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进腊月，袅袅炊烟与冬日云彩相契合，故乡的山水似一幅动人的水墨画。整个山乡氤氲在腊月的烟火气里，浓浓的年味儿飘荡在村庄小河的上空。忙碌之间，一滑便到了年尾，腊月二十七八，做甜米酒、杀年猪、纳新鞋、贴对联、做年饭，一股脑儿把年推向了高潮。
　　 过年做甜米酒是故乡的千年习俗。甜米酒，寓意日子甜甜蜜蜜长长久久。一般地，糯米、粳米、籼米都可以做酒，但过年做酒都选择糯米，糯米做酒香气清柔，优雅纯净，入口绵厚，回味怡畅，给人以朴实纯正的美感。
　　 俗话说，插田要好秧，做酒要好曲。曲为酵母菌，酿酒的曲，是酿酒生香甜蜜的引子。记得尧渡老街下街头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有祖传秘方，她做的曲丸子远近闻名，十里八乡都来购卖。
　　 母亲是故乡小河沿酿酒高手，做酒的时候，我喜欢围着母亲转，帮助母亲拿这拿那。腊月二十七晚上浸泡糯米，第二天用饭甑清蒸，糯米的香味从饭甑的蒸气里散发出来，伴着冬日暖和的阳光，与山乡自然的清香交织在一起让人沉醉其中。糯米饭扣在干净的簸箕上，然后用筷子摊开热气腾腾的糯米饭，让其冷却，这是做酒的第一道工序。接下来，将曲丸子研成粉末，三分之二融在温开水里就成了酵母水，多少米？多少水？需要多少曲粉？这完全是技术活，曲多酒厚，曲少酒淡。不等糯米凉透，将酵母水撒泼在糯米上，然后用手反复搅拌均匀，将曲随水揉进糯米里，湿坨坨的糯米，手感柔软温润。拢堆稍撮。这时，用热水洗净瓷缽，沥干，再在缽底及四周撒些曲粉，然后将糯米装进瓷缽里，轻轻抹平、压匀，中间抠一个酒眼，在上面撒些曲粉，盖上盖子，这是做酒的第二道工序。做酒要暖窠。所谓“暖窠”，就是将稻草或旧被旧衫，放在火桶里烘暖，再放进稻箩里，这叫“暖窠”，然后将瓷缽端到“窠”里，上面将烘暖的旧棉袄盖住压实。这是做酒的最后一道工序。
　　 糯米在暖和的“窠”里慢慢发酵。按照故乡的习俗，大年初一，必须吃到五香蛋甜米酒，一家人围在桌边，“甜酒酿香溢盈碗，欢聚一堂笑语来”，品尝新年第一碗米酒，甜甜蜜蜜；吃着五香鸡蛋，好日子滚滚来，图个好兆头。腊月二十八糯米入窠，能不能三天酿熟初一尝到米酒？母亲有绝活。看天气，若天冷，火桶里留着微微火，将稻箩驮在火桶上。大晴天，也可以摆在阳光下取暖。我问母亲要晒多少时间，母亲说，阳光暖晒一天足已，多晒半日酒糟变红。若温度高，酒会变酸，就将瓷缽上的旧棉袄揭掉。就这样，在寒冬腊月，母亲亲手将日子酿得红红火火，甜甜蜜蜜。
　　
　　 二
　　 正月来客，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甜米酒来，客人喜笑颜开，开怀畅饮。一碗酒下肚，片刻，心海汪洋澎湃，浑身燥热，满脸通红，满面发烧。整个人飘飘欲仙，客人晨来暮归，陪着客人走在故乡的小河沿，“郭外迎人月，河边醒酒风”，正月里，河风不寒，却有“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感觉。方知年已过，春风吻上了我的脸。
　　 甜米酒是故乡人的最爱，过年时做足腊酒，过了正月，将甜米酒装进坛子里，用白烧酒压糟，酒生力、酒味醇、酒香浓，宜久留。一年四季都能享用。
　　 春天里，庄稼人每天在水田里劳作，晚上，小酌几盅，可以驱驱寒气，提提精气神。“田间耕耘身作累，夜里一壶养精神”。岂不美哉！
　　 炎炎盛夏，割稻插秧，“双抢”农忙，收获稻谷又播种希望，是故乡人最忙的一季，中午回到家中，汗流浃背，痛饮一碗酒，浑身顿解乏。有道是，“夏饮一碗酒，热汗脊背流，涵养精神气，田间一牯牛”，田间耕作就有使不完的劲。
　　 多彩的秋日，乡村锦绣，山涧枫叶红，田野稻谷香，丰收农家乐，把酒抒衷肠。秋是烂漫的，酒是煽情的。醉在山水之间，“举杯邀明月”，秋桂伴酒香，陶醉于三秋。
　　 寒冬农闲，下雨天气，乡下女人喜欢扎堆唠嗑，纳鞋底，织毛衣。男人们乐于相邀三五人，围着小火锅，叙桑麻，推酒令，把酒言欢。常常是“村酒两三杯，相留寒日暮”，烧酒浸米酒，看似酒力弱，入口风轻云淡，后力却大。记得有一次，上天井湾子里文圣老哥酒后回家，沿着河堤走，醉意朦胧，摇摇晃晃，挪不了正步，似腾云驾雾。终于到家，月下敲门，语无伦次，满嘴醉话，惹得媳妇半时不开门，随口就骂：喝成这样还晓得回家？那么贪酒，你是三岁的娃？不会恼，关起门，就是夫妻的故事。
