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格窗上糊着洁白的绵纸，中间镶一小块不怎么方正的玻璃。四角红红的窗花，剪成喜鹊闹梅，剪成菊花开放。透过窗纸，石头听见小雀在屋檐叽叽地吵，喜鹊在枝头喳喳地闹。大红公鸡从老枣树上跳下来，弓起脖子喔喔地叫。灶台前，娘呼哒呼哒地拉着风箱。木柴在铁锅下哔哔啵啵地响，米粥在铁锅里咕咕嘟嘟地唱。天井里传来爹打扫院子的唰唰声，给驴筛草的沙沙声。拴在石槽上的黑驴，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
　　 在石头的耳朵里，这些都是老家特有的铃声。清脆的，婉转的，朴实的，宁静的，种种特别的音质谱到一块儿，像轻音乐一样催着石头起来。而娘的呼唤就是最后的小铜号，嘹亮且干脆：“石头，赶紧起来吃饭，爷爷都晒腚锤子了还赖在被窝里。”娘管太阳叫“爷爷”，管月亮叫“姥娘”。石头觉得这称呼很有意思，很好听，很亲切。他骨碌爬起来，趿拉着千层底的黑布鞋，到大水缸旁哗啦哗啦洗脸，还长长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歪着头，听邻家的榆木大门拉开时，吱油油地响。
　　 一张柳木小方桌，三把枣木小马扎。爹嚼着萝卜咸菜咯嘣咯嘣响。石头吸着小米稀饭哧溜哧溜响。娘用竹筷哒哒地扒拉着碗里最后一粒小米。几只老母鸡也嗅到了饭香，在门槛外咕咕咕低声讨要。吃完饭，娘将碗筷一股脑投进大铁锅里，舀上清水拿炊帚刷洗。于是大铁锅里就有了瓷器碰瓷器的叮叮声，铁器碰铁器的当当声。刷锅水的香气，馋得圈里的老母猪直哼哼。
　　 石头放羊用的是树枝儿，杨树上、柳树上、榆树上，随便折一根就行。胡乱在空中舞着，扯开嗓子吆喝着那七八只白山羊。而爹赶车用的是竹鞭子，鞭杆上缠着红布条，鞭梢是用牛皮做的。在空中优雅地甩一条弧线，竹鞭就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过年放炮仗一样响亮。黑毛驴四个蹄子得得地踏着路面，偶尔扑棱扑棱大长耳朵。兴奋起来就伸长脖子嗷嗷地叫，那个高亢那个洪亮，隔着三四里地都能听清楚。响遏行云，威震猛虎的。干活累了，身上出汗了，黑毛驴就在沙土地上打几个滚，舒服得鼻孔里直哼哼。
　　 石头的白山羊叫起来就温柔多了，委婉多了，咩咩咩如一溪春水在缓缓流淌。石头把羊赶到树林子里，就不怎么管了，任由它们随意采食。花荠菜啦，刺儿菜啦，紫花地丁啦，灰灰菜啦……羊啃野草嚓嚓嚓，静悄悄的；石头吹口哨吱吱吱，聒噪噪的。野蜂在花间乱闹，一会儿在金黄的蒲公英上嗡嗡嗡，一会儿在金黄的苦菜花上嗡嗡嗡。斑鸠在树枝上叫，像个男低音；雉鸡在草丛间叫，像个女高音。小山雀则叫得甜润婉转，像个声线极美的小女生。绿啄木鸟飞得很快，嗖地从你头顶掠过，落到一棵老杏树上找虫子吃。坚硬的嘴巴敲得很带劲，嘟嘟嘟，嘟嘟嘟。在石头的耳朵里，就连树下爬来爬去的小蚂蚁都是会说话的。它们用触须碰着触须，亲热地打招呼，低声说着悄悄话。一对紫蝴蝶追来追去，忽高忽低。石头能见它们的翅膀与阳光摩擦的嚓嚓声。蜘蛛拉出的丝线就像琴的弦，有东西碰上去就会铮铮地响。
　　 风到处乱跑。一会儿呜呜地摇着树枝，一会儿沙沙地拂着麦田。它去亲人家窗户，窗纸就呼哒呼哒掌它的脸。它去撩人家衣裳，衣襟就扑打扑打抽它的背。它又去河里弄那清澈的水，惹得人家皱着眉撅着嘴，稀里哗啦数落它的不对。最喜欢它的也就是石头用竹片削的那个风车了。在屋檐上和风缠绵着，哗啦啦地转个不停。树林里金黄的阳光摇来晃去，就像明亮的金属碰击着叮叮作响。
