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刚开业的一家咖啡馆，沈湘芸和贾仲合面对面坐在卡座里。贾仲合给自己的咖啡杯里放进几块方糖，又问坐在对面的沈湘芸要不要。见沈湘芸摇头，他说：“咖啡是苦的，只有放进几块方糖才能让苦味变甜。”
　　 “喝咖啡就是要喝原味的，放糖之后的确是把苦味压下去了，但是也把咖啡原来的味道破坏掉了，所以喝咖啡不能放任何其他东西。”
　　 贾仲合听完她的话微微笑了一下：“张爱玲说过，‘女人是感性动物’，什么事都要亲自感知一下，喝咖啡也是如此。你原来埋怨，小小县城连一家咖啡馆都没有，你看现在不是有了吗？”
　　 “有了一家咖啡馆，就不是小小县城了吗？”她歪着头看着他，有些赌气地问道。
　　 “小县城有什么不好？尤其是我们这座小城，处在几座大城市中间位置，离几座大城市都没超过五六十公里，这在美国，是大城市的最佳居住地点。我们家在这里，又在这里上班，又都是公务员。虽说工资不算高，但是各种福利一样不少。别的不比，就拿上班来说，如果开车，一脚油门还没踩到底就到单位了，步行也超不过二十分钟，比那些大早晨挤地铁、挤公交的要省多少精力？市场上的瓜果蔬菜都是农民们刚摘下来的，价格比那些……”
　　 “照你这样说，我们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不说是最幸福，起码没有让人发愁的地方。等过些日子让老爸把你从下面调回城里，我们结婚后……”
　　 “我还想考研。”
　　 “读研是为了找工作，你现在已经是公务员，还费那么多力气读研干什么？再说公务员读研要向领导申报。”
　　 “照你这样说连本科也没必要读。”
　　 “读本科是为了考上公务员。”
　　 “这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的问题，别说这些了，没意思。”
　　 她打了个哈欠，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要说工作轻松的确是轻松。每天上午八点赶到离家不远的停车场，在哪里坐上镇政府的大轿子车，开到十几公里外的镇政府。下车后食堂早就准备好早点，吃完早点坐到办公室，如果有什么表格需要填就填一下表格，没有什么事就刷手机，到了中午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会。三四点钟坐上班车回城里。如果不下乡，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她是农学专业本科毕业，考上公务员后，被分到镇农科站，也算是专业对口。贾仲合是她的未婚夫，他爸爸是县组织部长，所以贾仲合说很快就会把她调回县城，调回县城后他们就结婚。
　　 喝完咖啡，他们来到大街上。这是县城的主街道，也是让县领导们颇为自豪的一条大街。街道扩充改建后从南至北足有三四公里，笔直宽敞，两侧排列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楼房，同样是一模一样的路灯，灯头上发散着柔和的光芒。马路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沈湘芸忽然感到，这条马路很像她的一生，朝过往看，安逸平静，往未来看，依旧是灯火阑珊。她忽然感到，很没意思，真的很没意思。
　　
　　 二
　　 沈湘芸的父母都是县一中的教师。别看是县级中学，在全省可是数一数二的名校，每年都会有几个毕业生考上清华、北大等名牌大学。沈湘芸自小就是乖乖女，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是中上等。考上的本科大学虽然不是名牌，也名列211之列。本科毕业后她原本准备考研，在回家备考的日子里，有人给她介绍了现在的男朋友贾仲合。爸爸妈妈都同意她和贾仲合处朋友，她也就答应下来。和他确定关系后，他让她报名参加公务员考试。那年正好要招考农学方面的公务员，报名后她没怎么费力气就考上了，被分配到下面的乡镇农科站。贾仲合的爸爸答应他们，在结婚前把她调回到县城里上班。
　　 她有时候感到，自己就像水上的浮萍，时时都在随波逐流。她漂流得是那样轻松，那样随意，到处都可以存在，到处都是那样平庸，到处都好像没有自己存在一样。
　　 星期一，她坐着镇政府的大轿子车来到政府大院，吃完早饭，她在微信上和贾仲合聊了一会，大概是他那边有什么事，把微信挂了，沈湘芸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机上的直播。
　　 房门被礼貌地敲了几下，“请进。”她赶紧回答。肯定不是大院里的人，大院的人进来从没有敲门的。
　　 “请问，您是沈技术员吗？”
