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五十岁的路口回望童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旷远而厚重。就像浅挖几铲便出土了一件色彩沉稳的元青花，或者一方泛着铜绿的商鼎，一件接一件文物重见天日，渐渐形成一个“博物馆”，“博物馆”里琳琅满目，都是专属自己的“文物”，拿一件，把在手中玩味，那旷远而厚重的历史便穿越而来。
　　 春风煦暖，麦苗泛青，路边的小白杨长出桃心样的叶子。小昆虫也赶来享受这大好春光了。它们有黑的，有红的，黑的像豌豆粒，红的像花生米。我们那里的俚语中，把黑的叫“黑老婆儿”，红的叫“红老婆儿”，不管黑的红的，它们拥有一个共同而可爱的名字：妞妞。它们形体椭圆，线条流畅，背上一双翅膀闪着金属样光泽。但这双翅膀并不能帮助它们远走高飞，只能从一棵麦苗飞到另一棵麦苗，或者从一片树叶飞到另一片树叶，这就给了我们这群小孩捕捉它们的机会。
　　 趁天气晴朗，约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到村边捉“妞妞”去。
　　 “黑老婆儿”喜欢吮吸麦苗的汁水，所以捉它们要去麦田。早晨，太阳没出的时候，每棵麦苗尖上都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望过去，整片麦田像蒙了一层白霜。及至太阳初升，麦田里便腾起一片金黄色的雾气，顺着阳光看去，那些露珠闪烁着七彩的光，像在麦苗上铺了一层彩珠。我们走在路上，随着脚步移动，那些麦苗尖上的彩珠一闪一闪的，红橙黄绿青蓝紫，流光溢彩，走马灯似的不断轮转变幻，看久了，灵魂被裹挟而去，仿佛置身于一个七彩的梦幻世界。
　　 一脚踩进地里，从梦幻中惊醒，冰凉的感觉刹那间传来，浑身抽搐一下，彩珠消失了，变成水，顺着脚脖子往下淌，打湿了裤脚，打湿了鞋袜。我们不管那个，一进麦田，眼光开始在麦苗上扫描搜索那些“潜伏者”，那架势就像警察逮小偷，游戏开始了。
　　 虽然“黑老婆儿”只有短距离的飞行技能，但这也足够我们头疼，只要它支起翅膀，忽悠一下升空，十有八九会逃脱我们的视线，再也找寻不到。我们只能“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蹑手蹑脚地靠近它，弯下腰，甚至蹲下来，手拢成一个“手勺子”。瞅准机会向下猛捂，八九不离十手掌会传来酥麻的感觉，那是“黑老婆儿”在手掌心惊慌失措地寻找出路。
　　 前面，葱绿的麦苗上现出豆粒大的一点黑，心中一喜，走近一看，果然是一只“黑老婆儿”！此时，它像挂在麦苗上的一粒黑珍珠，翅膀上闪着金属的光泽，正在大口大口地吸吮麦苗的汁水呢。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手拢成了一个“手勺子”……
　　 酥麻的感觉从手心传来。“我逮着一个，我逮着一个！”我惊喜的嚷嚷起来，这惊喜的叫声飞越五十年的时光隧道，现在仍能听到，很难想象，当时何以一个小小的“黑老婆儿”竟能给到我那么大的快乐。现在既使捡到一串价值不菲的黑珍珠，恐怕也是古井无波了。
　　 摊开手掌，小心而轻柔地把“黑老婆儿”捻转到拇指和食指之间，仔细端祥那双闪着金属光泽的翅膀，一条条整齐而肤浅的凹纹流线样从上面滑过，像技艺高超的工匠用刻刀精心雕琢而成。一凸一凹的造型，使它的颜色在纯黑和乌蓝之间交替闪烁，看得人心醉神迷。它不咬人，也不会像蚂蚱那样在手指上吐出一滩棕黄色的口水。它干净极了，像一粒黑珍珠。我放心地捏着，任它的六只脚在空气中胡乱踢蹬。玩耍一会儿，厌倦了，把它扔进一只透明的空罐头瓶里关禁闭，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淡金色的雾气在田野里流淌，初升的太阳照在我和小伙伴的身上，每个人的头发都糊了一层米粒大小的水珠，它们闪闪发亮，像发光的珍珠饰品。这些是晨雾的杰作。裤脚湿嗒嗒的缠绕在小腿上，迈步有些拘束。“千层底”的布鞋里响起了“唧唧”的水声，鞋底也被泥土润湿，有些打滑。我们趟过的地方，挂在麦尖上的七彩珍珠消失了，麦田里也变得斑驳起来。大家在麦田里时而静默，时而惊叫，自觉扮演着“黑老婆儿”的天敌。
　　 罐头瓶里的“黑老婆儿”越来越多，它们在里面爬来爬去，或者翘起翅膀尝试飞逃，可总是碰壁摔落，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却与它们无缘了，就像孙悟空落到如来佛的手心，注定无处可逃。
　　 太阳升到房顶高的时候，我们聚到了一起，各自举起手里的罐头瓶，谝谝谁捉的最多。捉的最少的人照例被嘲笑一番，毫不留情地把“笨蛋”的帽子扣到他头上，送帽子的顽童想捉弄一下“笨蛋”，趁对方不注意，绕到后面，手推磨一般在对方头发上猛捣一下，嘻嘻一乐，迅速跑开。对方的头发被捣得乱蓬蓬的，像只抱窝的老母鸡。于是你追我赶的戏码开始上演，旁边的人火上烧油，拍巴掌的拍巴掌，叫好的叫好，馊点子一个个往外甩。好好地一片麦苗片刻间被踩踏的东倒西歪，既使在田边插上“禁止踩踏”的木牌，估计也阻止不了这帮顽童澎湃的玩闹热情。
