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追梦人(散文)
一
青春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是个狂热的追梦人。与我一起追梦的,还有两个铁杆兄弟,韦和春。
我们先是如痴如醉地追求缪斯,继而废寝忘食地追求职业,转至头破血流地追求财富,后来又拼死拼活地去追求梦想的城市。就这样,我们像三只永不知倦的啼血杜鹃,绕着命运的安排和人生的轨迹,在人世间飞来飞去地绕了一大圈,几多快乐,几多辛酸,几多收获,几多感慨。现在,我们都已经慢慢变老,不曾想翅膀的痕迹却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踏上夕阳正浓的长路,一起去追逐那个伫立在远方静待花开的美丽女神了。
一九八六年秋,我从部队退伍回来,承蒙朱礼老师的抬爱,被安排在县志办当一个临时工。
那时候,我与韦和春相交甚笃。我们仨,年龄相仿,身材相当,爱好相似,但出身有别,学历不一,相貌各异,处境也迥然不同。韦是我的发小加同学加挚友,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他身材修长,五官俊朗,一头浓发,一副眼镜,温尔儒雅,文质彬彬,彼时是一名教师。春也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父亲是当地名儒。当时他在文化馆编一个名叫《山花》的小刊,他和我一样,也是个临时小编。他长得很有特点,高瘦,浓眉,陷眶,挺鼻,脸部棱廓分明,酷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保尔·柯察金。三人之中,若论家境,我最是清寒,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我长得也很普通,眉不清目不秀的,寻常百姓家一子弟。说好听点,他们是白马我是羊,他们是龙凤我是雀,但由于性情相投,好得像共穿一条裤子似的。
我们都是文学青年。韦是数学系毕业的,却会弹吉他,擅长写诗。春也会弹吉他,也会写诗,特会讲故事,是个写故事的高手。我是个“百撑篙”,诗歌、散文、小说以及报告文学都会那么一点点,但哪样都写得不好。
韦和春都有一件乳白色的风衣,往肩上一搭,帅呆了,煞是时髦。有了兴致,他们便穿上风衣,抱起吉他,甩着长发,“叮咚叮咚”“绷嚓绷嚓”地弹将起来。韦喜欢唱《外面的世界》,通常是拨弄三两声便开唱:“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春唱的是印尼巴达克人的船歌《星星索》:“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呜……”他们的歌唱风格不一样,一个像费玉清,一个像刀郎。韦的歌声磁性、清亮、深情、悠扬,十分动人,而春则是沙哑、浑雄、苍劲、深沉,却也走心。韦去县里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得了个奖,春显得底气不足,连名也没敢报。
那时候,正值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百废俱兴,文坛亦是春风浩荡,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我退伍之前,他俩已召集县城的一班诗歌爱好者,创办了“清风诗社”,韦是社长,春担任副社长,秘书长的位置尚空着。我一回来,他们便委任我为秘书长。从此,我们三人,就自诩是“铁三角”了。
二
因为有了诗社,我们走得更近了,几乎是每个晚上都聚在一起,谈诗歌,交流创作心得,经常通宵达旦。
彼时,荒芜已久的文坛,春雷乍响,文学氛围浓如原野之春。那时候,写诗是一件非常得意的事,但凡是会耍几行的,在他人眼里,皆是诗意飘香的才子佳人。特别是小伙子会写诗,往往会令那些漂亮高傲的姑娘们刮目相看,频送秋波,就算是一个下里巴人也会蝶变为阳春白雪。绝不像现在,视诗人若神经病,不屑一顾。
说实话,我们的诗作真是一般般,充其量也就是在市级报刊杂志上偶尔露个小脸,但我们却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乐此不疲。因为在那个年代,再也找不到比写诗更有趣,更美好的事了。
