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越被调到县城，任农科局局长，妻子沈湘芸也被调上来安排在农科局，全家都搬到县城里居住。农科局虽然也和其他局、委、办一样，都是正科级单位，却并不十分重要，手中没有多大的权力。不过任何事都事在人为，若是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上级安排下来的任务，也可以混得不错，自己主动去寻找目标、主动挑担子，也许出成绩，也许惹祸事。
　　 赵越是不会坐在办公室里等任务的，当了局长后就去主动寻找项目。他研究了全县的粮食种植情况，原来旱田都是种一季冬小麦，收割后再种一茬玉米。水田就是单种一季水稻。他设想，是否能改成一麦一稻，如果成功，不但产量上去了，经济效益也会提高很多。
　　 有了设想他便开始搞试验。他在不同乡镇联系了几家愿意做试点的农户，试验开始后，他经常跑到这些搞试验的田间地头摸索情况。现在办公条件提高了，县里给每个局都配备了小车。赵越却不愿意坐车出去，每次去试验田都是骑他自己那辆电动车。他说汽车开不到田间地头，电动车能在田埂上骑行，还是骑电动车方便快捷
　　 这天，赵越去试验田回来，进家门的时候，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裤衩，身上沾满了泥巴，妻子沈湘芸笑了：“良良，快来看你爸爸，他遇到打劫的了，浑身上下被扒了个干净！”儿子良良看到老爸狼狈的样子拍手大笑。赵越却没有心情笑出来，他去卫生间洗完澡换好衣服，把沈湘芸叫了过来：“湘芸，和你说件事，今天我惹祸了！”
　　
　　 二
　　 今天赵越去一家试验田观察作物的生长情况，看完后准备去另一家试验田。他顺着青龙河堤边的公路正往前骑行，忽然见高处流下一股浊水，他抬头一看，是大堤半腰出现了“管涌”，水桶粗的泥水正从河堤中部位置喷涌而出！
　　 “河堤漏水，赶快报警！”赵越扔掉电动车，疯了般跑上大堤，大声呼喊。
　　 青龙河是上游大城市的泄洪河道，每到雨季，都会涨满洪水。现在满河的洪水离堤顶只有五六十公分，水流打着旋涡朝下游滚滚涌流而去。大堤顶上的树荫下，坐着三三两两防汛值班的村民。村民们年年都有防汛任务，但是很多年来也没发生过险情，时间长了，村民们对防汛也就松懈了。虽说到时候会来大堤上防汛值班，值班的时候却是松松垮垮，一群人坐在树荫里聊天打扑克。
　　 听见赵越的喊声，大家才发现大堤出现了“管涌”。这是大堤决口的前兆，必须把管涌堵住，否则一旦决口，大堤外的几十个村庄、万亩良田都会成为一片汪洋！
　　 堵住大堤管涌必须从河堤里面填土，大家七手八脚抱起河堤上提前准备好的沙袋，往河里打着旋涡的地方扔下去。无奈管涌越来越大，扔进去的沙袋有的整个从另一头冲出来。必须用什么东西挡住沙袋，赵越要往河里跳，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沙袋，一个上了年岁的人一把拉住了他：“管涌越来越大，人已经挡不住了，人下去会被冲进管涌，白白送死！”
　　 正在赵越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大堤上开来一辆轿车，停在发生管涌附近，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赵越看见汽车，又看一下管涌的地方，忽然朝扔沙袋的村民们大声喊道：“把汽车推下去！”
　　 这时候，这个乡镇的书记接到报警赶到这里，他拦住赵越：“赵局等一下，这是奥迪车！”
　　 “管他什么车，堵住决口要紧！”
　　 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也听到赵越要把汽车推下去堵漏的喊声，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指着那辆车说：“这是省委的车！”
　　 赵越用手指着河堤外大声喊道：“这是老百姓的命！管他谁的车，推下去，有什么责任我担着！”旁边有人喊那位想阻拦的年轻人，年轻人退了回去。镇党委书记还要阻止赵越，赵越已经没时间和他说话，他指挥着一群村民把那辆奥迪车推到了水里，正好堵在管涌上。这时候，几辆挖掘机开了过来，把河堤上备用的沙袋推向管涌的地方。管涌越来越小，沙袋却快没了。赵越立刻脱下了上衣和裤子，往里装土当做沙袋使用。河堤上的人纷纷学着赵越的样子，脱下自己的衣服装土当做沙袋。一位从奥迪车上下来的年轻女子正在拍照，她也脱下自己的连衣裙当做沙袋去装土，只穿着短裤和背心用手机继续拍照。
　　 管涌最后被堵住了，河堤外的老百姓避免了一场洪灾。浑身是泥水的赵越走到几个从奥迪上下来的人面前：“我名叫赵越，是本县农科局局长，这辆奥迪车我负责赔偿。”
　　 “这辆车一百多万呢，你赔得起吗？”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满脸微笑，用开玩笑的口吻问他。
　　 “回去把我自家的楼房卖了，估计能买这辆车。”
