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了，就是相对于青春。浪漫是什么？真的是无法定义。不过，我们尚可拿一些画面和情节来回味。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朦胧黄昏，柳梢垂情。两情欢洽，纵情娱情。毫无疑问这是浪漫。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王维）清丽风景，赏心悦目，留住诗意万千种。这也是浪漫。
　　 醉跨玉龙游八极。（刘克庄）驰骋想象，幻境再造，这也是一种浪漫，是浪漫的情怀。
　　 若要极尽浪漫之境，甚难。
　　 我们往往把“浪漫”确定在青春阶段，多少年后还记得曾经的浪漫细节和美妙感觉。
　　 漫步马路树下，牵彼此的手，软语轻絮。细雨霏霏，为她撑一把油纸伞，罩着一片天空。坐在一板千秋上，闭目摇晃，醉一段跳跃的好时光。弱弱的烛光下，两眸相视，难忘那顿晚餐味道。她为你剥一个柚子，你为她削一个苹果。一次拥抱，一次和好，一次“举高高”……这些，根本不能成为有情节的故事，往往一生难忘。浪漫的力量，简直可以四两拨千斤，甚至被自己演绎成一卷爱情书，反复地被扩写。这是浪漫的无限魅力。
　　 即使这些，不能让那一对人走到一起，也没有伤害，因为本身就属于浪漫，也许浪漫无关将来是否婚姻吧。
　　 真正进入老年，对浪漫的解读，可能更有宽度和深度。
　　 翻身坐踞马背，风驰电掣；侠客仗剑，走遍天涯；执笔抒怀，狂放无羁。看斗牛场，多么想做一个斗牛士，抖动一块红布斗篷，在腾挪跌宕之间，尽情变幻灵敏身段。
　　 太多的浪漫，因人而异，表达不同。曾经走进哪一种，都是令一生铭记，浪漫啊，就是一粒自古就珍藏在人心中的种子，即使沉寂多年，一样会在合适的时候被激活，被梦幻之水浇灌，被轻轻唤出萌芽。
　　
　　 二
　　 在所有的浪漫中，我特别崇拜的是那些在战火中，跃出战壕，声嘶呐喊着向敌人冲锋陷阵的浪漫。小时候，我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那些人，就在我的身边，切近，亲切。乳名“六五”的汉子，曾经当过支前的民夫，参加过淮海战役，他说，曾经跟着解放军一起冲锋，只是嗷嗷地呐喊，也有子弹飞，但好像在天空……我睁大眼睛，拳头握紧，情绪激动，仿佛我也在冲锋的队伍里。我理解的浪漫，是和“勇敢无畏”画上等号的，所以在我18年岁的时候，就报名参军。没有如愿，只因不是周岁，我就没有对越反击战的浪漫阅历。毕业参加工作，1980年，我还是选择了一身绿军装，走进课堂，以为这就是浪漫。那时，我得到消息，学校正在准备让教师穿长袍。我想不通，有的人说，那是复古的浪漫，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可能是极度混淆了浪漫和威武的概念，可如今，我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就是浪漫，或者，勇敢始终伴随着浪漫。可能浪漫是可以被教育而养成吧，再没有别的解释。
　　 我这一代人，多半是通过古人的诗句来体验浪漫，那些恋爱的细节，略有涉及，皆浅尝辄止。时代的熏染，成了浪漫的基调和主流。
　　 但，我们的心中还是埋下了浪漫的情种。
　　 网上，对浪漫也有很多名句，老去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这是一句充满哲理的诗。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尤其是看到那些独坐于夕阳下的老人，须髯皆白，神情安然，波平浪息，就觉得那么禅意，那么仙风道骨，曾也想着自己将来也是如此。想想也浪漫。真如此，有几人可得？所以我认为浪漫终老是难得的境界。
　　 这应该是浪漫之一种。我羡慕这样老去，风雨不惊，面对流云卷舒不再做什么想象，沉静着，就像一尊雕塑。人生至此，百念消退，复归于自然，就像一棵树，一株草，一根藤，没有想法，处于山林旷野，任秋冬肃杀。其实，这样的老去，还真的不是浪漫，在看似浪漫的意境里，每个老人，都在思考着生死，每个人都有对死亡的恐惧，哪怕像一闪念掠过，还是有过。年轻人不能懂得老去，生活不是一幅画，即使是，画的背面是有着不被人发现的痛苦，甚至是无法排遣的孤寂。
　　 可能，将痛苦和孤寂隐藏起来，让我们看到的就是浪漫了。让浪漫伴随终生，只有先隐藏，再抓住抓紧。
　　
　　 三