开始,我们都还没有成家,单着。我住在周村街的一座民房里,一个间儿,一张小床,昏暗逼仄,空空如也,堪比寒窑。春的宿舍在老电影院的边上,比我的大不了多少,但有一个好处,那是文化馆的“公窑”,不要交房租。当时我每月工资六十块,交掉房租三十元,手头甚是拮据,一天只能吃一块钱,食不果腹,因此就经常到春那儿蹭饭。文化馆在二新街,对面有一家小酒馆,春每次都带我到那家小酒馆用餐,饭菜千篇一律,肉丝萝卜炒糢糍,一盘五毛钱。吃完饭,我有时也会跟春一起睡。说睡觉是假的,实际上我们都在背诗。他背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背西蒙诺夫的《等待》;他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背戴望舒的《雨巷》……他渴望成为普希金,我希望成为那个在雨巷里遇到一个像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的人。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聚在韦的雅室里。他租住在县人民医院住院部下首的一座三层楼上,小洋房,玻璃窗,既宽敞,又明亮。但凡是铁三角聚拢,他俩必先弹吉他。韦会唱的歌很多,就不细述了。春除了《星星索》,就是张明敏的《我们拥有一个名字叫中国》:“一把黄土塑成千万个你我/静脉是长城动脉是黄河/五千年的文化是生生不息的脉博/提醒你提醒我/我们拥有个名字叫中国……”他说这歌不仅旋律铿锵优美,而且歌词质扑,厚重,绝妙,深沉,是他喜欢的风格。也是,他一贯的文风亦是如此,他不喜欢娇揉造作、花里胡哨的笔触。
吉他弹毕,我们开始谈论诗歌。基本上都是韦在作讲座,他毕竟是大学生,肚子里的墨水多,犹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一说起诗歌,便“不尽长江滚滚来”了。他从唐宋八大家、建安七子、初唐四杰、边塞诗派、张王乐府、豪放派和婉约派……一直说到现代的尝试派、人生派、新月派、九叶诗派和朦胧派。每次,我和春就像两粒铁片一样,被牢牢地吸在他那充满魔幻的磁场上,直至黎明,仍不愿回去。实在太困了,三人就挤在一起,稍眯一会儿。小城的盛夏之夜,天气闷得似火炉,酷热难耐。韦的房间里,只有一张一米宽的钢丝床,我们仨,个个都是一米八零的大个子,竖着挤不下,就横着躺,居然也不觉得热,相安无事,酣然入梦。现在想起,真是不可思议。
最开心的,就是我们之中有人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了,不管稿费多少,都必须到酒馆里庆贺一番。那时候,小城酒店寥若晨星,就三四家而已,其中生意最好的是“北味餐馆”,那是我们常聚的老地方。每次,我们要的菜不多,仅一盘炒糢糍,一盘炒溪螺,一碟糖醋排骨,一盘时蔬,外加两瓶双鹿啤酒。酒是专门为我点的,他俩皆是酒盲,基本点滴不沾。我想再来一瓶,韦就说,酒是魔水,不可不喝,也不可多喝,点到为止,点到为止哈。贺罢,我们又聚在一起论文谈诗。
如此这般,过去几年,我们就像在岩坦皮上种豆,收获甚微,除了春在上海的《故事会》上发表过一篇作品引起轰动外,我与韦仅在省市的报刊上显摆过若干篇豆腐块。缪斯女神,尚距我们三万六千里,相当于罗刹海到长安的距离,何时才能走进她神圣的殿堂,遥遥无期。
三
文学的梦,如同神话中的炉中火,不灭亦不休,我们在坚持着。现实生活,很骨感。我和春都是临时工,泥饭碗随时会破碎,前程一片迷茫,我们在煎熬着。
那一年,终于迎来了县里招考农经员的消息。理智告诉我们,这是一次机会,必须要好好把握,不能一味痴狂地只追求诗和远方了。我们想:一个人,如果连正式的饭碗都没有,也许未到达远方,诗歌便遗失了。于是,我们便果断地跟缪斯说再见,一报完名,我便挤在春那里一起复习。那些日子,为了谋求一份安稳的工作,也为了生活,我们成了拼命三郎。除了吃饭,我们终日趴在狭窄的斗室里,玩命地复习,疯狂地背书做题。什么分秒必争了,什么废寝忘食了,什么夜以继日了,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了,我们全部做到了。我俩甚至还想过“剃光头”,以立誓明志,激励自己。
考试的日子悄然而至。上午考语文,感觉好极了,因为那是我们的强项。下午考数学,全傻眼了,试卷的字眼全认得,但一道题目也不会做。我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偏文科,语文是“天才”,数学是“地才”。无奈之下,惟有拜托老天爷保佑。计算题就不理睬了,我们按照事先的约定,专拿选择题下手。我们用白纸做了四粒签,分别写上ABCD,轮到勾第一道选择题,便从手心抽出一粒签,如果签上写着A,就勾A,如果是B,就勾B,反正是抽到是啥就勾啥,以此类推,全凭天意。结果,春考上了,他的手气比我好,居然让他蒙对了四十多分,我只得了十八分,名落孙山。