　　 爹爱干活，不爱说话。他沉默着聆听犁铧翻动着泥土，聆听黄河水缓缓流进麦田，聆听种子轻轻敲打着木耧。他在石头上磨镰刀，嚓嚓嚓嚓；他用瓦片打磨生锈的锄头，嚓嚓嚓嚓。嘴里叼的烟卷滋滋燃烧着，青烟缭绕。身旁的小戏匣子里有男人在说评书，铿铿锵锵；有女人在唱吕剧，咿咿呀呀。爹割草时，镰刀便嘁嘁喳喳跟他说话；爹赶车时，车轮便骨骨碌碌跟他说话；爹垦荒时，汗珠子便滴滴答答跟他说话。爹爱喝酒，喝酒时，总把酒盅嘬得滋滋响。有力的大牙，咯嘣咯嘣嚼着长果豆，咯嘣咯嘣嚼着生黄瓜。酒咽下去，还要很清脆地咋咋舌头，样子很是享受。有时喝多了，爹就爱裂开大嘴憨憨地笑，扯开嗓子来那么几句样板戏。
　　 娘爱干活，也爱说话。她绾着袖子在大铁盆里洗衣裳，哗啦哗啦；她蘸着温水在大瓷盆里搋面团，咕叽咕叽。她召唤老母猪吃食，就喊“姥姥、姥姥”；她召唤小山羊吃草，就喊“妈妈、妈妈”；她召唤老母鸡吃谷子，就喊“哥哥、哥哥”；她召唤小花狗吃窝头，就喊“孩儿、孩儿”。仿佛那些禽畜就是她的家人，都跟她特别亲近。娘跟人家打招呼，就爱咯咯咯地笑，树枝上的喜鹊一样；娘跟人家拉家常，就爱嘻嘻嘻地笑，屋檐上的小雀一样。在石头听来，娘的笑声就跟春风一样，就跟春水一样，就跟春风吹动春水淙淙流淌一样。
　　 场院上，爹摇着竹鞭低声吆喝牲口。牲口戴着笼嘴，低头拉着碌碡。青石碌碡骨碌碌滚动，与木轴摩擦发出吱油油的声音。干燥的麦秆被石头碾破，发出的声音哔哔啵啵、哔哔啵啵。木锨把麦子抛向空中，沙沙沙响。麦子吹净麦糠落在地下，沙沙沙响。那种沙沙沙的声音是宁静的，是朴实的，是深沉的。跟南风跑动的声音和阳光流动的声音协调在一起，是爹和娘最爱倾听的一支曲子。爹戴着六角的竹草帽，穿着鱼白色小褂衩，脖子上搭条三道蓝的白毛巾。汗水在他脸上流动的时候，似乎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爹捡起一粒麦子，放进嘴里品尝。干燥的麦粒在牙齿间碎裂的声音，石头听得极为清晰。他也学着爹的样子，把麦粒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满口都是麦子新鲜的香气。
　　 小河边，娘拿着棒槌轻轻捶打衣裳。呱哒呱哒的声音，顺着河水飘出很远很远。娘跟身边的大闺女、小媳妇拉呱，叽叽嘎嘎的笑声顺着河水飘出很远很远。石头和小伙伴爬上水畔的歪柳树，扑通扑通跳进水里，过年下饺子一样。他们胡乱地叫，胡乱地笑，搅得河里水花四溅，哗啦哗啦响成一片，噪噪乱乱。
　　 等石头和娘回家吃饭，小河也就安静下来。风吹得很有力量。吹过茂盛的杂树林子，树叶热烈地翻动。哗啦哗啦声从树林的一边，飘到树林的另一边。风吹过茂密的芦苇丛，苇子便优雅地扭动。沙拉沙拉声从小河的一岸，飘到小河的另一岸。蜻蜓歇在苇尖，默不作声；青蛙藏在草间，百家争鸣。一只燕子唧地一声掠过水面，翅尖点出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堤岸柳林里的蝉，叫声像这枝叶一般茂盛，像这阳光一般火热，像石头这十来岁的少年一般不知疲倦。
