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旦节来临之际，打开手机，网上各种新年贺词祝福短语的文章、视频，铺天盖地，就连大字不识几个的老乡王二牛都发了新年寄语的小视频。
　　 新年头天上午，商场里开火锅店的张老板和卖服装的赵老板，以及打扫卫生的刘阿姨，一见面就聊起了这个话题。
　　 张老板说，新年的唯一愿望就是火锅店生意能够好起来，不指望发大财，多少挣点别赔就行。张老板是开火锅店的，昨晚小视频我们都看到了，宽敞的大厅里二十多套桌椅，只围坐了三四桌人，显得格外冷清。
　　 卖服装的赵老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打扮时尚，妆容精致。她评论说张老板太悲观了，什么多少挣点不赔就行，对生意你自己必须要有信心。新年祝福语，就应该是财源滚滚，蒸蒸日上。她又批评张老板格局小了，说除了自己还要给予周围人以良好的祝福，难道你不希望辛老板的食品店生意好？啥人嘛！她说的辛老板就是我，搞食品批发零售的。
　　 赵老板在网上晒了一张自拍照。照片上的她，光鲜亮丽，像不可知的未来，让生人乍一看便产生无限遐想。她写道：希望明天的自己越活越年轻漂亮，明天的你们越来越好，明天的祖国越来越富强昌盛。赵老板的服装店今年亏了两三万，可她老公是做工程的，一年挣几百万，不在乎这点钱。
　　 打扫卫生的刘阿姨昨天也拍了小视频，晒出两份节日福利，一份是去年物业公司发的，有大米、食用油、橙子、牛奶，另一份是今年的外包公司发的，只有一捆挂面、一箱苹果。配的文字是，不盼一切越来越好，不要越来越坏就行。刘阿姨说，据说春节后外包公司就要裁员了，她担心自己能不能被留下来。赵老板就数落她说，既然想留下来，就别在背后吐槽东家福利没上一届东家发的多，应该说感谢公司，感谢领导，祝愿公司明年财源广进，商场生意兴隆。
　　 我盘点这一年的收获，只有一地鸡毛。对新的一年我也没有寄多大希望，能像刘阿姨一样继续重复昨天的日子，不走下坡路就算烧高香了。而对未来社会经济发展我倒是给予厚望，希望明年囯家进一步加大贪腐打击力度，整治食品安全问题，解决老百姓看病贵看病难医疗商业化问题，处理好当前房地产面临的困境，解决教育成本过高教育产业化问题，缩小社会贫富差距，解决人口老龄化、农民养老、人口就业等问题。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有点问题也是正常的，假以时日解决问题就是了，不是说坚持问题导向嘛。
　　 谁知道，赵老板说我这格局大得有点装，因为这些事情轮不到我操心。我说，可这些事都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呀！况且我自知没资格操这份心，只是表达了我个人一种美好的愿望，不行吗？赵老板撇了撇她那轻薄如花瓣的双唇，白了我一眼说，这说明你心理阴暗，不够敞亮，在一个盘点过去展望未来的重要时刻，不是让你提意见的，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激励人心的话吗？
　　
　　 二
　　 不想跟她辩论，带着“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刻骨记忆，我再次打开手机，搜寻《南方周末》的新年祝词，无意中却看到司马南先生推荐的某著名导演写的一篇新年寄语。内容大致意思是，人心要向善，要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为友”，要阳光敞亮，不能“逮住谁掐谁”，我们要懂得感恩，平安是福，看看乌克兰人民、加沙人民就知道咱今天有多幸福了。
　　 这名导演的大名早有耳闻，但真正关注他还是从某演员偷税漏税案开始，他的人设崩塌正是缘于此事件。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和一名大作家以及这名女星的沙发合照。一张照片中，女演员坐中间，身体斜倾，头抵在作家脸上，导演则半躺在女演员身上。另一张是三人疑似酒后在沙发上昏睡的照片，女演员头后仰，两只手分别搭在旁边两个男人身上。在此之后，很少看到导演先生的消息，唯有一次是在网上看到他在美国的生活照，光鲜照人。
　　 元旦商场里比平日人流至少能多五倍，但也就那么一阵子。高峰一过，张老板和赵老板又围拢到我的店铺前聊天，打扫卫生的刘阿姨也过来凑热闹。我将导演的新年贺词翻出来让他们看，问他们对此有何高见。
