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铺头村的人家依山而居，狼窝和羊圈紧密相邻，羊被狼叼走是经常发生的事，狼伤人的事也发生过，导致一死一伤，那伤者是一个女孩，后来人们就叫她“狼疤子”。
　　 山廓环抱之地就不单单有狼，还有鸟，有狐，有五彩斑斓的山鸡，咕咕傻叫的斑鸠……自然还有蛇。蛇们狡猾异端，躲在田头草间，欺鼠，欺蛙，欺虫，也欺人，它们彼此之间杂乱相爱，健康繁殖，形成了一个个庞大家族，它们在我们村里的坏名声与狼不相上下。
　　 蛇也分有毒和无毒，就如同人分成好人与坏人，有毒蛇远远多于无毒蛇，但满眼所见，却多半是无毒蛇，无毒蛇就如同世间的善人一样的天真可爱。盛夏之际，田被翻耕，虫蛙鼓舞锣唱，那些漂亮的水蛇也混迹其间，我们捉蛙时遇上它们，先是一惊，继而一阵欢喜，因为可以立即捉到手中来吓唬同伴。那些水蛇和黄蟮外形颇似，但黄蟮浑身滑腻，很难拘捕在手，而那些水蛇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你手中。
　　 蛇肉可以吃，这是我进城之后才知道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极为艰苦，但没有一个人想到蛇肉可以吃，从没听说过吃蛇肉的事情。
　　 不仅人不吃，也不给鸡鸭吃。那个时候，村里家家户户养一群鸭子，我们这些小孩一放学回来，就要到田间捉青蛙喂鸭子。除了青蛙，还有黄蟮河蚌虫鱼，可从来不用蛇来喂鸭子，因此，那些无毒蛇渐渐和人亲密起来。一次，我正对一群肥鸭剪着青蛙，一条蛇从屋顶上滑下来，过来抢蛙肉吃，我和那些鸭子都吓得闪到一边。听老人说，“家蛇”是万万打不得的，打一条“家蛇”，就一定会遭一场大难。我亲眼见一邻居打死一条家中跑出的蛇，不出半年就挨汽车撞，险些撞死。
　　 村里人从没想过吃蛇肉，却有不少男人梦想着蛇能变成女人，做自己的媳妇。人娶蛇做媳妇的故事村里的表叔老八能讲一串，他自己就是个光棍，他打光棍是因为爹娘死的早，哥嫂将他养大，哥嫂对他很好，可无奈哥嫂自身难顾，哪能供他娶媳妇，三间土坯房只能隔开一间给他住。他喜欢读大古书，口才极好，吹得山摇地动，村里人晚上无事时，就听他讲故事。
　　 村里的女子都外嫁，我们村靠着一个钢城，后半夜铁水出炉，十几里地的半边天都是红的。村里都要种一些蔬菜，养一些牲口，拉到那里去卖，因此，我也曾见过那一天的火红。对于我们，那将天变红的地方，每个人都比我们有钱，周围还有一些专门为他们种菜的菜农，村里的女人多半越过省界，嫁给那些菜农，这样就苦了那些荷尔蒙特别发达的汉子们。
　　 铁路从村头穿过，铁路是日本人修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公路，而公路则是一条省际古道，我们铺头村早间是一个驿站，过了我们村，就是另一番水土，另一番境界了。
　　 虽然不同如今流动人员成灾，但那时候，我们在铁路上玩，看铁路公路上的人却也络绎不绝，逃荒要饭的乞丐，挑篮担箩的匠人，摇波浪鼓的收破烂的说书的算命的……
　　 那些人从另一个省来，到了我们村，都象许久没有看到人烟一样，都要停下脚来问个路，说几句话。久而久之，村里女人的性格都极外向，口才练得极好，性格极热情，每有人问路，边说出一长串句子，继而反问，你从哪里来，你们那儿是不是遭灾了，声音极粗极大，直说得嘴边挂起白沫，让外乡人千恩万谢而去。
　　 而苦了那些光棍汉子。见着铁路公路上行走的外地女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发呆。我们这些娃娃也能觉出他们那种贫瘠和难耐的饥渴。
　　
　　 二
　　 这一天，从铁路上走下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不同于那些逃荒要饭的，挑篮为匠的人。穿着一身干净的毕卡叽做的衣裳，甩着膀子走路。在乡下，除了过年过节，相亲成婚，很少能见到这种打扮的人。不仅穿戴整齐，面相也文皱皱的。
　　 他下了宁芜铁路，就在我们村的田埂上来回穿梭，低头寻找。大家都注视着他，他旁若无人，只顾做他的事情。
　　 开春不久，全村的劳力都来到田间，这个男人的身影就成了大家的话题，都在猜谜打赌一样说着这个人的来历。
　　 他在田间走动了许久，好像没有达到目的，又径直向山上走去。山上杂树交枝，因为天气晴朗，在田间干活的人，将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
　　 虽然看不清是否真有树枝挂破一身新衣，但大家已经心疼不已，他每走一步，大家都要心疼一回，嘴里发出叹息声。
