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进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衣食住行的品位随之提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我家庭经济状况在逐渐向好，老伴节俭而又朴素的生活习惯，甚至有些抠门的做法，却没有明显的改变。我与老伴之间的这种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像一块磨刀石时不时磨砺我俩，一些或甜蜜的时光，或苦涩的烦恼，便时常围绕着我们。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往事如同李清照的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退休以后，我从千里之外的一个江南城市返回苏北老家，与老伴一起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闲适无虑。
　　 这里所说的老家，并非是指我的出生地，而是我和老伴在乡镇街道上，原工作单位家属院的住所。且这一住所，距离我实际意义上的老家，尚有二十多华里的路程。之所以仍旧住在原来的工作单位，是因为在我下岗而去外地打工期间，老伴一直承包单位的一个小门面房做生意。此外，这里住房和院落宽敞，环境优美，邻里之间相处和谐。住在这里就像是沉浸“乐不思蜀”的境界里，我和老伴便把这里看成自己的老家。
　　 早些年，我觉得坐办公室才是职场的崇高理想，感觉与老伴一起做生意有屈身价，便选择了外出打工。一转眼的工夫，十五六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在打工的日子里，我尽管经历了“跳槽”的无奈，和工作上的心酸苦辣，但更多的是享受了理想的福利待遇、四季如春的生存环境，以及与老板、同事间尚且“平和”的生活日常。长此以往，简约的生活方式及处心积虑的处世之道，使我对离开职场的生活习惯，产生了清高、傲慢的情愫。
　　 话要从前年说起。我是年底离开单位回老家的。一下车，我先来到老伴做生意的门市。在老伴站立起来迎接我的一刹那，映入我眼帘的是她的“坐垫”。这哪是什么坐垫啊，分明是我儿子五六岁时候穿的天蓝色的小棉袄。看着儿子的小棉袄，我颇有感慨：三十年时间过去了，这小棉袄是怎么保存到现在的？我说：“买一个坐垫子花不了多少钱，把小棉袄扔掉算了。”老伴说：“为什么要扔掉？你是有钱烧的。再说，看见小棉袄，俺就等于看到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有什么不好？”
　　 苏北冬天的气温，比苏南平均低两三度，但由于苏北多风、干燥，体感温度更显寒冷。这对于多少已经习惯南方着衣方式，着装单薄的我来说，便时而被冻的打颤。老伴担心地说：“看你冻得哆哆嗦嗦的，穿得那么少，你不知道家里比南方冷啊！天也不早了，现在咱就关门，赶紧回家找衣服穿。真要是冻出个好歹来，还不知道哪划算呢。”
　　 回到家里，老伴为我翻箱倒柜地找衣服。她不断地嘟囔着：“城里人洋气、大方，城里人比不了乡下。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在城里混了几年，就不懂得节俭过日子了。衣服要穿新的，穿好的，穿时髦的，稍不如意就扔掉。你知道赚钱是多么地不容易吗？”说话间，她从柜子底下找出了一件棉大衣，硬生生地就往我身上套。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穿黄大衣的吗？也不怕人家笑话。”她却一脸不屑地回道：“笑寒不笑夏，冬天身子冻的打哆嗦，才被人笑话呢。再说，这大衣在贫困的年代，想死你也得不到。在刚开始流行那阵子，买这样的衣服还要走后门呢。”
　　 艳阳高照的日子，老伴把需要换洗的衣服泡了一大盆。我说：“寒冬腊月的，现成的洗衣机不用，还用手洗啊？”她回答：“衣服脏，洗衣机洗不干净，只有用手洗才洗的干净。”我心想，既没到工地上搬砖递瓦，又没去田里除草，衣服能有多脏？明显是为节水、省电而编造的托辞。唉，她什么时候学会对我说谎了？还以为我不懂啊？
　　 挂在长长晾衣绳上、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大多是陈旧的，过了时的，穿在身上被人笑的。我指着晾衣绳说：“瞧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早该扔垃圾桶了，还宝贝似的，想留着当古董啊？”老伴说：“话说的倒是轻巧，你以为这些东西是可以随意扔掉的啊？其实，很多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我都送人了。你觉得自己日子过的舒服，其实，不如意的人家也还有。能接济的就接济一下，能帮的就帮一下，这是为自己积德，没有什么不好。