　　 赵老板快人快语，她说，导演的文章好，没有高谈阔论，却真实接地气，做人就要心底敞亮，与人为善，不搞阴谋论；仇官仇富，怨天怨地，不如知足常乐。
　　 张老板则表达了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他说，这个导演说话骂人的时候，你的确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敞亮”，从来都是口无遮拦，恣意妄为。中国有那么多垃圾电影是因为有太多垃圾观众，就是这位大导演的名言。一个人心里是否阳光敞亮，不是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事是否光明磊落。他拍电影，为了卖点和票房，毫无底线地利用人家央视主持人的知名度，硬将一个反面人物形象套在他人身上，却毫不顾忌对他人声誉及婚姻家庭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和伤害，这能叫与人为善吗？
　　 赵老板听了说，你就喜欢八卦导演和女演员的私生活，没有大学文化都算不出你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
　　 张老板没理她，继续说，他谈到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这个我坚决反对。我们堂堂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军事强国的人民，为什么要跟加沙和乌克兰相比，怎么不去跟英法德澳等大国比？或者跟新西兰、韩国、新加坡这些小国比？
　　 他这是给基层群众提供了一种最低参照物，他本人的生活不可能有如此惨。赵老板如此说。
　　 哦，说了半天，原来只是在教导别人要与人为善、知足常乐，我还以为是他自己这么想的。我好奇怪，在美国拥有两座豪华别墅的大导演何时竟换了一颗平常心回来了。作为脱离蒙昧的一届老网民，我正要不失时机地开口发表意见时，刘阿姨突然抛出一个问题：各位，你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为什么司马南要转发这篇文章？他的态度到底是在捧还是在贬？
　　 你说呢？赵老板把皮球踢了回去。
　　 刘阿姨接着说，司马南什么风格你们知道吗？可以参考他“掐”胡同志、莫先生，甚至包括柳教父。他评论大导演“说人话，接地气，典范文章”，你们细品，“说人话”是不是怪怪的？难道以前此人不说人话吗？注意司马用红笔圈的那几个字“逮住谁掐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夸其用词精准可圈可点？再说所谓典范文章，明显与该文章质量不相符，讽刺意味深长。但可悲的是，一篇愚弄大众，谄媚权贵的小白鸡汤文，评论区里一群马屁精们纷纷拍手叫好，夸奖文章写得接地气有水准，赞美司马南匡扶正义传递正能量。更可笑的，还有自以为聪明的人认为司马先生没看懂导演的意思。当然，也有人独俱慧眼，断言司马大V要出手了，某个贺岁片的票房危矣。
　　 我说，这得从深层找原因。纵观历史，历代历朝从来不缺伪君子和奴才。大清虽然灭亡一百多年了，但封建奴性传统文化几千年的浸淫，已植入某些人的骨髓和血液了，受再高等的教育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文化基因，阿谀奉承是这些人世代传承的处世哲学和生存之道。他们精神的殿堂里供奉的不是什么英雄偶像，也不是信仰标杆，更不是道德楷模。他们崇拜的是掌握着社会财富资源和权力资源的一切人，不论其是抽象的人还是具体的人。他们喊某人为“X爸爸”，因为他的确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而她们喊“国民老公”，实际却和她毫不相干，买房时没少要一分钱。他们不是因为心中有“英雄情结”，而是有挥之不去的“奴才情结”。没有主子可依附，他们便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疫情期间，网上很多网友把某大人物捧上了天，说他是绝对权威，即便啥事不用做，光往那儿一坐，囯人便可安心。当一个末流演员站出来质问大人物研究出了什么药，治好了几例病时，便遭到大批卫道士站出来踩踏。现在呢，当大人物开始直播带货时，骂他的还是原来奉他若神明的那部分人。与其说捧高踩低是人性劣根，不如说它是传统文化糟粕中的一部分。“江湖神医”“气功大师”王林当年走红时，商界娱乐界一众名星大腕都纷纷前去拜访，普通人不信的东西，这些社会精英人士会信吗？无非是在精神的王囯里，他们需要一个类似于耶稣的主子来统领和主宰自己的思想，尽管他们明知这是个幻影。