　　 那男人一个个山坡爬过去，又一个个山坡走回来，看得出，他的身上已经汗湿，因为他已经解开了毕卡叽上衣，不时回头，看一看就要落山的太阳。
　　 他终于走下山来，路过田间，离做活的人越来越近了，人们可以清晰地留意他身上的衣裳。
　　 身上并没有被树枝荆棘挂破的痕迹，而且一尘不染。
　　 “喂，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停下脚来。心里有话，却像开不出口的样子。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不作回答。
　　 “不认识你嘛？”
　　 他还是不作声。
　　 “你是哑巴吧？”
　　 他终于开口了。“我不是哑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的话你们听不懂。”
　　 这句话对见识广博的乡亲们有些触怒。“你不会是王母娘娘派来的吧。”
　　 “你们村里有人读过《水浒》吗？如果有人读过《水浒》，就可以和我讲话。”
　　 “太小看人了，我们村老八把一本《水浒》都快读烂了，不看书就能一字不差地讲出来。”
　　 那人也显出高兴的样子。“他在哪里？”
　　 于是，大家说快让老八来。
　　 让老八来十分地简单，由那些妇女对着天空嚎一嗓子就行了。“老八……”打头阵的女人喊了一声，顿时山鸣谷应。“老八……”声音被山林无限放大，其他女人也都用最高的声音急急地叫喊“老八……”山头草间狐狼虫蛇都听到“老八”的喊声。我光棍表叔老八一听有这么多女人在叫他，兴奋不已，屁颠颠地跑过来。
　　 大家都对陌生人指着我表叔，“老八来了，你和他说吧。”
　　 “我让他来，只是证明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这人在《水浒》第一回出现过，叫张天师张道陵，张天师后来成仙了，和许逊、葛洪、丘处机，在玉皇大帝面前轮班当值。”
　　 众人象听天书，都把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老八。
　　 老八点点头，表示此人说的确切。《水浒》第一回是：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我叫张福，是张太师第五十五代孙。”
　　 连老八在内，大家都目顿口呆。
　　 “那你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你们的洪幕山八千年前是一仙山，山上住着千百名的仙女，山上桂香飘荡，十八里之外都能闻到。”
　　 大家对这个男人肃然起敬起来。
　　 “后来，有众仙女不服天条管束，与你们村的男子野合，触怒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将众仙女迁往天庭。”
　　 “不过，留下刚出世的女婴，变成一条花蛇，花蛇已经经历八千余年，却能变成一个十八岁的仙女，常常在山间地头出没，你们可曾看见过？”
　　 先是有人说从来没有看见过，后来光棍老国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他曾看见过。见过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一头的黑头发，眼睛又大又亮，远远地对着他看，看得他不好意思。后来就再没见过。
　　 “谁能与花蛇成亲，不仅可以享尽男女欢爱，而且保得子孙富贵，这件事记到我的老祖宗张天师的天机薄中被我窥见，我就是来找那条花蛇，与她成亲的。”
　　 每一个男人眼中都放出亮色。
　　 “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找蛇还得过两个月，这个时候蛇都还在地洞里睡大觉呢。”
　　 “那是一条不睡觉的蛇。”
　　 “虽然我们村不大，可村后就是这几百亩山地，你一个人上哪里去找那条蛇？”
　　 “要不求大叔大娘大哥大姐帮我找。”
　　 “那么多的蛇，我们又怎么知道哪一条是你要的蛇？”
　　 “你们能捉的蛇都捉来，用笼子装好，过一段时间我会回来，无论是不是我要的那条蛇，我见蛇付钱，一条蛇付五块钱。”
　　 “什么？”那个时候一个鸡蛋七分钱。一斤猪肉七毛钱，一条蛇要付五块钱，那咱们村不比城里人富了吗？
　　 “你们这里是仙地，不应该过这么穷的日子，张天师要给你们发财的机会。”
　　 大家已经无心干活了
　　 生产队长说“收工吧”。
　　
　　 三
　　 并没等蛇爬出来，大家都去田间地头捉蛇。
　　 春天里捉蛇并不难，一是坟里，把一座坟挖开，里面一定能找出一些蛇来。山上的坟极多，方圆几十里地的死人都送到我们这儿来埋。村里人极善良，掘人坟墓的事情从不会干，可经不起一条蛇五元钱的诱惑，没几日，山坡上的坟已经被人挖开了不少。
