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腊月中旬，在那学期的期末考试中，我数学得了100分，语文99分。在作文《替小明给爷爷写一封信》的末尾，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然，那一次，我就得了双百分。尽管如此，我还是获得了柳园联中八个村办小学的二年级第一名。
　　 杨塘小学决定，要在腊月十六隆重召开表彰大会，并且要求所有学生家长一起参加表彰大会，受表彰的学生家长和学生一起上台领奖。
　　 那一天上午，天气晴朗而暖和，天空中飘着片片白白的云朵，像是白花花的棉花。
　　 杨塘小学操场的北侧，摆了五张课桌，算是主席台了。主席台中间坐着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柳园联中校长沈天阳，他的左边坐着身材臃肿的杨塘村党支部书记高云如，右边坐着又高又瘦的杨塘小学校长柳长青。高云如左边坐着杨塘村村委会主任、我二叔甄崇实，柳长青右边坐着杨塘小学教导主任庞永明。
　　 主席台前边，学生们按年级从东到西列队坐着，各年级的学生及家长则是按南北列队坐在凳子上。家长都挨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右边。
　　 表彰大会由庞永明主持。
　　 大会第一项，由村委会主任甄崇实宣读表彰学生名单。
　　 大会第二项，由柳园联中校长沈天阳讲话，大体内容就是对村领导和各位家长的到来表示了诚挚欢迎，对今年学生们获得的优异成绩表示了祝贺。
　　 大会第三项，由杨塘村党支部书记高云如讲话，大体内容就是对杨塘小学今年取得的优异成绩表示祝贺，对老师们的辛勤付出表示感谢。
　　 大会第四项，颁奖。首先是给在柳园联中获得名次的学生进行颁奖。当校长柳长青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爹容光焕发地就站了起来，牵着我的手，从人群里大踏步地走向了主席台。柳园联中校长沈天阳将两张奖状递给了我爹，一张柳园联中第一名奖状，一张百分奖状。柳长青将三好学生证书递给了我爹。然后，高云如将奖品递给了我，奖品是一个铁质铅笔盒，盒子上的图案是孙悟空大闹天宫。
　　 我和我爹转回身，面朝操场上的大家伙。我双手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铅笔盒。我爹也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奖状和证书，像是举起了胜利的旗帜。
　　 操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然后，学校领导和村领导又依次给其它学生进行了颁奖。
　　 大会的最后一项，是邀请家长们到学校的各教室参观。
　　 中午，离开杨塘小学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农历逢一排六是柳园村大集。那一天是过年之前的倒数第二个大集了。虽然临近中午，我爹还是拉着我去了柳园大集上。
　　 那一天我爹特别高兴，买了好多鞭炮和烟花，给我买了好多摔爆仗和小鞭炮。
　　 那一天晚上，特别高兴的我爹决定，今年过年要把猪圈里的那头猪宰了，一定要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宰猪的日子就定在下个柳园大集那天的下午。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是家家户户清扫屋子的日子。和我一个村的我小姨来帮忙扫屋，比我小一岁的我二表弟明亮也跟着一起来了。我妈和我姨忙活着用大扫帚扫屋顶和墙面，我和明亮就用小笤帚把地上的脏东西往簸箕里扫。
　　 一边扫，长着圆圆脑袋的明亮就偷偷问我：“是不是杀猪的时候，蘸猪头上的毛得用沥青啊？”
　　 我看了看站在梯子上的正扫墙上的灰的我姨，问明亮：“你问那个干嘛？”
　　 明亮看了看梯子上的他妈小声地说：“你崩管了。”
　　 两天后，我家蒸芊子馍馍，我家找了我二婶、我小姨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大婶大娘来帮忙。明亮当然也跟着来了。我妈和二婶她们和面、揉馍馍，我和明亮两个在炕上摆馍馍，给馍馍盖被子。等蒸馍馍的时候，我和明亮也手忙脚乱地帮着往馍馍篦子上插馍馍。馍馍出锅的时候，我和明亮帮着从芊子上往下拽馍馍，扔往簸箩里。刚出锅的馍馍烫得我们两个龇牙咧嘴，惹得大婶大娘们哈哈大笑。
　　 腊月二十六上午是柳园大集，这是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被称为花花街大年集。我爹领着我上午赶了一上午的集，集上人特别多，根本挤不动。我爹又买了许多鞭炮、烟花、摔炮仗，还有鱼、藕、香、火纸等等过年的必须品。一上午时间，我往家送买的东西送了好几趟。中午的时候赶集的人，依旧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但是，我和我爹却不能再赶集了，因为下午还得杀猪。