人啊，不能总是挂着一副麻木的、冷冰冰的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她朴素、又略显邋遢的着装，与我身上靓丽的服装相比，呈现较大的反差。我心里不安地说：“为显年轻，现在老年人都穿大红大紫、质地优良的高档时装，你为什么还像以前那样穿的灰头土脸？”她笑着说：“才不觉得土呢。俗语说，是饭充饥，是衣遮体。只要穿的干净、暖和就行。”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粳米细面金贵，人们多以山芋、胡萝卜充饥。山芋、胡萝卜吃多了，会使人反胃，会让人变得面黄肌瘦。我的乳名有个“华”字，人们便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黄华子”。受制于胃酸及不雅外号的困扰，我对山芋、胡萝卜一类的东西，就非常地反感。我曾经历过这样的一件事，一个卖山芋的老人，他不厌其烦地向众人夸耀自己的山芋，营养价值如何如何的高，口感如何如何的好。山芋本是我意识上不共戴天的“敌人”，与敌人为伍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我就不怀好意地问卖山芋的：“当年挨饿的时候，你吃过山芋吗？”他说：“吃过，怎么了？”我说：“你觉得山芋真的是好吃，又营养丰富吗？”他听出了我话里有话，便悻悻地说：“做生意嘛，只是随口吆喝，哪能当真？再说，现在很少有人把山芋当做主食吃，偶尔吃一点，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当然，吃得太多，对身体就有害。”
　　 说来奇怪，老伴与我几乎是同龄人，也经历过饥饿的年代，可她为什么对以前的“粗茶淡饭”，仍表现得情有独钟呢？她喜欢吃山芋、胡萝卜，喜欢吃盐豆子、咸菜，喜欢吃青豆粒炒辣椒，还喜欢吃猪大油炒青菜……纯粹是过去“老农民”的家常便饭，哪有什么品位和营养价值可谈？真是服了，老伴的饮食习惯竟理直气壮地与我相悖，视我的感受于不顾。无论怎么说，整日形影相随、耳鬓厮磨地在一起，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因看透了我对饭菜的不感兴趣，吃饭的时候，老伴就把放在稀饭里的山芋、胡萝卜、南瓜一类全盛到自己的碗里，把盐豆子、咸菜等家常菜，也放到远离我的位置。同时，还要顺从我的意愿，配备一两道味美可口的荤菜。对老伴的饮食，我颇有微词：“光做生意赚的钱都花不完，退休工资成了闲置资金。这么好的生活条件，为什么还那么克制自己？一旦因营养不良得了病，后悔就来不及了。”老伴说：“吃五谷杂粮，清淡饮食，身体就不会得三高一类的富贵病，而且节省开销，何乐而不为呢？”
　　 真希望和老伴一起推杯换盏，狂饮豪嚼。可人家就是那么个脾气，她总能为自己的“节俭”，及不与我肉山酒海、醉生梦死的行为，寻找出一千一万个理由。
　　 居住单位的房子，是由原来的仓库改造的。为安全起见，仓库的房门，是没有安装玻璃的木头门。白天在屋子里，要把房门打开，不然的话，屋子里就变得黑咕隆咚。为了安装空调，儿子没给我和老伴打招呼，就通过网购或电话联系的方式，请人到家里重新安装了玻璃门，又在两个卧室里安装了空调。可没想到的是，无论夏天还是冬天，老伴死活都不肯开空调。酷热难耐时，她或者用“鸿运扇”，或者用做小广告的塑料扇子驱除暑热。
　　 有一次，我和她在饭桌上，一人拿一把塑料小扇子，在那里摇啊，摇。摇着摇着，我就觉得自己很滑稽，也很悲催。便说：“在外地打工期间，一年中的寒暑季节，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宿舍，都开空调。离开空调的环境，那活着还有什么品位可言？”她说：“空调有什么好啊，一但打开，俺就会觉得头昏脑胀，就浑身乏力，就像生了病。你是享福的命，想开空调的话，你就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不要管我。”话说到这个份上，原本想去另一个房间的，可考虑到维系两人的感情，我又不好意思了。
　　 冬天，在不开空调的情况下，睡前也只能开一会儿电热毯。时间稍微一长，她就生气地说：“电热毯不安全，上床后就应该关掉电源。”我想，她肯定又是在为省电找理由。房间里没个热乎气，确实说不过去。于是，儿子又通过快递，寄来了一个烧煤的“憋儿气”。憋儿气已寄来一年多的时间了，还在另一个房间里睡大觉。我一提出安装，老伴就与我急。她说：“烧憋儿气不卫生，滚烫的炉筒子容易把天花板烤变形。稍不注意，泄露的煤气还容易使人中煤毒。”考虑到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门市打理生意，有时还要开着电动车给种冬季水果蔬菜的人家送货，即使装上了憋儿气，使用意义也不大。于是，只能将就着往前过。反正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老伴说她晕车，所以每次和她在一起乘坐公交车，她都会带一个小塑料袋，并且每次都尽量坐在座位靠前的位置。鉴于这种情况，她偶尔去远方的城里看望儿子，都要乘坐一天一班的、在晚上开行的火车。我一旦在网上给她订个卧铺票，她就不高兴地说：“我换个地方就睡不着觉，在卧铺上更睡不着，花钱却是坐硬座票的一两倍，行程时间也同样是七八个小时，那何苦呢？”从儿子处返回的时候，儿子知道她晕车，没法开车送她，就只能给她买一张卧铺票。碍于儿媳妇在跟前，她不好意思说要买硬座票。可是，到了车站以后，她第一时间就去把卧铺票换成硬座票。