　　 不去挖坟的人也是能寻得蛇的。老八用一根铁钩从一根倒下的电线杆里像掏耳屎一样掏出七八条蛇来。
　　 “妈的，要是这里面有那仙子，五十块一条我也不卖，留着自己睡觉。”
　　 那些捉来的蛇放在笼子里吊在屋檐下，这些蛇都从冬眠中醒来，夜间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声音，有像女人浪荡的淫笑声，还有男女交配时的呻吟声，那声音夜间听来白森森的。不仅如此，那些吊着的笼子夜间放出白光，像一盏盏亮着白色的灯笼。村子的夜变得万分的恐怖起来，不仅我们这些小孩子不敢出门，就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式，吓得不敢从家中出来。
　　 “那个张福，不是骗子，也是妖怪，我们不能听他的，这样下去我们全村怕是要招灾的。”
　　 “快放了那些蛇吧，瞧它们可怜的。”老太太们说。
　　 “什么地方挖来的还放回什么地方去。”
　　 蛇于是都从屋檐下取下来，放回原处。小村又复以平静。
　　 光棍老国的父亲一直想为儿子说一门亲事，可儿子名声不好，曾在夜间在邻村偷菜，被人逮着，脖子上挂上牌子游村，七乡八里就传开了，这样的男人再想娶媳妇就难了。
　　 老国的父亲让儿子夜间偷偷地去捉那条花蛇。
　　 老国想等捉到那条花蛇，哪怕是跪下来求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做自己的老婆。
　　 老国对夜间出外活动十分地适应，夜深人静时他拿着手电筒在田间晃悠。
　　 天气依然很冷，捉到花蛇的希望十分地渺茫，他何曾不知道这一点呢，可不去捉花蛇，就只能指望天上掉个女人给你做老婆了。
　　 田埂里一个个洞，数量和密度远远超过村户的门，一条条美丽的蛇从这些洞口出入，那些恐怖的蛇如今在老国心中是那样的美丽，他曾在被窝里把脱光衣服的女人身子想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在黑夜里，看着黑洞洞的洞，仿佛就要看到光身子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渴望、期待和淡淡的幸福。
　　 绿绿的草已经从土里探出头来，老国伏下身子，用手电筒照那些深不见底的洞。
　　 洞里面毫无声息。
　　 老国又将手指伸进去，里面仿佛有一些热气，这是朝阳的洞口，被白日的太阳照了一天，热量还没有全然散去。
　　 夜已经很深了，老国看一看天，天上一轮大大的月亮，月光把田野照得透亮。有两年的时间，他都是夜间出动的，方圆五里地的菜园他都光顾过，他熟悉田间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沟，每一道坎，他比村里的任何人都熟悉这一片土地。
　　 找老婆真是天下最难最难的事情，如果知道人生下来有这样一件困难的事情等他做，他宁愿不被生出来。
　　 不娶老婆，别人就用一种象看贼一样的目光看你，等自己做了贼了，人家又用看鬼一样的目光看你，总之，你活着，就比别人更低一等，更坏一分。
　　 他的心中生出一些恐惧，仿佛自己现在又在偷人家的东西了。
　　 他相信这个洞就是花蛇的家，花蛇的家大门朝阳，像所有爱漂亮的女人，让那一个白白的身子晒一晒太阳。
　　 他将屁股蹶得老高，一铲铲地挖着土，一个田埂都挖穿了，那洞向地里伸去。他继续挖着，只要这个洞不消失，我就这么一直挖下去。
　　 忽然洞里好象有一些动静，就象女人的说话声，他立即停下了铲子，又将手探将过去。
　　 洞里暖和和的，有一些湿润，手指伸进去触不到什么东西。
　　 他又趴下身子，将耳朵合到洞口，静静地听。
　　 洞里是有动静，像女人的说话声，又像鸟叫。
　　 他又挖了几铲子，再将手指伸进去，突然“啊”地叫一声，忙缩回手来，用手电照着手指，手指上出现两个小小的洞眼。
　　 他脑子“嗡”的一声，我这是被蛇咬了。
　　 老蛇出户，咬你百步。
　　 被刚出洞的蛇咬一口，走不出一百步就要死的。
　　 完了，我活不成了。
　　 我家里还有老父亲，怕是连老父亲的面也见不到了。
　　 老国感到两腿发软，象喝醉了酒一样在田埂上飘，又向前跨了几步，“轰隆”一声栽了下去。
　　 他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那声音就象女人们嚎“老八”那样，传到山谷里，山谷将那声音放大再传回，顿时，有无数声“啊”“啊”惨叫，象有千万个厉鬼涌到我们的村里，一张张鬼脸正合在窗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