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往前走，腿脚就越酸软，越往前走，担子就越沉重。待走过那段放不下一副箩筐的石板小径，快要看到前面那座小山坡的时候，就感到已经耗完了所有力气，快要撑不住了。
　　 通往区粮站的石道上，来自各个生产队的人们或担或背，汇成了一道绵延数里的人流，进行着农村每年都要做的重要工作，将新收的谷子往区粮站送。这个时候，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了。送交公粮既是一名农民的基本职责，也能挣到自己的那份工分，每送去十斤粮食，就能获得一分工分的报酬。
　　 看着走累了的人为了不挡道都把担子放在路旁的干田里歇息，我也停下了脚步，把装着满满一担谷子的箩筐放了下来，任由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秋后的天气依然酷热，还不到中午，就晒得人有些难耐了。石板路两旁，完成了收割的稻田不少已经放干了田水，正在晒田，等着人们挖掘。这些田里会在耙细后播下新的农作物种子。而那些晚稻田里，已经拔节的秧苗长势正旺，要不多久，就会抽穗扬花，结出新的谷物来。
　　 太阳正烈，炽热的阳光如同无形的金针，让身上每寸肌肤都感受到了它的威力。偶尔刮过的风也带着热的气息，全然没有清爽的感受。
　　 几只青蛙被惊动了，从藏身的草棵里跳了出来，鼓动着肚腹表示着抗议，像是受不住这热浪似的，很快就往田中央逃去。旁边的一个姑娘尖叫了一声，扭头看去，却是一只大蟾蜍不知怎么爬到了她穿着双塑料凉鞋的脚上。姑娘下意识地一跳，将它甩到了一边。它也不在乎，爬起来就往一边去了。
　　 五颜六色的蜻蜓，却十分钟情这艳阳天，轻盈地在稻田上空翻飞。
　　 我在下乡前当过抬工，在建筑工地抬过毛方石料，下乡后又和壮劳力们一样担粪肥爬坡上坎，自信还有一把子力气，清晨在生产队的晒坝排队装谷子时，就报了一百斤的数，将下乡时公家配给的那对箩筐装得都快要满了。
　　 同一个知青点的大山和吕健，比我晚下乡几个月，也参与了今天的送公粮。大山是大高个儿，担着一百二十斤谷子，脚步依然稳健；被称为石头仔的吕健，个子矮小，又有个肠胃炎的老毛病，说过让他不要来的，但他还是来了，且也担了八十斤的谷子。
　　 粮站离我们生产队足有二十多里，沿途都是石板小道，待翻过前方的那个山坡后，就踏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县级公路。到了公路上就意味着行程过半，胜利在望了。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觉得这点粮食有多重，随着柏木扁担的上下起伏，跟在那些壮劳力后面就上了路。甚么还哼起了一支刚学会的小调。经过我们居住的知青小屋，走过高高的仁和水库堤坝，就是那条通往区里的石板路，上面行进着各个队交公粮的农民，我们很快就汇入了其中。
　　 “远道无轻担”，哪怕只有五、六十斤，走的距离长了也是要累人。走出不过五里，就感到肩上的份量越来越重了。想我十四、五岁在家担井水时，就学会了走路换肩，可以在不放下担子的情况下，从容地移动扁担，让两个肩膀轮流接受负重，这样就可以坚持较长的时间。但这次有些不灵了。换肩变得越来越频繁，仍然被压得两肩生疼。恨不得马上就把担子放下，哪儿凉快就到那儿歇息。
　　 身上的背心早被汗水浸湿了，一早喝下的稀饭顶不住这繁重的劳作，感到胃里空得慌，接下来就以一阵阵肠鸣表达着机体的不满。
　　 才上路的时候，我们三个知青还能一个挨着一个走，没过多久，大山就迈着长腿一连超过多人，隐入了前方的人流。石头仔却被远远地拉在了后面，只能在一干人流中隐隐看到他穿着件蓝色背心的瘦弱身影。
　　
　　 二
　　 下乡以后，这样远距离地担运物品对于我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麦收后不久，田里的秧苗正在分蘖。
　　 同样是崎岖的山路，同样是炎热的天气，所不同的是，那次我们知青点的人员还没有到齐，还只有我一个人。我跟在队里的那些男劳力后面，一路来到石盘沱水码头，将装在一条大铁船里的氨水往生产队运。
　　 这批氨水是公社费了好大劲才争取到的。分给我们生产队的指标，需要全体男劳力扎扎实实抢运一天，每人都得往返两次。
　　 氨水是一种透明的液体，一担的重量并不大，也就八、九十斤吧。但却不好担。一是晃，得掌握好行走的节奏，免得引发共震，溅得满地都是；二是要忍受它的味道。那强烈的氨味儿不光冲鼻子，还刺激眼睛，让人泪流不止。
　　 记得那天各个生产队抢运氨水的队伍延绵好几里路。由于连日都有抢运氨水的队伍经过，作为必经之路的稻田边上，稻叶都受不了了，全都搭拉着脑袋，有的甚至出现了枯萎的现象。
　　 有过担氨水经历的农人备下了毛巾，在田水中浸湿了挡住了口鼻，以减轻氨气的刺激。我和队里几个小年轻泪眼婆娑地行走在由氨气聚集起来薄雾里，为它们的热情泪流不止。一担氨水担回队里，眼睛都被熏红了。
　　 但对于农民来说，这点付出是值得的。等这些氨水施进稻田后，那秧苗的颜色一天天在变，呈现出墨绿的色泽，一看就那么喜人。
　　 辛苦的劳作换来了粮食的增产，今年的稻谷亩产普遍高过了去年。一想到今年完成了公粮任务后，每人都可以多分一些稻谷，农民们就喜笑颜开，脚步迈动得更起劲儿了。
　　
　　 三
　　 此刻，我的担子还在路旁的干田中放着，短暂的歇息让呼吸平稳了许多。汗也在热风的吹拂下收敛了。然而心里却呈现出了些许的不安，我一直都在朝回看，却没有看到石头仔的身影。同队的一位年轻社员出发比我们晚，此刻也走到了我跟前。他见我正朝着来路打量，就对我说：“你快去看下石头仔吧。”
　　 “哦？他怎么啦？”
