，厚厚的积雪没人清扫，化开又冻成了冰面，非常滑，很难走。都交了物业费了呀。
　　 虽然人们对物业有各种各样的抱怨，但我已经习惯了，只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想当井底之蛙鼓噪呼号——上帝啊！再派来一个美丽国王吧。万一是一只吃青蛙的仙鹤下凡呢？人生的经验告诉我，诸事总是物极必反，各有各的命途，不必强求去操无谓的心。我继续持着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态度，认为这是自己今生今世遇到的最好年景。我是不是太幼稚了，像一个长不大的黄孩子，或猪狗不如，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在网上看到，某中学有学生冻烂手脚；某地家长送孩子上学要走过一处冰雪路，连滚带爬；一些地方也是感叹公路上的积雪没人除。有人说，可能是没钱了。人活着，是为了生活。生活，不止是钱。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人生不易，世事无常，梦想和情怀，是可有可无的虚空呀。无论如何，我还觉得这样挺好的，生活要努力，来到人间度过一场真的很不易。
　　 还是应该要记牢，自己已经融入了一个宏大的故事中，与风相遇就是意义，在感知中创造意义也是意义。即使殇一场，也是万岁人生。
　　 在电脑上写东西，听着适合一个人冥想的古琴和洞箫，各种字都纷纷跳出来，想钻进这篇文章彰显自己的存在。这种音乐像流浪者的咒语，文字会随着它金蛇狂舞……然后，这些文字的精灵，陪我自由呼吸，陪我光阴荏苒；陪我割断梦想，陪我虚度年景。我用尽了力气坚持与之同在，直到最后的最后，在不得不放弃的那一瞬间，我还会想起此时窗前的这阵阵寒风，把它作我所有的生命元素，远赴无尽寂冷空间的幻觉——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那是另一处生命的绿水青山，光影交错，或是未来。
　　 又来了，我的胡思乱想又来了。夜深人静会乱梦，莫名想起的那些人，一个也不认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一本正经教我应该怎样怎样，还对我发脾气。我有时会觉愧疚，有时又不以为然。无论我多么弱智无能，能活到如今，已经很了不起。
　　 我在网上看到一种说法：养孩子这件事，养得一般的是自己的，养得太好的是国家的，养得太精英的是国外的。父母没有把我养好，自己也没有像模像样长好，至今不知道自己真正属于谁，我是谁……我拿自己当傻子呢，大概如此。风中寒梦起，今生往事北风来、北风去……
　　 凌晨五点醒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等待大雾弥漫里的那颗启明星。风中的彼岸，笼罩着烟锁重楼下的凄凄野草；天穹下的寥寥生灵，和我一样，无意举着空樽对着明月倚笑痴情。将进酒装傻也好，惜罇空多慧也罢，学着做蹲在树枝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雕鸮，发现月夜下的一线温暖的光亮；或在平静中守望赤诚下的蓬莱烟雨，弄湿眼角，不惜用想象力催生出千行泪。
　　 身外有天，万化嫣然。朝如云，暮成雪；任风吹，不气馁。风声又起，传递了人间文明的信息——自由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继续荣光猎猎。祝大家新年好！
　　 2023年12月27日星期三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