　　 我似乎懂得了浪漫。老了，浪漫不再是勾肩搭背，更多的是平行地走着，牵着手，时而看看对方的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更多的是在美好情感支配下的心灵约定，是互相珍惜，为老了留下一段让自己依然悸动的情怀和回忆。这样的镜头，在傍晚的街上；这样的浪漫被多少老人抓紧了。
　　 浪漫，可能是将曾经天天重复的话，一直说下去。年轻时忙于上班，出门时说一声“我走了”，三个字，普通但浪漫，这样的叙事，看似啰嗦多余，但寄存了一份牵挂，还有一份告慰。多少人老了，三个字还在，是去遛弯，是去喝茶，是去拉呱，三个字就像一根浪漫的线绳，握在手心，抓紧了，不会松弛。
　　 晚霞是浪漫的云，不因晚霞可能带着一个“晚”字儿让人感到一丝的悲哀。我曾见过一对老者坐在樱花湖畔的石凳上，依偎着，指点着晚霞，沐浴在暖色中，相视而笑，霞光笑容，交融合一。我们年轻时，都有一个美好的心思，和喜欢的人一起欣赏晚霞和彩虹。那时的心境都是灿烂的，此时的状态更饱满，装下的时光更充足，抓紧了，依然可以把两个人唤回到曾经。
　　 把曾经的浪漫拿来重温，也是浪漫。在上一代人意识，没有“浪漫”这个外来词，他们是用“心跳”来表达。我曾听我的忘年交朋友说自己的“心跳”。第一次是上课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第二次是为了握住她的手而踩空了台阶，第三次是进洞房时牵手的感觉，如触电，好在彼此那抹笑，都心领神会。当然也有浪漫的遗憾，没有现代婚礼的排场，妻子总觉得白活了，朋友喜欢妻子念叨，他觉得不是责备，而让他回味曾经。老了一定还可以心跳，就是浪漫。每一次对坐倾诉，还是心跳加速，说明浪漫没有遁我们而去。
　　 我的朋友在外是硬汉性格，自己能有浪漫情怀，完全是因妻子是他的软肋，他从未从妻子身上找盔甲，所有的难事自己扛起来，于是便觉浪漫。他具有两套语言，回家，所有的话都是吴侬软语，柔软成了一根鞭子，他喜欢持鞭敲她的柔软。我说，那根鞭子就是你的浪漫。他89岁了，依然手持着浪漫的鞭子。
　　 和朋友谈起老婆的絮叨和牢骚，他说，五十岁前恨死了，五十岁后习惯了，七十岁后听不见唠叨就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应该是已经不能离开这种独特的浪漫，是中国家庭的生活情趣。怎么理解呢？家庭的浪漫，总不能太过理想化，诗情画意的，太纯粹，自然与生活就格格不入了，就像一棵被修剪得失去了枝杈的树，看上去虽然端庄，因为没有了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杈点缀，就没有了活力和生动，更失去了一股妖娆之气。絮叨甚至牢骚，就像飘来荡去的云，没有浪漫的情怀，碰不上另一块云，就勾兑不出风雨。日子如山，浪漫如云，无云缠绕，山便孤独。没有情趣者，难以抓住一片云的浪漫。
　　 有的人实在放不下曾经的心结，两个人的空隙里，就是放不下浪漫。每一对婚姻的过程都可能有着不堪回首的情景，或者无法解开的疙瘩，到老了更浪漫不起来。这让我想起作家冯唐的一段话：“实在放不下的时候，去趟重症病房或墓地，你容易明白……好玩的事太多，从尊重生命的角度，不必纠缠。”纠缠于痛苦，哪如牵住浪漫。浪漫即使解不开那个疙瘩，也会让曾经的不堪暂时松弛。抓紧了，或许我们就距离重症病房和墓地远了一段路。我是相信这个逻辑的，美好的情愫一定有益于生命。
　　 我认识一对老夫妻，每早都要开着一辆三轮车往郊外的蔬菜批市场购菜贩卖，是别样的“出双入对”。我问他独来独往不好吗？他笑着说，想浪漫一下。晨曦未出，天色迷蒙，有谁看见他们两人的浪漫呢？其实，我的想法错了，浪漫不是要表演给谁看的，心中有浪漫，才是有意义的。浪漫，一定会让他们为生活而奔波的路更温暖，哪怕一句示爱的话也没有。
　　 居高临下，我发现左侧的楼下院内，每当阳光灿烂时，丈夫推着“被血栓”的妻子，来回漫步，院子就是他们浪漫的舞台。有时，侧头问什么，有时面对说什么，有时二人相对，好像无语。我觉得这不是单纯为了锻炼，而是浪漫。他无法带着病妻远足旅行，不能把爱情再次放飞到很远，但这段院中的路也足够漫长的，一点也不逊色于千里旅行的浪漫。丈夫抓住的只是轮椅的手把，妻子也一定感觉得到丈夫手温的传递。浪漫，是一种心心相印的传递，甚至比十指相扣更紧，更暖。
　　
　　 四
　　 我也终于用“浪漫”这个主题词来解释某些现象了。
