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紫薇年年开(散文)
一
一份短暂而珍贵的友情,洁如白雪,灿若紫薇,一直深藏在心底,历久弥新,纯美如画。
那年我还在读中师二年级。
学校不大,有个院子,一隅长有两棵树。树不高,也不伟岸,银紫色的树干,托着一蓬苍劲的虬枝,夏天的时候,花开了,红红的,紫紫的,粉粉的,惊艳了人的视线,是校园最美的风景,也是我经常驻足的地方。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树,开的是什么花。
秋日的一天,我从院子里路过,眼睛蓦地亮了。见一位陌生的女生,正伫立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树。她,大我一两岁,身材清瘦纤细,巴掌大的鹅蛋脸,肤色白得发亮,青丝披肩,秋瞳剪水,眉如黛山,架副粉色边框眼镜,弱不禁风的样子,神似林黛玉,也像从《诗经》中走出来的妙人儿,俨然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秋水伊人。她是谁?干嘛的?不知道。
回到宿舍,刚坐下不久,我的眼睛再次亮了。她居然拎着铺盖,来到我们的宿舍里。她很腼腆,又很矜持,惟对我们嫣然一笑,便不再言语。从此,她就成了我们的舍友。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大家很惊讶。可她比林妹妹还林妹妹,就是不愿多说一句话,几天过去,我们尚不知她是何方神圣。
二
一个星期后,“林妹妹”跟我们渐渐熟悉了,才愿意跟我们交流。原来她是天津人,芳名钱钧,因高考落榜,来到句容县高级中学复读,争取来年能考入理想的大学。又因句容县高中宿舍已满员,而我们学校女生宿舍恰巧有一床位空着,再加上我们学校与县高中面对面,只隔一条马路,天时地利人和,于是她就被安排到我们师范女生宿舍借宿了。
钱钧说一口标准的“津味”普通话,声音柔柔的,软软的,温润柔美,宛如浅吟低唱,楚楚动听。我很好奇,这么富有阳刚之气、虎虎生风的名字,竟然与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姐姐匹配,实在是有趣。
彼时,我住在上铺,她住在我斜对面的下铺。慢慢地,由于性情相投,我俩渐渐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好姐妹。那时候,我们的一日三餐,都要下楼去食堂打饭,再返回二楼宿舍吃。每次,我都坐在钱钧的床铺边,将饭菜置于床前的长桌上,与她边吃边聊,享受着共餐时光。钱钧很细心很贴心,一逢天气冷,她就拽过被子,让我和她坐在被子上吃,那被子很厚实,坐上去又暖和又舒畅。
钱钧家境较优越,有时买些零食与我分享。她父母会从老家时常给她寄来零食,印象最深的是天津麻花。麻花作为天津特产,果然名不虚传,口感又香又脆,我每吃一根,都舍不得快速吃完,都是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品味,只觉得那是人间至味清欢啊。吃完后,那缕缕香味依然在口腔内绵绵不绝,升腾萦绕,回味无穷。
我当时曾反复琢磨: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吃的零食,让我饱了口福。认识钱钧真好!
三
那年冬天,天气奇冷。我的两只手都被冻得红红肿肿,最痛苦的是,左手还生了冻疮。凸在手背上的冻疮,红得触目惊心,不忍目睹,又痒又疼,那滋味真不好受。
钱钧看到我的“病手”,吓了一跳,眉头紧皱,嗔怪道:怎么会冻成这样啊,还得写作业,还得洗衣服,遭罪了,哎!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打开行李箱,从中拿出一副崭新的手套,笑着说:喏,给!
我愣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见这幅手套,有着姜黄的底色,缀着一溜白色的小花,精致极了,好看极了。更妙的是,五个手指头可以露出来,一点也不妨碍写字。恭敬不如从命,我了解钱钧的性格,她待我如亲妹妹,我若是不接受她的馈赠,她会不安的。于是,我心安理得地戴起了那副漂亮的手套,质地柔软,异常暖和。还真是神奇,也许是友情的温度使然,再加上天气回暖,我的冻疮手慢慢康复了。真好,钱钧看着我的手,欣慰地笑了。她一笑,花就开,我就舒怀,所有烦恼都跑掉了。
钱钧平时的学习任务很繁忙,对于重新高考,她是志在必得。即便是到了双休日,她也毫不松懈,不是看书就是写作业,抑或做试卷。但她善解人意,就算是再忙,但凡是我有所求,她总是必应。有个星期日,天降大雪,雪花纷纷扬扬,鹅毛般飘洒,梨花般纯白。那场大雪,落地不化,越积越厚,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我透过窗户,痴痴地看向窗外,心思与雪花一同飞舞。钱钧无意间抬起头,看到我痴迷的样子,遂将笔放下,轻轻地走到我身旁,说:走,咱们堆雪人去!我欣喜若狂,拉着钱钧疾步奔向楼下。我们像两个快乐的精灵,走在雪地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周遭银装素裹,纤尘不染。如此大美雪景,让我们兴奋得像两只小鹿,在雪地上蹦蹦跳跳,自由自在。我们说说笑笑,雪花卷着笑声一起飞扬。笑声落在雪地里,白雪更加晶莹透亮了;笑声飘在雪风中,雪花飞舞得更加欢快翩然了。