　　 “笨蛋”的帽子十有八九会戴在小胖头上，因为胖，他的动作确实有些笨拙，“手勺子”也有些漏缝，往往令并不狡猾的“黑老婆儿”从指缝中溜之大吉。他跑起来像只大熊，对方却像只琉璃猴子，怎么也抓不住，闹了一阵只好作罢。
　　 几个顽童凑到一起，永远不会冷场。小胖这边刚完事，有人忽然提议：“前面的麦苗高，露水更大，咱们去路上捉‘红老婆儿’吧。”
　　 “哪条路上？”
　　 “村南挨着砖窑那条路，那里一大片杨树林，我去过，大部分是小叶杨，‘红老婆儿’贼多！”
　　 “忒远了，我妈叫我回家吃饭，顾得白。”小眼睛白长庆说，转身要走。
　　 “你丫的，顾得白你个头，饿死鬼转世，滚吧滚吧。”小瘦有个亲戚住在北京，去年暑假的时候，他去亲戚家住了几天，回来后说话里就多了个“丫”字，什么都是“你丫的”。
　　 白长庆呲呲牙，扮了个鬼脸，先撤了。其余的人拖着湿嗒嗒的裤腿从麦田里出来，一溜烟奔村南而去。
　　 太阳升高了，小胖身上厚厚的脂肪层阻挡了热量散发，头发上的露水早已蒸干，脸蛋红扑扑的，鼻子上几颗雀斑俏皮地从发红的皮肤中浮出来。他脱掉上衣攥在手中，抡得跟风车相似。他向远处跑去，一边跑，嘴里一边模仿拖拉机的柴油机被刚刚摇开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机器的叫声由慢到快，终于连成不可分割的一串，“哒哒哒哒哒哒哒……”马达声快速而节律规整。那台肉做的“拖拉机”越跑越快，越过我们，恒速向前奔去，日光下，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和“黑老婆儿”相比，“红老婆儿”的体型可算硕大，若“黑老婆儿”是走T台的模特，那“红老婆儿”就是日本的相扑运动员。它翅膀酡红，两片金属战甲。它不喜欢麦苗的汁水。就像有人不喜欢喝可乐喜欢喝绿茶那样，它喜欢把吸管插到杨树叶子上，而且专挑那种小巧玲珑的小叶子。这种小叶杨很容易从众多的杨树中分辨出来，叶子比其他白毛杨小一号不说，树干极粗糙，疙瘩溜秋，像小时候得天花病落下的疤。
　　 “红老婆儿”偷偷伏在叶柄上吸吮，如果把它比作一头牛，树叶就是它的池塘，那一塘富含营养的绿色池水是维系生命的源泉。虽然这些“偷食者”躲在树上，我们捉它们却不用费力爬树，只需照树身上踹几脚，霎间，树摇叶动，这群偷食者就会像冰雹一样“乒乒乓乓”掉下来。或许是贪食了过多的汁水，或许是被摔蒙了，又或许是装死，它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对酡红色翅膀成了摆设，捡它们和捡落在地上的枣子没有两样，比捉“黑老婆儿”省心多了。
　　 很快，我们就转到了村南，麦田一望无际，风吹绿苗，漾起万顷碧波，碧波当中一个土坡，那是塌圯砖窑的遗体。此时，它仿佛是陷在大海中的孤岛，岛上生着一片杨树林，每一棵都伟岸挺直，峭然傲立，仿佛守卫海岛的士兵。我们大呼小叫，踏着绿浪抢滩登陆了。
　　 小胖捷足先登，率先踹向一棵碗口粗的小叶杨，“噼哩啪啦”、“乒乒乓乓”，下了一阵红色的“冰雹”，我们“嗷”的一嗓子冲上去，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又来了，一直麻到了心里，麻到心里也是兴奋的，那种兴奋的心情不像是捡到了“红老婆儿”，倒像是捡到了一颗颗红宝石。
　　 这棵树的“果实”采光了，就换下一棵。胳膊粗的小树用手攥着摇晃，大腿粗的就直接上脚踹。响晴的蓝天下，一树树的绿叶此起彼伏地晃动，如果在高处看，像不像绿色的浪花呢？一阵又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每人的罐头瓶都装满了。“黑老婆儿”和“红老婆儿”在里面勾心斗角，你抓我，我挠你，在里面闹得不可开交，可是，它们困在这透明的牢笼里再也无法飞出。
　　 我们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时不时看看罐头瓶里的“货物”。其实，这些“妞妞”只是食物链上的一环，到了家里，它们会变成鸡的美味大餐。那个时候没有养鸡场，家家户户都散养几只柴鸡，光吃素，母鸡会罢工的。
　　 一进家门，那群母鸡争先恐后地乍着翅膀朝我飞奔而来……
　　 长大以后，“妞妞”越来越少了，以至于彻底灭绝，再也不见踪影。现在给儿女们讲捉“妞妞”的故事，他们都怪怪地问：“牛牛？是那种叫水牛的昆虫吗？”
　　 “不是水牛，是，哦，也是一种昆虫，我们小时候都叫它们‘黑老婆儿’、‘红老婆儿’，现在见不到了。”
　　 “嘻嘻，这名字起的真有趣，它们长什么样子？”
　　 我一时无法描述它们的长相，只好笼统地告诉他们：“‘黑老婆儿’是黑的，个小，‘红老婆儿’是红的，个大。”
　　 他们听了，还是一脸茫然，百闻不如一见，何况有些东西根本无法描述。幸亏我把这件“文物”也挖掘出来，也放进了自己的“博物馆”，让它们以及它们和我的故事在里面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