　　 每次要出门办事，或者逛商场，老妻总是打开衣柜，将当季的衣服拿下来穿在身上，也一定要我发表意见，看看合不合适，其实，每次都是一句“挺好”，并未十分留意，更不提什么建议。已经过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年纪了，爱，也很不容易在老年夫妻的身上像火苗一样重燃了，但浪漫的火花还是没有熄灭。我必须从颜色、肥瘦、搭配等方面提出点什么了，我懂得了审美的浪漫。抓不住这样的镜头，放弃了这样的瞬间，浪漫就跑了，所有的活动都只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已。意识到了，抓住了，抓紧了，生活的情调就不一样了。浪漫是深藏在骨子里的一粒种子，一种氛围就是温度，催醒了种子，就有惊喜。人生是否完整，可能与是否浪漫无关，但人生的质量，必须有浪漫的加入。抓住每一次浪漫的可能，应该成为生活的要义。
　　 浪漫，也并非只在两个人之间发生。我认识的东篱社团“斯潜”老师，已经年近90了，但浪漫依旧。他把文学作为自己的情人，我这样理解她，于是每读她的文章，就发现了她的浪漫——热爱生活的情感火焰跳跃在她的字里行间。老了，“斯潜”老师抓住了浪漫的文字。
　　 曾经也和文友谈起人生浪漫的话题。记得一个文友说，能够和热爱文字的人共处江山文学，开垦东篱园地，也是最大的浪漫。的确，浪漫是需要场合，更需要表达。注册“江山”五年有余，可以说天天浪漫，执笔多情，敲出的文字，就是浪漫的音符，默默地看着那些文章，释放着浪漫的情怀，忘记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和文学一起浪漫，用文学为浪漫添彩，浪漫变得如此精致，如此热烈。
　　 真正的浪漫，应该是忘掉岁月，忘掉痛苦，忘掉对方的坏，在生活里创造浪漫的瞬间。恨死你的“坏”，可能在相伴的人中，这个情绪更甚，别让对方的坏打消了我们浪漫的萌芽，这才是真的把浪漫放到了主题的位置。
　　 买一件礼物，不必贵重，只要他（她）可能喜欢，对方一定把赞美送上，送礼物也借机表达几个浪漫的词，没有剧本，临时发挥。下雨下雪，从旁边给她撑开一把油纸伞；碗里有他最喜欢吃的肉，随手夹给他；夜里醒了，看他的被子蹬了，轻轻地盖好；逛街脚崴了，搀扶着她默默地回家；有了一个古怪的点子，赶快告诉他（她），看看反应，不管是肯否，都可能有浪漫的火花蹦出。
　　 这些生活里的浪漫，最容易被放走，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去感觉了，以为太平常，哪知把这些细节的浪漫积累下来，就可以成为一篇《再别康桥》，就是华兹华斯的《我好似一朵流云独自漫游》，请抓紧这些浪漫的细节，让年华跳跃着浪漫的舞步。
　　 风可以不懂云的漂泊，沙可以不懂海的辽阔，天可以不懂雨的落魄，如果给它们安上浪漫的灵魂，风云就成漂泊的诗行，大浪淘沙就成了豪放一派的经典词句，雨就成了心上人的眼泪。浪漫终归属于一种难得的灵魂状态，寄居在我们的心底，只有抓到一个合适的载体，灵魂才会跳脱躯壳，在生活的细节上起舞欢歌。
　　 老了，老了。多少人在叹息这两个字，害怕了一个人的冷清，害怕了夜晚时的宁静。没有药物可解，只有好好相守另一半，以浪漫来治愈恐惧和寂寥。即使是因为寂寞才需要他（她），想起他（她），也是因为对方才寂寞。这不是诗意的缠绵？这也是浪漫的情怀，请抓紧，把句子记在小本子上，放在心头默念着，如果他（她）出现了，那就送上。
　　 浪漫，是基于情趣的一种生活态度，有了好态度，浪漫就缠绕在身边；浪漫是一种懂得生活的情怀，有了这个情怀，一切美妙的瞬间都会成为一段旋律；浪漫，是一种对美好选择的表达，是一个感觉，有了这个感觉，再老，再怎么年迈，都不会迟钝。
　　 想起那首丈夫为妻梳头的诗——
　　 娥眉顾盼纱灯暖，墨香瀑布荡衣衫。
　　 执手提梳浓情过，却留发丝绕前缘。
　　 只要是疏发还未了，尚可丝丝手中捋，就不必去计较适合什么年龄了，效仿此境，抓住机会，浪漫一把吧。浪漫起来，就找到了人生的“前缘”。
　　 老了，不是愣头青，不是乱弹琴，一切变得老练了，做起浪漫事，更有风度分寸了。多少人是缺失了这一课，将浪漫沉在情感的最底层，建议——请抓住浪漫的红缨，舞出一段段精彩。
　　 文章加上一个尾巴吧，肯定不是累赘。最近看“凤凰网读书”栏目，看到一个标题叫“江湖同时具有的浪漫和风险”，这也是一个观点。晚年的生活江湖，也是如此吧，如果没有了浪漫，身体可能会面临着风险，尽管没有统计数据支撑，我觉得是需要引起注意的，抓紧浪漫，减小风险的发生概率。
　　 我觉得，应该把浪漫纳入老年生活的一部分，有胜于无。
　　
　　 2024年1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