然而,老天还是开恩的,次年就另降大任于斯人也,我通过复习考试,成了一名公务员。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恰似平地起风雷,全国升起了一股轰轰烈烈的下海热,南下潮。一夜暴富谁不渴望?我们也想拥有汽车洋房,拥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当看到往日那些与我们一样贫穷潦倒的同学朋友外出打拼了几年,便摇身一变成了光芒四射的富翁时,驿动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首先去试水的是春,他把自己化作一朵飘荡在天边的云,先是到深圳、广州、海南遛了一圈,又赴杭州、上海、江苏逛了几个月,不料去时豪情万丈,回来却空空行囊,除了枉费了心机和血本,一事无成,索然归来。我七借八凑了几十万元,拿给一个朋友搭股投资。朋友信誓旦旦地说,保你一年赚一辆奔驰,两年内住上别墅。结果,那笔钱竟成了打狗的肉包子,至今石沉大海,血本无归。
相比之下,韦最为淡定,他是吉人,自有天助。一次,他突然拎着两大袋礼品光临寒舍,而且价值不菲。我说这是咋的了,我又不是大唐,你咋还给苟苟营上贡呢?他说,我老婆前几天去买福彩,居然得了个一等奖,这也算是飞来的横财了,必须大家分享,我才心安呀。我一听,就乐了:你叫她代我买一张,如果得奖,咱俩对半分。他说,好说好说,最好是你自己跟她说。他这人,平生谨慎,相信因果,讲究平衡,很有趣的。
又过了些年,因为我们有文字特长,三人的事业略有小成。韦调入县委办,春从乡镇调至《今日文成》担任副总编,我在县府办从事综合文字工作。某日,我们又到北味餐馆相聚。那个寒夜,他们破天荒陪我小饮了几杯,席间回忆起当初的峥嵘岁月,感慨万千。韦当场就赋诗一首,题名《寒夜》。诗云:“一个伤心人加另一个伤心人/二杯苦酒与一支忧伤的歌/就这样把夜震颤使灯光苍白/在酒馆里……在酒馆里/有两个伤心人放下酒杯终于/站起来了/走向平静啊走进初春二月夜的清新里。”
我一直认为,韦的这首小忧伤和小清新是写给我与晓春的,因为当初伤心的人只有我两个。
四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弹指之间,我们就从青春走到了白头,但不论是在何时何地,我们依然心心相印,彼此牵挂,始终都没有走失过。
现在,韦和春工作生活在瓯江畔的白鹿城。他们是源自山中的小溪,却怀有奔流入海的理想。在很多年前,他们凭借自己横溢的才华,出色的业绩,以人才流动的形式,先后离开文成,调至温州城工作。在灯红酒绿、浮躁喧嚣的城市,他俩初心不改,本色不变,在各自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倍加努力,为当地发展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二零一九年初夏,他俩从温州来看我。我们特地去了一趟深山。路上,他们问我是否还有梦?我说英雄迟暮了,哪里还有梦?他们说,这可不行,人活着,必须要有梦,心有梦想,人就年轻,才会活得精彩。他们你一句我一言的,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一路的话,洗了一路的脑,硬是逼着我重新提起那支已经闲置了三十多年的旧笔,再度成为了一个追梦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如今,我们虽然廉颇老矣,但仍然在追逐梦想的长路上跋涉求索,依然执着痴狂,依然热血沸腾,却也多了一份从容淡定,并且有所收获。
韦现在成了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一员,作品屡在国内外获奖,当然他还在写,不仅写诗,还写美文。春加入了浙江省作协,成为了一个资深学者,已出版两部著作,目前,另有两本新书即将付梓面世。我虽不才,却亦投奔“江山”,落草“东篱”,经过四年笔耕,从一介“白丁”晋升为“进士”,并以29 5篇“精品”和7篇“绝品”的战绩,迈入江山“名人堂”,成为了所谓的“绝品宗师”。
今年春天,我们相约去爬温州城的大罗山。那个傍晚,我们伫立在高高的大罗山之巅,迎着浩浩长风,弹起心爱的吉他,唱起了那支令我们难以忘怀的歌:“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飘来飘去的笔迹/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语/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声音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残阳如血,晚霞满天。我们的歌声,还是那么高亢,那么嘹亮,那么年轻。呵!追梦人的心,永远是年轻的。
品读学习岚亮老师这篇知心三人风雨共同舟,携手渡楼流的充满激情,催人奋进励志佳作,向岚亮老师问好,远握,甚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