　　 甜米酒，村里飘香，香了日子，醉了四季。小时候，故乡不富裕，从上天井到下天井，上下八个自然村，上个世纪，上千户人家，找不到大富大贵之家庭，但不管走到到哪里，都有酒喝。买不起“杜康”，喝不起“竹叶青”，自酿的米酒，常年不断，就是喝了见底，来客了，也能在左邻右舍借上一壶。造访天天有，米酒处处香。尤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喜酒漾漾像风吹长江，一浪高过一浪。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嬉笑喧哗，把喜气推向高潮。说也怪，米酒佳酿，喜也喝，愁也喝，喜酒添乐，愁酒消愁。寂静的山村有了生机，有了乡魂，有了人气。故乡的甜米酒，很出名，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总想带一坛回家，故乡人不吝啬，送人米酒，手留余香。酒浓情更浓，故乡情，这情渗透在故乡人的骨子里，走出故乡的游子，无论天涯海角，总被故乡的酒、故乡的情羁绊。
　　 诗仙李白，也是酒仙。他无酒不成诗，饮酒诗百篇，酒兴有佳句，酒醉问天地——“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常想：李白斗酒诗百篇，醉了还能问天地？喝的肯定是故乡的米酒，若是“茅台”“五粮液”、若是“杜康”“竹叶青”之类，高度烈性白酒，三杯下肚，醉得不省人事，如何“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醉的胡言乱语，哪还能问天问地问前程？只有家乡甜米酒才能“俱怀逸兴壮思飞”，酒后吟诗，才能酒中有真意、酒中有人生、酒中有乾坤。据史记载，李白来过故乡的秋浦河，我想：酒仙来酒乡，能不尝尝故乡的酒？
　　
　　 三
　　 1989年，我在县城梅城结婚安家，妻子不会做酒，过年总觉得缺了甜米酒，少了一份年味。第二年，我向妻子请缨来做一回甜米酒，妻子用怀疑的眼光审视我，我说，从小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应该差不多吧，于是，我一边回忆一边操作起来。借来饭甑、买曲粉、蒸冻米，学着母亲样子做。曲多少？水多少？入窠温度多少？看花容易绣花难，只好估估了。三天过后，初一早上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一看傻了眼，甜米酒甜是甜，糯米回生，米粒泛白，用手指轻捻成白粉状，梳理过程，找出原因，突然明白，头天晚上糯米未浸泡，省略了开始的重要环节，好戏演砸，坏了新年的彩头，遗憾至极。
　　 又到腊月，妻子不给机会，请人做了两缸酒，用白酒、红枣、桂圆浸泡。周末回家，闻到酒香，到厨房一看，摆放两缸酒，足有一百来斤，哇，大手笔，我向妻子点赞。妻子说，这是养生酒，新亲家，好这一口，这是营养酒，喝过了不伤身体。
　　 正月，一日，暖阳高照，喜气融融，春意荡漾，惹得亲家酒瘾上来，邀我对饮，试我酒量。男子汉岂能认输？很快，端上酒菜，摆好擂台，于是，兄弟举杯，开怀畅饮，“劝君酒杯满，听我狂歌词”，“句句真心话，杯杯儿女情”，大侃过去喝酒的英雄史。大有“一壶米酒喜相逢，今古多少事，都付谈笑中”的感慨。你来我往，杯杯见底，从日出东山顶喝到日落梅山凹，昏天昏地。一斤米酒穿肠过，开始满嘴胡话。酒啊，你是个好东西，能排忧、解愁、助兴、消遣、壮胆、取乐。酒啊，你也是人造的魔水，能道出心底秘密，能说出心中的浮华。在旁“女神”的引诱，竟说出路边的野花，弄得“女神”笑哈哈。白酒浸泡的米酒后劲就是大，两人喝趴。烂醉如泥。我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亲家闭着眼睛说，“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女神”找人帮忙，将亲家抬上床，说“不用找归路，就在这里睡，醉里再做回桃花梦吧”。
　　 不知从那年起，城里陪读的家长越来越多，为了讨生活，家长做起了甜米酒的生意，梅城里有许多小作坊，整个梅城氤氲在浓浓的酒香里。每天，能听到卖酒的声声吆喝，能见到大街小巷的生意买卖。想喝，就来一碗。闻着米香，喝着甘甜，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烂漫的童年。
　　 今年过年，我不想那么放肆地喝甜米酒了，为何？我想细品，再次回味酿酒的程序，准备明年亲自做，我要提前向妻子争取机会的。
　　 我觉得，光喝酒不能是酒仙，必须会做酒。我想做家乡的甜米酒的酒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