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越被提拔为副县长，是几位副县长中排位最后的一位。若说当干部做领导，赵越从村长干起，又干过副镇长、局长，经历的也不算少了，实际上只有当上了副县长才真正开始了从政的生涯。
　　 干村长的时候，几乎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只要把镇政府安排下来的任务圆满完成，就算尽到了村长的责任，若是把村容村貌、村里的精神文明搞得好一点，就会给村长带来荣誉。干副镇长的时候，前面有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带领，他这个副镇长只管执行就是了，干的都是些去下面监督落实某项工作。当上了农科局局长之后，因为是全县最不重要的局级单位，有时候召开的一些会议都不通知他们参加。所以尽管赵越当了几年干部，基本上还是没有什么当干部的经验。
　　 当上副县长之后，尽管排在最后一位，政府大楼同样给他安排了独立的办公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每天早晨上班后办公室会送来一摞文件。如果认真阅读这些文件，恐怕整个上午也读不完。刚开始赵越每篇文件都要认真阅读，上午读不完下午接着读，实在读不完就拿回家里晚上读。政府办公室回收文件的时候，总是到赵越这里卡壳。后来办公室一位年纪大点的副主任悄悄提醒他，一些不重要的文件没必要认真阅读。他拿出一份文件举例：“像这份《要加强小区灭鼠宣传》之类的文件，大可不必认真去看，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赵越拿起那个文件袋一看，果然还没人拆封，县长、副县长的名字都已经签上了。
　　 学会了如何看文件，还要学习如何开会。参加会议首先要掌握进入会场的时间和次序。赵越后来摸索出来，县政府几位县长、副县长开会，首先进入会场的应该是常务副县长，其次按着排位依次进入，全部到齐后，一把手张县长最后一个进来。开会时，有时候是照本宣科传达文件，那份文件本来已经人手一份，也要从头至尾读一遍。其他听传达文件的人，都要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以示认真。赵越曾经用眼描过一位副县长在本子上记录些什么，原来他在本子上画小乌龟。
　　 学会看文件、开会，还要学习吃饭。在政府的机关食堂吃饭倒没什么，食堂吃的是自助餐，县长们有独立的小餐厅。赵越不喜欢躲开大家，一般不去小餐厅吃饭，就在大餐厅里和大家一块吃。刚开始大家都对他客客气气，张口闭口的“赵县”。政府里有很多年龄比较大的老员工，赵越不让这些老同志喊自己“赵县”，让他们直接喊自己的名字或者“小赵”。时间长了，有人真喊他的名字或者“小赵”，他总是高声答应，让他在员工中落了个好的群众关系。
　　 吃饭需要学习的地方是陪客人。上级有人来了，级别低一点的就在机关食堂吃饭，机关食堂规定不允许饮酒，这样的人好招待。若是上级领导或者对口单位负责人来了，就要去县政府的招待所吃饭，县政府招待所现在也叫“酒店”，既有餐厅也可以住宿。陪这些人吃饭就要喝酒，赵越的爷爷从来不喝酒，他自小到大也没摸过酒瓶，有时候在饭店吃饭，他和沈湘芸一样，喝饮料或者矿泉水。
　　 当上副县长之后，几次陪同上级来人吃饭他就受到了批评。张县长批评他说：“赵县长，咱们几个人里数你最年轻，喝酒的时候应该你在前面打冲锋，哪能总躲在后面，滴酒不沾光喝矿泉水呢！”
　　 “我真没喝过酒，一点酒量都没有。”
　　 “没有酒量可以练嘛，谁的酒量不是练出来的！给你个任务，回去以后马上练酒量，再陪客人喝酒你要当主力。”
　　 赵越接了练酒量的任务，回去以后请教老岳父。老岳父也不喝酒，但是给他出了主意：“我听人讲，酒量可以用这个办法慢慢练出来：今天你喝了一杯感到头昏眼花就别喝了，千万不能吐酒；明天再涨上一点，还是保持不能吐酒。这样每天加量，只要保持不吐酒，酒量就会慢慢涨上去。”
　　 赵越按照老岳父的办法练习喝酒，果然是越来越能喝，后来他能一顿喝进去一瓶白酒。
　　 赵越喝酒过关了，有一种活动却接受不了。上面来人如果住在招待所，晚上必然要举行舞会，舞伴就是那些女服务员。白天，女服务员们在领导面前规规矩矩，举行舞会的时候，她们不再称呼领导的职务，而是喊他们“张哥”“李哥”。领导们也不再矜持，不但搂着抱着跳舞，坐下来也是搂搂抱抱，有些不老实的甚至把手伸进服务员的衣服里。赵越无法阻拦，但是绝不参与，有时候对口的上级领导住下来，晚上要求举行舞会跳舞，实在没办法，赵越就打电话把沈湘芸叫过来。
