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市108层高楼的阴影拖过了河时。
　　 当母亲，想要急匆匆回家时。
　　 当妻子，想要急匆匆回家时。
　　 当丈夫，想要急匆匆回家时。
　　 当这么多人急匆匆要回家时。
　　 那就，都该回家了。
　　 家里人等着。
　　 马路上有一位白发零乱，衣衫破烂的老妇人，也急着要回家。她脚步蹒跚零乱，走走停停，张张望望。脸上皱褶子层层，像冬日的荒野。手里挽个黑塑料袋，鼓鼓的，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老妇人走着，无牙的嘴张张合合，不知咕嘟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当然，也没人留心去听。
　　 “你晓得我叫啥名字吗？”老妇人鼓起勇气，拦住一个急匆匆的中年男子问道。
　　 “……”男子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看着老太太神情不像在开玩笑，脸上闪过一丝的怜悯。
　　 “老人家，是不是迷路了。”男子停下步子关切地问。
　　 “你晓得马家湾么？”老妇人又问一句。
　　 “马家湾？老人家，你家在哪？有没有电话？我打电话叫你家人来接你。”男子道。
　　 “你晓得我叫啥名字吗？”老妇人耳背。中年男子的嗓音够大。可是她还是没有弄清人家给她说的什么，仿佛脑海里一片混沌。
　　 “我—说—你—有—没—有—电—话—号—码？”中年男子再次提高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她。
　　 “我要回娘家。”老妇人真有些迷糊，答非所问，说些不相干的话。令中年男子有些着急。比划着手势，试图让她理解他说的意思。
　　 这时，马路边聚拢一堆互不相干的人，都想搞清怎么回事。
　　 “看来，这老太婆得了老年痴呆。把啥都记不清了。”
　　 “老人家，你有没有儿子？”中年男子再试着问一次。
　　 “儿子。”老妇人有些发怔。感到这个词好熟，似曾相识过。可是又寻它不来。
　　 “典型的痴呆状态，浑浑噩噩，啥都记不得。”路人中有人说。
　　 “老太婆哟，你不在家享福，出来干嘛呀。你真是急死人哟。”
　　 “我要回娘家。”老妇人再一次重复。这么多人把她围住。她自己也是心急火燎。
　　 “你娘家在哪？”路人顺着问。
　　 “马家湾。”老妇人喃喃而语。
　　 “马家湾？你们哪个知道这个地名？大家都帮问一下嘛。先把她送到这地方再说。你看，这天都要黑了，外面好冷，灰尘又大，人老了，有啥用嘛。”旁边有人叹惜道。
　　 于是，好几路人各自拿起电话，拨通各自认识的人。询问在这城市是否有个叫马家湾的地方。
　　 天色也变暗。108层高楼开始闪烁起霓虹灯，开始它夜的精彩。
　　 老妇人心急。路人也心急。
　　 “一帮大爷们想不出个办法来。真是，老人家，来，让我搜搜，看你身上有没有你儿子或女儿给你写的个啥地址电话放在兜里。”一个路过此地，提着个布包的中年妇女见大伙找不出办法，把布包往肩上一摔。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动手搜起老人的身。
　　 老妇人像吓坏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惊恐。
　　 热心肠的中年妇女搜遍老妇人身子，连她手中的黑塑料袋都搜个遍。可是，除去塑料袋里几件小孩子的旧衣服外什么也没有。
　　 “哪个王八羔子，这样做人儿女的。明知父母有病也不做点准备。”中年妇人破口大骂。完了说：“各位爷们，你们辛苦下了，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做饭。”说完，中年妇人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对哟，老人家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怎么行？”随后，从布袋子里取出钱包，抽了一百块钱，塞到老妇人的衣兜里，有些内疚地望了一眼老妇人，匆匆忙忙走了。
　　 中年妇人一走，围观的人纷纷各自取出钱来，一十，二十，五十的，都塞到老妇人袋子里，然后带着一份歉意走了。
　　 最开始的中年男子急了，不停地看手表。“不是有钱就行了，得找到老人家的家人才行。”
　　 几个男人半点办法没有。打了无数的电话都无人知晓这个地名。
　　 马家湾，马家湾，马家湾。
　　 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个名字，像是个农村的地名，不像城市的地名。”有人说。
　　 难道这个老妇人是来自农村？那么城市离农村，就更远了。
　　 报警吧。
　　 几个男子没有办法只得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将老妇人请上车，几条汉子当着警察的面，帮老妇人把袋子里的钱理了理，替她放好，才急忙忙离去。
　　 天色也晚，警察当然不可能将老人放在警察局里过夜。且先送到收容所，待明天再作处理。
　　 老人到了收容所，依然嚷嚷着要回家。可是收容所的人，怎可能替她找到家？他（她）们也想早点回家陪家人，又担心老人乱走乱跑，倘或不见了，家属找来，就说不清了。于是，给老妇人单独一个房间。并落上锁。
　　 冷清。
　　 “我想起来了，我有个儿子，在外面打工，赚钱呢。”
　　 他（她）们走得匆忙，并没有听到。
　　 老妇人在这间冷清的小屋里，奇异地记起了她这一生中的好多好多，她喃喃自语，说了整整一晚上都没有说完。
　　 ……
　　 五天后，一位风尘仆仆的汉子呼天抢地出现在殡仪馆。
　　 一步一磕头。
　　 “妈呀，妈呀。儿不孝呀，儿不孝呀。儿长年在外打工，不能把你带在身边。你给我们了家，自己却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