我们找了把铲子,将雪垒成一堆。手冻僵了,就搓一搓,再冷都无法降低我们玩雪的热情。我们捡来树枝,又到食堂要了一个胡萝卜,还有两个椭圆的煤球。我们堆呀堆呀,捯饬了半天,终于堆成了一个硕大的雪人。雪人有模有样地端坐在雪地里——胖胖的身体,圆圆的脑袋,两个黑色的煤眼睛眨呀眨,萌萌的,像一只大熊猫,很活泼的样子。它的鼻子呈现倾斜的胡萝卜形状,被插在嘴巴的下方,显得很俏皮,很滑稽。它的手脚用两个大雪球紧紧串联,看上去强悍有力,仿佛随时可以在雪地中奔跑打闹。望着这个冰清玉洁的劳动成果,我俩无比自豪。她与我手拉手,绕着雪人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那份开心和美好,差点将雪人激活了。
岁月经年。那雪日,那雪地,那雪人,那两个芳华少女,直到如今,依然漫过岁月长河,在我的记忆里定格为诗意隽永的画卷,仿佛就在昨天。
四
次年夏天,又恰逢周末,我和钱钧一起到校园散步。高考在即,她紧张得像一支引弓待发的箭,我这个当小妹的,陪她放松放松心情。
我们手挽着手,走过梧桐密密的大道,穿过夹竹桃掩映的小径,不和不觉地,就来到了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院子里,那两棵树开花了,姹紫嫣红的花朵儿,开得如火如荼,是那么的鲜艳,那么的芬芳。钱钧径自走到树下,朝我微微回首,盈盈一笑,楚楚地摆了一个造型,哇噻!那风姿,那气质,真是美极了,让我不由地想起了一句古诗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她比我见多识广,我问这是什么花,这么美丽,这么芬芳。她说,这就是紫薇,它象征着繁荣好运,也是我的最爱。从此,那紫薇便与花下的人儿一样,深入我心。
那两棵紫薇,一样高,一样大,一样美丽,肩并肩地长,就像是她和我,两个亲密无间的姊妹。彼时正逢花季,紫薇花一朵朵、一团团、一簇簇地扎堆怒放。一株花开浅紫,一株色染玫红,美得叫人心颤!我想起了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我们久久地站在树前,如痴如醉地凝视着紫薇花,紫薇花也用妩媚的花语笑看着我们。我们就这么站着,站成了两棵紫薇的模样。一阵风袭来,紫薇花轻漾,花影伴着光,洒落一地缤纷。蓦地,有几朵紫薇从枝头悄然滑落,仿若惊醒了一个甜蜜的梦境。那些零乱的花瓣,刹那凝成点点胭脂泪,在空中洒落,在地上颤动,令人心碎,令人恍惚。
我看见,就在那一刻,钱钧的眼里竟泪花闪烁,她是容易被美感动的人。
我听见,钱钧在轻声吟唱了。她吟诵的是杜牧的《咏紫薇花》:“晓迎秋露一枝新,不占园中最上春。桃李无言叉何在,向风偏笑艳阳人。”我深深地被她感染了,也浅诵起了杨万里的美丽诗句:“似痴如醉弱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谁道花无红十日,紫薇长放半年花。”我们背诗,背给自己听,也背给紫薇花听。那朵朵紫薇仿佛听懂了诗意,在风中欢笑着,频频向我们点头致意,传递着曼妙的花色花韵,婉约了我们的心情,缤纷了时光。
多年之后,我看到了一部名叫《还珠格格》的电视连续剧,林心如在里面演了一个角色——紫薇格格。当我看到紫薇格格时,我惊得目瞪口呆,剧中的格格,居然长得跟钱钧一模一样。
五
过了不久,高考来临。也许是紫薇花在暗中保佑,钱钧发挥得非常出色,她如愿考上了天津外国语大学。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钱钧要回天津了。分别的时候,我俩依依不舍,先是卿卿我我,抱了又抱,最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钱钧送给我一支精致的钢笔,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送给她一本书,是琼瑶的《一帘幽梦》,另外我还送给她一条围巾。围巾是我自己亲手织的,紫红的,与紫薇花有着相同的颜色。我们彼此相赠的,既是礼物,更是包裹着浓得化不开的友情。
当时,我们还互留了地址。后来,我太粗心了,写地址的本子跟我玩起了捉迷藏,再也寻它不着。离别后,我和钱钧再也没有联系过,也许她像我一样,也把我的地址遗失了。多年以来,我未曾收到她的只言片语,徒留遗憾了。
我与钱钧仅仅相处了一年,非常短暂。但缘分是一种十分神奇的东西,有的人,与之相交了一辈子,仍形同陌路;有的人,在茫茫人海里仅是偶然看了那么一眼,便在记忆里长成一树永不凋谢的紫薇花,任凭逝水流年,芳香长留。我对钱钧的友谊,则属后者。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校园还在,那两棵紫薇花也还在。现在的句容,已经很少下雪了,但那两棵紫薇花依然年年在开放,盛开着一季的绚烂,也绽放着我对钱钧的思念。
只是我与她各自天涯,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还记得曾经相处一年的时光?是否还记得那雪、那雪人、那如梦如幻的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