　　 过后赵越和对沈湘芸感叹，原来当领导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二
　　 批文件、开会、吃饭喝酒是领导们的日常活动，每个人还有自己的工作任务。赵越分管的是农业、道路交通、城镇建设、水利建设、抗旱防汛等等，下面这些局的领导都要找赵越汇报工作。作为县级领导，不光是听汇报，还有很多具体工作要做。
　　 这天，赵越接到会议通知，让他去县委办公大楼开会。县委和县政府两处办公，县委大楼赵越还没怎么进去过。他来到会议室，发现除了县委几位副书记、委员，不是县委委员的副县长们都没有来，只有他这个末位副县长被叫过来开会。就在他猜测的时候，县委李书记宣布开会，他打开身后的电视大屏幕，屏幕上出现了好像公园的景色画面：“为了提升我们县的外在形象，在县城建设文化广场的项目我们已经讨论过多次，现在设计单位已经把图纸设计好交给我们，大家都已经看过，今天党委进行表决，同意建设文化广场的请举手。”
　　 县委委员们都举起了手，赵越不是县委委员，不知道该不该举手，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把手放下。
　　 “根据大家的表态，这个项目100%通过，下面进行工作安排。首先要成立文化广场建设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由县政府牵头，经过征求意见，安排赵越副县长作为领导小组组长，组员由城建委安排二人负责技术，财政局安排二人负责财务管理，公安局安排两人负责维护现场秩序。各局所安排的人员其中一人必须是副局级以上干部。对这样的安排，大家有什么意见？”
　　 “同意！”除了赵越，又是100%地举手同意。
　　 “赵越同志，请你表明一下态度。”李书记看着赵越说道。
　　 赵越这才弄明白把他叫来开会的目的。他见大家都把眼睛看向自己，赶紧站起身来说：“我对基建工作一窍不通，这个工作安排给我，不知道是否能够完成任务……”
　　 “谁也没有搞基建的经验，难道干工作都要等有了经验再去干？没有经验在干中学嘛。在座的最数你年轻，学历又最数你高，这个担子必须交给你，不管克服多大困难，一定要圆满完成任务！具体工作以后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李书记这样说完，赵越不能再推辞，只好接下了这个任务。
　　
　　 三
　　 回到办公室，赵越马上找来基建小组的几位成员开会，并让城建委副主任把设计图带来。
　　 面对设计图，赵越才弄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很宏大的工程。文化广场设计紧靠秀水河，把秀水河靠县城这一段改造成水上公园。岸边修建起楼台亭阁，把本县历史上流传的几个民间传说或者做成雕塑，或者建成画廊。要恢复解放初期已经拆除的几座寺庙，还要建一座大型音乐厅，后续工程还要建体育场馆。
　　 建设工程未开工之前，先要拆迁几座村庄，他们第一次开会就先讨论拆迁问题。现在老百姓倒是不反对拆迁，因为很多人家都靠拆迁发家致富。第一次会议他们就讨论拆迁定价问题，讨论之后赵越把初步拟定的价格去找张县长汇报。张县长说：“这件事是李书记主抓，你直接找他汇报吧。”
　　 县委李书记看了他们拟定的拆迁价格，非常不满意：“价格给得太高！人心无举，拆迁给的价格越高阻力越大，照这个价格砍下去一半！”
　　 有了县委李书记的批示，赵越他们只好执行。本来，几个被拆迁村的老百姓非常高兴，都期待着通过拆迁改善生活状况，现在听说给这样低的拆迁价格，纷纷表示不同意。
　　 怎么办？赵越又没了办法。
　　 不愧李书记对基建小组的安排，小组成员都很有思路。建委副主任对他说，没必要由基建小组直接组织拆迁，把任务承包给拆迁公司，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大家还落得个清闲。财政局副局长给出主意，拆迁不给现款，城外有一片县政府组织建设的小区，因为离城区较远，一直没人买，成了烂尾楼。可以把这片小区分给拆迁户，拆迁款交给财政局。因为那片小区是财政局拨款建成的，到现在还收不回拨款，借这次拆迁的机会，正好收回财政拨款。城建委副主任马上鼓掌赞成，因为那片烂尾楼是城建委牵头建设的，正好解决一块乱摊子问题。
　　 赵越把基建领导小组讨论出来的办法向李书记汇报，立刻得到了李书记的表扬，赞扬他们找到了工作思路。
　　 赵越按着商定的办法，把拆迁的任务承包给拆迁公司。拆迁公司果然力度大，拆迁费没涨一分钱，拆迁进度却很快，不过每天公安局要接到几个报警电话，基建领导小组也被投诉。基建领导小组里有公安局副局长，接到报警电话自然有办法处理。基建领导小组被投诉，投诉到本地的没人过问，投诉到省里、市里也要转回本地处理，依然是没人过问。