　　 门被推开了，一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我姓沈，请坐。您有什么事吗？”年轻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我想请教点问题，有关农业种植方面的问题。”
　　 “您想问什么问题？”一听是问农业种植方面的问题，沈湘芸一下来了精神，这是她上班后第一次遇到想问农业技术的人。不是现在的农民不想科学种田，而是大部分农民已经不再种地，全镇的土地承包给几个种田大户。这些承包土地的种田大户，比任何人都清楚科技种田的重要性，人家聘请的技术员、顾问都是专家教授级别的，没人向她一个小小的乡镇农技员来请教问题。眼前这个人要问种植方面的问题，沈湘芸是上班后第一次遇到。
　　 “我想请教一下种植红薯的问题。”
　　 “我们这里大部分都是稻田，哪有种植红薯的？”
　　 “秀水河边有一块沙质土的土地，不适合栽种水稻，我承包后种植红薯，今年已经种植了一年，现在红薯收获完了，明年还想继续栽种，想请教一些问题。”
　　 “您想问什么？”
　　 “我想提高红薯的产量，在产量提高的基础上改善红薯的口感和观感。我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大棚，现在就有红薯栽种在里面搞试验。”
　　 听这个年轻人说他正在搞着试验，沈湘芸兴趣更高了：“您是哪个村的？”
　　 “我是赵家堡的。”
　　 赵家堡离这里只有二三里的路程，沈湘芸想去看看他的试验：“您是开车来的吗？”
　　 “不，我没有汽车，是骑电动车来的。”
　　 “走，和您一块去看看，我也骑电动车。”
　　 为了出入方便，沈湘芸早就在镇政府准备了电动车。她骑上车，和年轻人一块去了赵家堡。
　　
　　 三
　　 在路上通过交谈，沈湘芸才想起来，找她的这位和她还是校友。她上高三的时候，学校竞争学生会主席，刚考上高一的这位名叫赵越的同学上台竞争演讲，慷慨激昂的演说博得了一阵阵掌声，最后被当选为学生会主席。
　　 “你上高一的时候就是校学生会主席 ，听说是年级里有名的大才子，大家都说你能考上名牌大学，你怎么落榜了呢？”
　　 “我根本没参加高考。”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出车祸去世了，我是爷爷奶奶从小抚养大的，现在爷爷奶奶上了年纪需要有人照顾，我去上大学，谁来伺候他们？”
　　 “你大学毕业后再来照顾他们不行吗？”
　　 “要是我上大学这几年他们发生意外呢？古话说‘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们养我小，我就要养他们老。不上大学也可以生存，老人如果没有人赡养，即便能够生活下去，也要受苦受累。”
　　 听赵越这样说，沈湘芸忽然想起来，镇政府宣传栏里的五好青年好像有赵越的名字。她对赵越的话一阵感叹。
　　 赵越家的多半个院子都搭着塑料大棚。爷爷奶奶见赵越领着一位年轻姑娘进来，疑惑中满脸堆满笑容，他们赶紧把沈湘芸往屋里让。大概是赵越怕他们误会，赶紧介绍这是镇里农科站的沈技术员，是来指导种红薯的。两位老人知道了沈湘芸来的目的，依然让赵越去买鱼买肉。赵越笑着告诉爷爷奶奶，今天招待沈技术员，就吃红薯。
　　 沈湘芸本不想在这里吃饭，赵越却告诉她，吃饭也是搞研究。果然，午饭摆的全是红薯，有白瓤的、粉瓤的、紫瓤的、橙色瓤的。赵越边吃边介绍品种。奶奶也参与进来，她说最喜欢吃以前那种又干又面的红薯，现在买来的红薯都是又稀又软，只有赵越去年专门给她种的红薯才找到了老品种的味道。沈湘芸虽然是学农学的，第一次听说红薯还有这样大的讲究，看来真值得下功夫去研究一下。
　　 赵越的大棚里栽满了红薯，从藤蔓上就可以看出品种不一样，有紫藤的、绿藤的，有长藤的，也有短藤的。赵越告诉她，他想让红薯杂交，但是红薯繁殖用的是根块，这样种下去永远也不会杂交到一块。
　　 沈湘芸也没有多少有关红薯的知识，她答应他，星期日她回一趟农学院，去图书馆查一下资料，再向教授们请教一下。
　　
　　 四
　　 星期六贾仲合约她去城里看演唱会，她说要去大学里查资料。贾仲合问明了情况，告诉她两不耽误。他们开车去了城里，先去学校的图书馆查资料，又找到沈湘芸的老师们请教一些问题，晚上他们去看演唱会。演唱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贾仲合征求她的意见，想去酒店开房，被她拒绝了。好在离县城不远，贾仲合开车回家。路上，他半开玩笑地问她，谈恋爱这样长的时间，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她态度坚定地回答，在没领证之前，绝不会和他住在一起。贾仲合笑着说，原以为女人都是感性占上风，看来她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理性。