　　 石头从来不觉得蝉声太吵，没有了它们，晌午反而睡不着觉。蝉叫得越欢，石头就睡得越舒坦。兴致来了，石头就从桃树上抠下一块黏黏胶，粘在竹竿上，偷偷靠近柳枝深处的蝉。那蝉却发现了石头鬼鬼祟祟的影子，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吱吱叫着逃向了林子稠密处。临走还撒下一泡尿，凉凉地洒在石头脸上。石头又去杏树上捉天牛。花天牛抖动翅膀嗡嗡地飞了。绿天牛匆忙地往树枝最高处爬，六条腿儿摩擦树叶沙沙啦啦。蝈蝈喜欢藏在豆子地理，红柳丛里，吱吱吱的叫声最是清脆，最是响亮，犹如昆虫界里的男高音。石头顺着声音摸过去，那热烈的叫声却突然消失了，红柳丛中一片宁静。侧耳细听，那叫声却又在另一片红柳丛，吱吱喳喳叫得动听。
　　 热情的阳光下，玉米吱吱咯咯地拔节，芦苇吱吱咯咯地拔节，就像人伸展筋骨时，关节处吱吱咯咯地响。大豆开花哔哔啵啵，扁豆开花哔哔啵啵，就像树枝燃烧的声音一样。红红的牵牛花缠绕在树干上，张大嘴巴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贪嘴的花喜鹊溜进瓜田间，嘚嘚嘚啄食甜润的西瓜。一颗青青的大枣，不知被谁从树上弄下来，落在浅草间叮咚作响。南风吹过，所有的叶片都翻动绿色的波浪，哗啦啦的一波波灰暗一波波明亮。远处的村子里，刚刚下完蛋的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叫得响亮。
　　 娘用竹筷子在白瓷碗里打鸡蛋时，叮叮当当；娘用擀面杖在梨木板上擀油饼时，叮叮当当。娘在大铁锅里炒白菜时，哧哧啦啦；娘在大铁锅里贴饼子时，哧哧啦啦。娘推着老碾子碾新收的玉米时，老碾子就吱吱悠悠唱歌；娘端着大簸箕簸新收的花生时，花生就哗啦啦地唱歌。娘用棒槌捶打着谷穗，呱嗒呱嗒；娘用棒槌捶打着豆秸，呱嗒呱嗒。娘把雪白的棉花拾进布兜子里，细长的纤维摩挲着她的手指，似乎悄无声息，又似乎有寂静的沙沙声。
　　 在阳光热烈的照晒下，豆荚开裂噼噼啪啪，芝麻开裂噼噼啪啪，棉桃开裂噼噼啪啪。一切都诚实饱满得容纳不下，激情迸发。爹的力气似乎也是用不完的。他挥舞镰刀收割玉米，玉米秸咔嚓咔嚓一排排倒下，躺得齐齐整整的；他挥舞镰刀收割谷子，谷子秸咔嚓咔嚓一排排倒下，躺得齐齐整整的。他抡起板镢刨收红薯，板镢落到湿润的泥土上，砰砰有声；他抡起板镢刨收花生，板镢落到湿润的泥土上，砰砰有声。石头剥开新鲜的花生，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乳白色的汁液就从嘴角流出来；石头捡起新鲜的红薯，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甜丝丝的汁液就从嘴角流出来。看着儿子吃得香甜，爹就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他把金黄的玉米槌扔到毛驴车上，砸得木板咣当咣当响；他把白胖的花生倒在屋顶上，敲得屋顶乒乒乓乓响。整个秋天、整片原野，都充满了这种收获的声音，清脆悦耳，宛若说书艺人手中两片金黄的梨花简，有韵律地相互敲击。
　　 即便到了冬天，原野也不孤寂。石头赶着白山羊在树林里放牧。羊吃落叶沙沙响，脚踩落叶沙沙响，风吹落叶沙沙响。干燥的叶子一层一层积攒着，厚厚的软软的，踩上去的感觉就像踩在大棉被上。猫头鹰落在树枝上，不声不响；花喜鹊落在树枝上，喳喳歌唱。一只野兔被吃草的羊儿惊起，嗖地窜出青蒿林，撒开四条腿儿，箭一般躲到远处的灌木丛里去了。它似乎在不满地叨念：哪里吃草不行，偏偏要吃我的窝边草。一辆老牛车沿着弯曲的小路慢慢走着，去赶集也好，去走亲戚也好，反正都不着急的。车轱辘碾着柔软的土路，牛蹄子发出寂静的踢踏声。几个孩子顺着河堤而行，漫无目的，自在从容。偶尔叽叽嘎嘎地笑，又偶尔吵吵闹闹。