　　 拆迁对老百姓也不全是大棒，其中也有胡萝卜政策：谁先签订了拆迁合同可以立刻去选楼房。大家都恐怕选晚了没了好的楼层，纷纷争先恐后签订拆迁合同。拆迁工作进行得基本顺利。
　　 现在让赵越焦头烂额的不是拆迁，而是每天的吃饭喝酒。
　　
　　 四
　　 赵越本来不善于酒场上的应酬，不过为了完成张县长给的练酒量任务，他的酒量基本上也练出来了，每顿喝上四两半斤的不成问题。
　　 最先请他喝酒的是县委赵副书记。赵副书记负责组织工作，提拔赵越当副县长，就是赵副书记陪同市委组织部来的人和他谈话。本来应该赵越请客答谢人家，现在反过来赵书记请他，赵越绝不能推辞。
　　 请客地点是在一家比较高档的餐厅。吃饭在一间宽敞的雅间里，里面大屏幕电视、点歌器一应俱全，可以边吃饭边唱歌。房间不小，吃饭的人却只有赵副书记和另外一个人，加上赵越一共才三个人。
　　 “赵县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弟，姓刘。”赵副书记首先给他们介绍，赵越和刘老板握手之后一同落座。
　　 “赵县长在大堤要决口的时候，不计较个人得失，把老百姓的安危放在首位，让人佩服！来，我敬赵县长一杯。”姓刘的老板端着酒杯站起身敬酒。
　　 赵越也赶紧起身，碰杯后一饮而尽。
　　 “坐下坐下，都是自己人，不要太客气。”赵副书记边吃菜边说道。
　　 刘老板给赵越倒上酒，赵越起身敬赵书记。三个人你敬我、我敬你，很快一瓶白酒就倒完了。赵书记又让打开一瓶白酒，倒满酒杯后端起来对赵越说：“我这个表弟可不简单，他从小施工队干起，现在已经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建筑公司，在几个大城市里都有工地。质量上更没得说，得过几次鲁……什么奖。”
　　 “鲁班奖。”刘老板赶紧给提示说。
　　 “对，是鲁班奖。希望赵县长你们今后多多合作，让我这个表弟也为家乡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话说到这种地步，赵越怎么会听不明白，他说：“参与建设文化广场工程，建筑单位要进行招投标。”
　　 “对，招投标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整个过程都是赵县长掌握，我不会参与干涉。今天把我表弟介绍给你，今后如何操作是你们的事。来，喝酒。”
　　 吃完饭，刘老板又要请他们两个唱歌，赵越拒绝了，赵副书记也没勉强。
　　 从这天以后，除去县委李书记和张县长，县委、县政府的几位副手几乎都请遍了赵越。当然，请客掏腰包的都是他们的表弟、表兄、同学、同乡等等，无一例外，都是些干建筑工程的老板。纪委贾书记没有出面请他，出面的是农科局局长贾仲合，请客时特意告诉沈湘芸，让她一同去。请客掏钱的人据贾仲合介绍，是他的姐夫。沈湘芸故意问他，他是独生子女，没有姐姐哪里来的姐夫，贾仲合说是堂姐夫，也是干了多年建筑工程的大老板。
　　 那些副县长、副书记们都是赵越的同事，他们请客赵越无法拒绝，还有很多被赵越拒绝的。包括他自己的同学，赵家堡的同村人；沈湘芸的同学、老乡；岳父岳母的同学、同事和老乡。
　　 有一天，儿子小月月从幼儿园回来，手里拿着一份请柬，是幼儿园阿姨给他的，阿姨也要请赵越喝酒。
　　 赵越感到，自从当上了文化广场基建小组的组长，好像掉进了十面埋伏的迷魂阵，任凭他左冲右突也走不出去。
　　
　　 五
　　 秋天来了，秀水河边的柳树叶子开始变黄，西风刮来，离开母体的落叶洒满了水面。芦苇荡上飘起一团团白色的芦絮，似烟，似雾又似雪。深蓝的天空上飘动着搓板云，疙里疙瘩，在夕阳照耀下，像一片红色鱼鳞。
　　 赵越和沈湘芸带着儿子月月来到爷爷奶奶坟前，在坟前他们插上点燃的香，再烧上几张纸。坟前的那片红薯地已经收获干净。赵越走后，同村的一个发小把红薯地转包过去，在赵越的指导下，每年继续栽种红薯“彩云追月”。红薯收下来之后，发小会给赵越家送去红薯，这是赵越唯一肯接受的礼物，其他任何人送的任何礼物，他和沈湘芸都会拒收。
　　 赵越一边烧纸一边自顾自地说话：“爷爷奶奶，所有亲人中，只有你们没有让我把工程给某个人，十面埋伏阵里，只有你们这里还有个活口，只可惜你们已经离开了我。”
　　 “要是爷爷奶奶不死，恐怕也会有人找到他们。”沈湘芸说。
　　 “难道从政的路就是这样难走吗，真的不如回家种红薯？”赵越昂脸对着苍天大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