　　 星期一沈湘芸骑着电动车来到赵越家，把查询结果告诉他：红薯在北方依靠根块繁殖，永远不会杂交到一起，要想杂交，只有通过种子。红薯在北方不开花结不了种子，如果想要红薯种子，就要强制红薯开花。
　　 有了研究的途径和方向，赵越继续搞他的研究。沈湘芸在办公室闲极无聊，经常骑着电动车来找他。时间长了，她发现赵越对爷爷奶奶孝敬的简直是太好了。赵越包揽了全部地里活，家务活也不让爷爷奶奶动手，吃饭更是尽量满足爷爷奶奶的口味。爷爷喜欢吃鱼，赵越就在秀水河里安放了捕鱼的地笼，每天餐桌上都有鱼虾。爷爷奶奶嘴里的牙都没剩下几棵，赵越想办法把饭尽量做的软一点。后来他见爷爷奶奶都喜欢吃红薯，就经常买来红薯，吃到嘴里绵绵软软的容易下咽。不过奶奶对买回来的红薯不太感冒：“这是什么红薯，又软又稀，唉，吃不上以前又干又面的红薯了。”听奶奶想吃又干又面的红薯，他承包了秀水河畔十几亩沙质土地，寻找传统的红薯秧苗，栽种了奶奶喜欢吃的老品种红薯。现在他研究红薯种植，其中就有孝敬爷爷奶奶的想法在内。
　　 别看赵越没参加高考，大学本科他已经自学修业完成，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让沈湘芸这个真正的本科毕业生都感到有些脸红。他在家里孝敬爷爷奶奶，在村里还担任着村长职务。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不外出的凤毛麟角，赵越留守村里，自然就被选上了村长。沈湘芸走在赵家堡的大街上，看到整个村庄整理得井井有条，街道上干干净净，村头广场四周种满花草树木，体育器材一应俱全。村委会的院子里，有村办的幼儿园，那些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都穿得干干净净，在幼儿园里唱歌跳舞。
　　 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奖状和锦旗，有奖给村委会的，有奖励给赵越个人的。沈湘芸不由心里暗暗赞叹，赵越真不愧是当年县一中的高材生，做任何工作都会出萃拔类，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自此，沈湘芸时常骑着电动车来到赵家堡，有时候和赵越一块搞研究，有时候去幼儿园给小朋友们讲故事，总比坐在办公室里刷手机有意义多了。
　　
　　 五
　　 秀水河自西北往东南方向潺潺流去，低矮的河堤上长满合抱粗的垂柳，柳树间杂着野桃树。河堤到河水之间河岸上，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浅水的地方长满了野生的莲藕。秀水河清澈的河水自古以来滋养了两岸众多勤劳朴实的老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着自己坚实的肩膀土里刨食，承担起赡养长辈、繁衍子孙的重任。
　　 赵越承包的几十亩沙质土的土地紧靠着秀水河。赵家堡附近几个村的土地都被种植大户承包过去，改造成了一望无际的稻田，唯独紧靠秀水河的这片高岗，因为高出其他地方许多，又是漏水的沙质土，所以没有被改造成稻田，承包给赵越种植红薯。
　　 春天，赵越又把几十亩地都栽种上传统的老品种红薯，这种红薯产量低，但是口感好，能卖上好价格，总体算下来，和种植新品种差不多。他在紧靠秀水河的河堤附近，建了一座塑料大棚，里面栽种了几个品种的红薯，他想让不同品种的红薯在大棚里开花。
　　 红薯开花在南方是很平常的事，在北方却轻易见不到，北方没有南方的湿热气温。建大棚就是为了仿照南方的环境。
　　 夏季，大棚里的红薯真的开花了，满棚都是各种颜色的喇叭花。红薯是自花授粉，要想杂交，就要由人工来强制异花授粉。赵越和沈湘芸蹲在温度达到五十多度的大棚里，每人头顶一片硕大的荷叶当做草帽，给几个不同品种的红薯异花授粉。一会功夫，两个人混身上下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姐，你去外面休息一会吧，别在大棚里面中暑。”赵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沈湘芸“沈技术员”，而是叫她“沈姐”，有时候干脆叫她“姐”。
　　 “不要紧，我提前喝了很多淡盐水，出再多的汗也不会中暑，你也小心点。”
　　 “热倒没什么，就是有点发困。”赵越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沈湘芸知道他夜间看书学习，十二点以前不会休息，就给他说笑话：“你听说过吗，有一句谚语说‘红薯开花，妻子离家’，红薯一开花，老婆就要跑了。”
　　 赵越果然笑了：“我又没有老婆，跑就跑呗。”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