　　 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老伴也会不顾一切地乘坐公交车。那是去年春种期间，老伴陪我在县医院做胆结石取石手术。在住院时，一个顾客突然打来电话，说：“因扩大种植面积，原来在你门市购买的毛豆种子不够用，急需再买三十斤。因你门市没开，我到其他地方转了一圈，都没有与你门市一样的种子。因急着播种，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伴回答说：“别急，你暂且先做别的事，坐车最多一小时，我就可以回到门市。”我说：“这样的事你怎么能答应呢？你不知道自己晕车吗？这个顾客也真是的，到别的门市买，即使品种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老伴说：“种同样的种子，便于管理，成熟后也便于销售。一般情况也就算了，可种地的事，是大事，马虎不得。”第二天，老伴返回医院以后，见她因晕车，而使身体虚弱不堪的样子，我心里有了一种酸酸的感觉。
　　 家里的亲戚，离我的居住地大都是十里二十里的路程。坐在车上，来不及晕车，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可我每次要开电动车送老伴走亲戚的时候，她都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说：“咱两个人都走了，门市的生意谁应付？庄稼人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买东西，一看门市没人，那心情是多么的沮丧啊。”这样一来，她便只能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嘎吱嘎吱地行走在走亲戚的路上。
　　 人们见她经常在路上骑自行车，便劝她买一辆老年电动车，也用不了多少钱。你看左邻右舍的，哪还有骑自行车的啊？老伴说：“电动车跑得快，没有自行车安全。再说，骑自行车还能锻炼身体，我觉得挺好的。”知心朋友和我开玩笑说：“没想到，家里有钱了，你老伴还是那么小气，那么的省吃俭用。你说她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吗？”
　　 是的，老伴在家庭用度开销上的确有些小气，甚至小气到让人难以理解。可是，在做生意，及处人接物上，很大程度上却又表出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大气。曾经有一个老者在门市买了一袋子复合肥，肥料已放到了车上，钱也已经付完了。可是当老者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发现老者穿着一条打补丁的裤子，老伴便急切地拿出十元钱硬性塞到了老者的手里。事后，她对我说：“那老者穿竟然穿打补丁的衣服，真不忍心赚他的十块钱。其实，做生意也要讲个眉眼高低，对确实有困难的人，能少赚点就少赚点。”
　　 还有一次，早晨去门市开门的时候，在门前的路边上看见了一件棉袄。老伴捡起来，走进屋里才发现，衣兜内装有两千五百多元现金。她先是走出门市，告诉相邻门市的人说：“我捡到了一样东西，丢失东西的人一定很着急，若有人询找的话，就说我捡到了。”随后，她又把那件棉衣不动声色地挂到了门市的大门上。就这样，过了三天，终于迎来了失主。失主是二十里以外来赶集的庄稼人。他非常激动地说：“没想到你会把棉袄挂在外面寻找失主，不然的话，我丢失的东西就怎么也找不到了，你可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啊！”
　　 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日子里，我在城里租出去的一套房子。因房客开饭店生意清淡，老伴自作主张让出去了半年的租金。我觉得不可思议，就不高兴地说：“好事也不要做的太过分，她现在有困难你让租金，以后再有困难你还让吗？”她说：“看你识文解字的，没想到你却长一颗疑神疑鬼的心。帮别人一把，就不把别人往好处想了吗？”
　　 突然间，我想到了朱德老总的一句话，叫做“燃烧自己！这样，即使你化为灰烬，人们也会从火光中找到你。”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伴就像一只蜡烛，燃烧的是自己，照亮的是别人。尽管在生活中她的举止有时不被人理解，甚至是误解，但经过时间的推敲、检验，最终可以得到证明，她这一生活得值，活得有意义。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把她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