　　 “好啊，回去抓紧卖楼房吧。”老人还是用玩笑口吻和他说话。
　　 “我给你们写个欠条吧。”
　　 “不用了，有这么多人作证，还怕你赖账不成？哈哈哈！”老人说完大笑。
　　
　　 三
　　 沈湘芸听赵越说完，没有一点埋怨他的意思，她安慰他，就是当时她在现场，也会同意赵越这样做。她对赵越说：“咱们去找爸爸妈妈想想办法。”
　　 来到岳父岳母家里，赵越说明了情况，老岳父很不服气：“用汽车堵决口是为了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没有一点私人利益，难道省委会让个人承担堵决口的费用？”
　　 “不管怎么说，是我做主把那辆车推下去的，不管是为谁，我都要承担主要责任。”
　　 “那怎么办啊，还是先准备钱吧。”老岳母担忧地说道。
　　 “我看这样办，赵越你先写个报告试一下。这个报告要写成检讨书的形式，递上去看看上面的态度。”还是老爸年龄大城府深，给赵越出了主意。
　　 “写了检查就不用赔钱了？”老岳母又问。
　　 “赔钱的事我们先准备着，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家里哪有那么多存款？”
　　 “把家里的存款都取出来，不够再找同事、亲戚借一点。咱们做好赔钱的准备。”
　　 缺少官场经验的赵越也没有主意，只好听从老岳父的安排，先写了一份检讨书交到了县纪检委。现在纪检委书记是贾仲合的爸爸，他接过赵越的检讨书，又问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让他回去听候处理。过了几天，贾书记又找赵越谈话，告诉他，被他推到水里的奥迪车是省委任书记的座车，这件事县里不好处理，还要听省里的意见。县里决定，先让赵越停职检查，听候处理。
　　 赵越回到家里，把县里的处理决定告诉了沈湘芸。沈湘芸没有一句埋怨：“不是有句话说‘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把你撤职了也不怕，咱们回家接着种红薯，继续研究我们的‘彩云追月’。”
　　 赵越停职检查后，农科局由贾仲合代理局长。
　　 贾仲合一改赵越的做法，他印了很多科学种田的宣传资料，在大型超市门前等繁华地点，让人给行人发放这些材料。他又把城里一些业余歌唱家们组织在一起，开了几场免费的演唱会，演唱会现场挂上了“要科学种田”的大幅标语。经过他热热闹闹地宣传，让城里人都知道了科学种田的重要性，更重要的，让人们知道了还有“农科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单位，知道了这个局的局长是贾仲合。当然，印刷宣传材料的时候，贾仲合在“局长”前面是不会加上“代”字的。
　　 那些跟着赵越搞试验的农户，再去找农科局咨询，贾仲合告诉他们，农科局是宣传科学种田的，并不搞什么研究项目。原来搞那些试验是赵越的个人行为，现在赵越被撤职，局里不会再支持这些试验。那些农户只好找到赵越家里，赵越依然是热情接待，依然和他们一块去田间地头了解情况。
　　 沈湘芸还在农科局上班，她见赵越被停职，由贾仲合代替了他的位置，感到很是别扭。她想提出辞职，真的和赵越一块回家种红薯，赵越让她等等再说。
　　
　　 四
　　 这阵子赵越家里总来客人，除了那些搞试验的农户，来得最多的是省电视台的记者。这位女记者名叫任娟娟，就是在河堤堵漏的时候，脱下连衣裙当做沙袋用的那位小女生。
　　 任娟娟对赵越家里的一切都感兴趣。平时赵越外出沈湘芸上班，她就和爷爷奶奶聊天。爷爷奶奶都是快九十岁的人了，在赵越和沈湘芸的精心照料下，身体还都十分硬朗。提起家务事，两位老人夸完赵越夸沈湘芸，满口都是赞誉之词。
　　 任娟娟决定把赵越作为一个专访人物纳入自己的采访计划。她不但来赵越家里了解情况，还去了他的老家赵家堡，在村里竟然挖出了连赵越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原来赵越的父母并不是出车祸死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爷爷奶奶一辈子从没生过一儿半女，赵越是爷爷五十多岁那年，赶集时候从路边捡回来的，这件事赵家堡上年岁的人都知道。现在看到赵越如此孝心，谁也不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所以赵越自己直到今天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后来赵越、沈湘芸两个人如何研究栽种红薯“彩云追月”，沈湘芸如何追求赵越，任娟娟了解的更是清清楚楚。
　　 她把赵越前前后后综合起来分析，发现赵越的性格非常适合从政。他处理事情思维慎密，逻辑清楚，遇事毫不犹豫，敢于大胆决断，这些都是从政必备的素质。