　　 村子里，大人们都倚着墙根晒太阳。女人们一边叽叽嘎嘎说笑，一边有一针无一针地纳着鞋底。钢针引着麻绳儿穿过千层底儿，发出轻微的哧哧声。有几个嗓子尖的，笑声大的，惊得屋檐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黄铜锅，青竹杆，白玉嘴，老头们吸着旱烟袋，吸得滋滋有声。几个好事的男人，把小戏匣子也带了出来。音量播得大大的，听里面刘兰芳的评书、袁阔成的评书；听里面刘巧儿的评戏、花木兰的豫剧。
　　 卖杂货的老头，一路吆喝着走进村子，独轮小车上摆着薄荷糖、大米花、红头绳、泥呜哇、洋茄子，还有针头线脑之类的。他扯开嗓子吆喝：拿旧鞋来换大针喽！声音洪亮如铜钟，不亚于戏台上的大花脸。于是小推车前就瞬间热闹起来，女人们搜出些旧鞋破布，兑换老头的钢针、顶针，叽叽嘎嘎地讨价还价。孩子们拿了一分、二分的硬币，去买老头的大米花和糖稀。一分二分的硬币，就能换来他们一整天的欢声笑语。
　　 石头喜欢吹泥呜哇。那东西是用胶泥做的，有的像青蛙，有的像鸽子。上面扎几个小孔儿，吹一吹就会发出动听的声音，质朴而浑厚。虽然没什么曲调，倒也吹得自由自在，任性逍遥，一点也不输给枝头的布谷鸟叫。洋茄子就是些五颜六色的小气球，嘴儿上绑一根细竹管，竹管上系一根薄薄的橡皮筋。石头鼓着腮帮子，使劲将小气球吹大。等松开口，气流从气球里冲出来，皮筋震动就会发出吱吱的响声。石头管陀螺叫“丢丢”。用梨木镟成的，尖尖的底部安一颗小钢珠。冬天里土地坚硬，用小鞭子一抽，陀螺就滴溜溜旋转起来。石头的小鞭子是爹亲手给做的。小槐木棍子上绑一根细绳，绳头系一条牛皮筋。用力抽陀螺时，小鞭子就噼啪作响，脆生生地好听，就像爹赶驴车甩响鞭一样。
　　 除了卖杂货的老头，村子里常会来些做小生意的。卖豆腐的敲着枣木梆子，梆梆梆、梆梆梆。卖水豆腐，有卖水豆腐的敲法，卖干豆腐有卖干豆腐的敲法，节奏不一样的。卖香油的摇着拨浪鼓，叮叮当、叮叮当。一对木头珠子，在黄铜的鼓面上敲击得悦耳动听。绑笤帚扎簸箕的，摇的是一串铁片子，咣啷啷、咣啷啷，动作就像打竹板一样。偶尔也来几个打把势卖艺的，小铜锣敲得急切有力，颇有气势。说大鼓书的瞎子爷爷，敲的是小牛皮鼓，弹的是蟒皮的三弦。那三弦弹得出神入化，淙淙若流水激石，铮铮若玉珠落盘。爹最喜欢听，滋滋地吸着旱烟，神情专注。听到兴奋处就鼓那么几巴掌，叫那么几声好。
　　 石头最爱听的不是瞎子爷爷的三弦，而是吃过晚饭，村里的奶奶、大爷来家中串门，跟爹娘慢悠悠地拉些家常。女的就坐在炕沿上，总忘不了纳几针鞋底，绱几针鞋帮。男的就坐在灶膛前的风箱上，总忘不了吸几口纸烟，嘬几口烟袋。说什么呢，春种秋收，风霜雨雪，嫁娶婚丧，里短家长。天上地下的很零散，很随便。他们也会说些以前的苦日子，老辈子的邪乎事。什么老槐树成精啦，什么晚上出门碰见鬼打墙啦。石头光着屁股趴在炕头热乎乎的被窝里，眨巴着眼睛听。油灯摇曳，灯花红红。大人们的影子印在墙上，一晃一晃的。窗外星光朦胧，谁家的狗汪汪汪叫了那么几声。驴脖子上的铜铃微微摇动，叮叮铃铃。娘盘坐在土炕上，一边跟人家拉家常，一边嗡嗡嗡地摇着小纺车。那嗡嗡声低沉而单调，朴实得就像娘朴实的面容，悠长得就像娘手指间那长长的棉线。
　　 在那悠悠的纺车声中，在那闲散的说话声中，石头渐渐睡去，小脸红扑扑的。睡一会儿，还伸胳膊蹬腿地说了几句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