　　 午饭后，我二婶和二叔甄崇实、我姨和我姨父段圣君、杀猪的把式长贵叔先到了，邻居家的铁锤叔、石头哥哥等几个年轻人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姨家二表弟明亮也出现在了院子里，直瞪瞪地看着我妈、我小姨和我二婶等几个妇女在院子里垒灶台。我纳闷地想，饭屋里正在烧一大锅水，那是褪猪毛用的，在院子里又支个锅这是干嘛啊？
　　 灶台垒好了，我妈把一个不大的旧锅蹲在了灶台上，把几大块黑黑的东西放进了锅里。然后，我妈抱来了一些木头，扔在了灶台前。我小姨抱来了一些棒子皮，塞进了灶台里。
　　 我妈和我二婶就开始点火了。
　　 过了一会儿，锅里开始冒热气了。
　　 我走到明亮身后，趴在他耳边悄悄地问：“这黑乎乎的是啥玩意？”
　　 明亮回头，小声地说：“这是沥青，放锅里熬化了，把猪头扔进去。等沥青凉了，就硬成一块了，和猪头上的毛粘一起了，猛一揭沥青，就连猪毛也揭下来了！”
　　 我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了看那开始熔化的黑乎乎的沥青，回头对明亮说：“好像开始化了啊？”
　　 明亮往前迈了一步，说：“这玩意应该粘东西挺结实吧？”
　　 我看了看他，问：“你说用沥青粘么啊？”
　　 明亮没回头，说：“粘洋火枪上的链条啊！”
　　 这时候，在饭屋里烧水的石头哥哥大声地喊：“水开啦！”
　　 站在院子中间掐着腰的长贵叔，把嘴里的烟袋锅别到腰带上，对院子里的人们大声喊：“伙计们，走啊——逮猪去——开工啦——！”
　　 大家伙异口同声地答应着：“好唻——”
　　 人们前呼后拥地簇拥着长贵叔奔向了院门外。一会儿，院子外边传来了声嘶力竭的猪叫声，并且猪的叫声越来越近。
　　 我知道这是抬着猪来院子里面了，一会就要杀猪了。
　　 院子里，已经摆上了一张矮桌，桌子一头的地上放了一个盆子。那个盆子，应该是杀猪的时候接猪血用的。
　　 我看见人们抬着猪进了院子，赶紧跑进了屋里，关上了屋门。我听见院子里传来猪的声嘶力竭的叫声，还有各种嘈杂的人声。其中喊声最高的是长贵叔的声音：“都摁住摁住……摁住……石头，逮住它的后腿……铁锤，你用膝盖顶住它的腰……”接着听见猪拼命的嘶叫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声音了。
　　 我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见好几个人弯着腰，围在矮桌旁边。矮桌上的猪身子在微微颤动着，后来猪身子一动不动了。
　　 接着，我看见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猪抬进饭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姨父段圣君提着猪头走了出来。猪头上的毛大部分已经刮去了，猪脸上的褶皱里面的毛还不少。我姨父将猪头慢慢放进灶台上的旧锅里，又提着猪耳朵，将猪头在锅里翻了翻。
　　 我看见明亮蹲在灶台旁，背对着灶台，他面前的瓦片上放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还冒着热气。人们都在忙活，应该也没有人注意，明亮是什么时候弄出来了一块沥青。
　　 接下来的几天里，煮肉，炸藕盒子炸鱼炸这个炸那个，贴春联挂天灯。总之，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在欢欢喜喜地忙忙碌碌中。
　　 我也就把明亮摆弄沥青的这事抛到九天云外去了。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就开始高高兴兴地过年了。
　　 直到过年后，正月十六开学那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妈问我：“你知道吧？明亮什么时候，把你妗子家那舀猪食的铝勺子头给拿来了？”
　　 我莫名其妙地问：“我不知道啊？他拿那个干嘛？”
　　 我妈笑起来，说：“夜来①，你小舅来你姨家，看见在你姨家扔着一个铝勺子头，和他家丢失的舀猪食用的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中间熬化了，熬了个大窟窿。一问，才知道是明亮从你妗子家猪圈里拿来的，熬沥青给熬化了！”
　　 我就纳闷了：过年后，初二那天去妗子家走亲戚，明亮也根本没去啊？他什么时候拿来的啊？
　　
　　 注：①夜来，禹城方言，昨天。
　　
　　 2024年1月14日山东省禹城市城区骇河街盛世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