　　 刘阿姨取出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喝了口水说，老辛虽讲得很透彻，但是你只说对了一半。其实，花朵的粉丝除了蜜蜂蝴蝶也有苍蝇。相反，狗屎的粉丝除了苍蝇也有误闯入的蜜蜂和蝴蝶。听懂我意思了吗？告诉你，往往你以为的某些脑残粉们，他们有些是伪装的，假装曲意迎合，为谎言背书，给丑恶站台，目的是维护个人所谓正能量的人设。懂他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也无须懂。
　　 好，分析得有道理。张老板称赞说。
　　 好个屁！越说越玄乎，有那么复杂吗？导演说的就是你们，心里不敞亮，看什么都是灰色的，有本事写一篇那样的小文章。几个臭男人，不就嫉妒人家是大导演吗？赵老板笑着，扭着屁股走了。
　　 都当导演和演员，去引领文化风气，谁来当观众啊！刘阿姨怼了一句。
　　
　　 三
　　 我默然低下头，趁着节日氛围尚未散去，悄悄删了自己昨天下午发的新年贺词，补写了另一篇让人读了觉得心中“敞亮”的小文：
　　 送走欢乐辉煌的2023，迎来灿烂多福的2024，我坚信，新的一年我们必将更美好。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商场生意兴隆，蒸蒸日上。去年，连瘫痪多年的吴立强都爬起来，以五十万的转让金将自己两年前打出去的商铺重新盘了回来。如今商铺无一关闭，已到一房难求的程度，转让费一涨再涨。曾有人想出八十万要我的商铺，都被我拒绝。据隔壁经营五金建材的李老板讲，现在外面很多工厂订单都排到了2030年。昨天我的营业额达到了惊人的980元，直逼千元大关，这是疫情期间想都不敢想的事。可见，幸福快乐确实是比较出来的。在网上看到专家们讨论有钱不敢花的视频后，我心中的后顾之忧一下子荡然无存了。我再也不为午饭是吃油泼面还是牛肉面而纠结了。我想，消费环境改善之后，大家都再不用为怎么花钱而犯愁了。
　　 我相信，新的一年，所有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幸福感会越来越强。有房的人不必担心房价会大跌，没房的人不用担心房件会大涨，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医疗合作费每年都在涨，说明投入的医疗资金会越来越大，还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医疗反腐行动，会让腐败分子胆战心惊，无处藏身。大家不用担心自己的孩子上不起学，我们仍然坚持九年义务教育和“双减”政策，大学还可以享受助学金和助学贷款。食品安全方面，随着预制菜的推广，老百姓餐桌上的东西都将由有资质的专业团队制作，再加上食品安全监督部门的严密把关，绝对万无一失。无资质拍黄瓜，卖豆腐脑，被罚款后很多群众不理解，这其实充分体现了有关职能部门对食品安全的高度重视和完善制度的重大决心。至于生娃的事，年轻人完全不必有压力，想生就生不想生拉倒，没人逼你。生了，这对解决人口老龄化带来的养老金压力有好处，还可以解决消费萎缩，房产库存积压等问题。不生，又可节约养娃成本，减轻就业压力。
　　 回顾过去，我心怀感恩，展望未来，我满怀信心。如果恰巧有人在生活中遇到了一点挫折，不妨看看大导演那篇经典短文，或者看看我的文章。万一这些都不管用，我再教教你，生活在自媒体时代，纵有一万个不顺（如还不起房贷、失业、失恋），你还有另一条退路——上网拍视频，做直播，说不定一夜便可爆红。还有，凡事须往好处想，拿出一万元去买彩票，别人能中2.2亿，咱就不能中2000万吗？万一中了呢？
　　 我的文章写完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能不能帮我涨粉？我想起刘阿姨说的话，咱不是花朵也不是狗屎，只是一棵小草，也就无所谓能招惹蜜蜂还是苍蝇。但我至少要让服装店的赵老板知道，不是我写不出敞亮的新年祝词，而是我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