　　 “可能是病了吧，脸色卡白，那脑壳上的汗水哟，都可以洗头不用水了……”
　　 我回顾了下临走吋的情景，那时石头仔还有说有笑，说好了，中午到场上馆子里吃顿好的，可能的话，就买它两份红烧肉来吃。当然，这也只是美好的想像。就是在区上，猪肉也还是得靠肉票才能买到。那时我还特地多看了他两眼，问过他“行不行”，没听他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转眼又想，这么重的活儿，突发疾病也有可能。赶紧问道：“石头仔离这儿有好远？”
　　 “隔这起码还有三里多吧路。”
　　 看了下放在干田里的担子，又把它朝更里面挪了一段，这才赶紧朝回跑去。
　　 为了不和迎面而来的人相撞，我操了条无人行走的小道。说是道，其实就是田坎，不少地方只有一巴掌宽，但因没有人，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赶路。赤裸的脚板早就习惯了乡间的土路，就算是有一些硬泥块和小石头，都不觉得多硌脚。就这样一气跑出二里多地，才看到石头仔担着公粮，跌跌撞撞地跟在几个用背篼背谷子的女青年后面。他的牙关紧咬着，腰都没有挺直，就那样还是艰难地朝前走。我赶紧从一块干田中穿了过去，把他拦下来。
　　 “你是怎么啦？病了？”
　　 “就是老毛病犯了……”石头仔放慢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说的老毛病指的是拉肚子。这毛病对他来，得了没有八年也有六年了，是打小就落下的病根儿。
　　 上小学时，我们全家随着转业的父亲来到那个以出产丝绸和水果闻名的小城，我就和石头仔是同班同学。由于走得比较近，也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常常拉肚子，且一拉就好长时间，还带着血，这些事给童年的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他却不以为然，面对我劝他去“好好检查”的劝说，他都以“是痔疮”来回答。痔疮太普遍了，“十人九痔”嘛。久而久之，我也认为他从小就有痔疮了。
　　 “还是带着血？”我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他轻轻地点了下头：“这次有点多……”
　　 我从他肩上把担子接了过来，对他说：“我先往前赶，你不要着急，慢慢走过来。权当边走歇气……”
　　
　　 四
　　 一定是少了二十斤的缘故，再加上担心我那一百斤黄谷丢失，感觉石头仔的担子比我的轻了好多。一路超过了多人，很快就赶到了我放担子的地方。谢天谢地，那担子好好地放在那儿，和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我将石头仔的担子放在路边，又把我担的那两箩筐谷子移过来，放在了一起，打算稍事休息，就先把我那一百斤担到前面的公路边上。
　　 远远地看到石头仔跟在那些送公粮的社员后面走了过来。一定是想尽快赶过来，他几乎是小跑着在朝前走。
　　 在人们的印象中，石头仔都给人一种懒散的印象，但通过这次送公粮，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或许，他就是因为身体不好，才不爱出工劳动的。
　　 待他走到跟前，我对他说：“你就不要再担了，就在这里守着，免得谷子丢了。等我把我那两筐担到马路边上，再来接着担你的。”
　　 说着我就将我那一百斤担子上了肩，赶紧朝前走去。等我从马路边返回，却见石头仔担着他的那担谷子艰难地在小道上踟蹰。我迎上去，把担子接过来，正要说句让他不要逞强的话，却见他捂着肚子四下一打量，就朝着一个偏僻处跑了。
　　 我见这里路上不好放担子，就冲着他喊了声：“我先担起走了，你等会慢慢来……”
　　 就这样我两副担子轮流担，朝着区粮店赶。在走第二个往返时，碰上久等我们不见人的大山，问我是咋回事，我给他简单地说了下。
　　 “我就是感到放在马路边的那副箩筐眼熟，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道，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把那挑一百斤的担子担了过去，蹽开长腿就朝前去了。而我又返了回去，走了一段空路，才将石头仔的谷子担在了肩上。
　　 我们是最后一批将公粮送到粮站的。和我们一起到的，是队里的几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和体弱的老人。他们都分别背来了二十到四十斤的谷子。
　　 公粮交得很顺利，由于生产队提前将谷子又晒了两天，各项指标都合格，很快就入了库。要是水分超标，就得要摊在粮站的大坝子上晒了。
　　 我们三人是按照昨晚的约定，在区府最边上的那家馆子前汇合的。石头仔后到一步，他说一走拢区上就又跑了趟厕所。
　　 他脸色很差，额上虚汗直流，大山见状就对他说：“等把这些天忙过了，你还是回家里去认真检查检查，确诊一下，看到底是什么病。就算是你说的痔疮，也得要治疗呀。不要小病拖成了大病……”
　　 我点点头，也说：“正是，我也是这个意见。你这病不能再拖了。”
　　 石头仔笑了笑，说道：“晓得了，晓得了！两个‘婆婆客’！看下现在几点钟了，你们还不饿呀？我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还是快点填肚子吧。哪怕是喝两碗稀饭呢。”
　　 我和大山会心地一笑，转身跟在石头仔后面，走进了那家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