　　 任娟娟家从她曾祖开始，都是政界高级干部，到她这一代，家里依然希望她走从政道路。不过她对仕途不感兴趣，她喜欢自由自在，不喜欢处处都要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后来父母让她考公务员的时候，她开玩笑说：“我不去考公务员，你们总希望家里有人继续当官，我去找个公务员的老公吧。给你们找个当官的赘婿，也算满足了你们的心愿。”玩笑归玩笑，到底找什么样的伴侣，她自己并没有目标。
　　 来赵越家里次数多了，任娟娟随便起来。赵越被撤掉了局长，不能再叫“赵局”，直呼名字又不太合适，她喊他“大哥”。
　　 “大哥，我的裙子让你给当做沙包堵了河堤，你要赔我裙子。”
　　 “赔你，让你嫂子跟你去买。”
　　 “我要你跟我去买。”
　　 “我还没学会跟着女人买衣服，你嫂子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去买回来的。”
　　 “我怕嫂子舍不得花钱。”
　　 “没关系，你花多少钱买裙子我都舍得。”沈湘芸接过来说道。
　　 “什么你都舍得？”
　　 “舍得，要什么给什么。”
　　 “把赵越这个人赔给我吧。”
　　 “那可不行，赵越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别人要什么东西都舍得，就是三种东西不行。”
　　 “哪三种东西？”
　　 “父母、丈夫和孩子！”
　　 “说直了，就是亲情不能给？”
　　 “对，要其他东西都可以，就是亲情不能送给别人！”
　　
　　 五
　　 省委召开全省干部视频大会，干部们都是在本地通过视频参会，唯独通知赵越去开会现场。赵越估计是要解决奥迪车的问题，他从岳父岳母手里拿上东拼西凑的钱款，自己去了省城。
　　 省委办公室的同志把他领进一间大办公室，里面的两个人他都见过，一个是在河堤上那位让他赔车的老人，另一位更熟悉，竟然是任娟娟。
　　 “这是省委任书记。”秘书给赵越介绍。
　　 “我们见过，就是他把我的奥迪车堵了河堤。赵越同志，你把赔车的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请您过一下目，看买车够不够。”赵越双手捧着一张银行卡，恭恭敬敬要递给任书记。任书记没有接银行卡，问他：“把楼房卖了吗？”
　　 “没卖楼房，这些钱是我岳父岳母东挪西借凑够的。”
　　 “先开会，开完会再去买奥迪车。”
　　 “老爸，你别逗赵越大哥了，别把他吓着。”
　　 “哈哈哈，开这种小玩笑就被吓着，这样的心理素质怎么能够当干部。”
　　 赵越这才明白，原来任娟娟是任书记的女儿。
　　 开视频会的时候，任书记让赵越坐在旁边不远的地方。
　　 “同志们，现在开始开会，在我讲话之前，大家先看一段视频。”
　　 屏幕上出现了视频影像，正是赵越让把奥迪车推到河里堵漏的画面。画面中走过来一位年轻人，大概是司机，上前阻拦他：“这是省委的车。”只见赵越用手指着河堤外的村庄喊道：“这是老百姓的命！管他谁的车，推下去，有什么责任我担着！”视频被定格在这里。
　　 “同志们，你们看到了赵越同志的作为，这是一种什么行为？这是一种真正的共产党员行为！作为一名党员，不唯上、不唯官、只维护老百姓，在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的时候，敢于挺身而出，不计个人得失，敢于承担一切责任，这是每位共产党员都应该做的……”
　　 赵越回到县里没几天，市委组织部就找他谈话，先把他提拔为代理副县长，等到人大开会，通过选举，他正式担任了副县长。
　　 农科局领导也有了变化，贾仲合被撤掉了代理局长的“代”字，成了正式局长，沈湘芸被提拔为副局长。
　　
　　 六
　　 又是一个春天来到秀水河畔，垂柳舒展开春的长发，桃花展现着春的艳容。夕阳照在河面上，满河橘红色的波光粼粼，水面上飘起一层似有似无的轻雾。一群准备归家的白鹅顺流而下，它们高声欢叫着，不时从水面站起身来拍打翅膀。白鹅后面跟着一艘很小的木船，蹲在船头的老翁从水里拉出渔网，摘下渔网上挂着的小鱼。
　　 原来赵越他们栽种红薯大棚的地方，堆起了一座新坟，坟头上白色的挂钱在春风中飘摆。赵越和沈湘芸带着儿子良良跪在坟前给坟头烧纸。爷爷奶奶走完了他们一生的路程，又回到了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回到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之中。
　　 “咱们干部带头移风易俗，爷爷奶奶出殡不能找吹鼓手，就给他们放一段乐曲吧。”赵越说着打开了录音机，苍凉的二胡声响了起来，是那首著名的乐曲《渔舟唱晚》。听着这首略带伤感的曲子，看着秀水河波光粼粼的河水，赵越想得很远很远。原来他从来没有规划过自己的前途，唯一的意愿就是孝敬爷爷奶奶，为他们养老送终。现在孝敬爷爷奶奶的任务已经完成，自己成了官场中的一员。今后的路如何走下去，是像这群大鹅一样随波逐流，还是迎风斩浪、特立独行？不管如何，都会像河中的渔舟一样，在人生的溪流中漂浮，人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