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几年的老驴了。最初接触户外，是因为儿子。儿子那时上小学，我们想带他去野外走走。经人介绍，我们一家三口，跟了一个户外俱乐部，到处去游玩。
　　 一次爬一座小山。那是一个荒岛，岛上有一个小小的山包。俱乐部带我们走的，大多是这种无人问津的荒山野岭。在野外，儿子对什么都很好奇。什么树叶、毛虫、蝴蝶、蜻蜓，都能让他探究半天。慢慢地，我们就掉到队伍后面。孩他爸说，反正是个圆形的岛，怎么走，最终都能走回原地的。随便走吧。
　　 远远地看见一头小牛，儿子兴奋极了，跳着跑着追那头小牛。不知不觉，我们三人就走到了牛羊道上。那是一条极小极窄的土路，地面上印满了牛羊的蹄印。小牛很快不见踪影，我们只能沿着牛羊道往下走。到底了，下面是片小树林，却没路了。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跳进一堆茅草中。每人都沾了一头一身的草。儿子笑着指着我们说，三个草人，三个从外星球滑落的草人。
　　 中学后，儿子学习紧，没时间走了。我一个人，继续跟着驴友走。每周末都走，我渐渐从新驴弱驴，变成一头老驴。
　　 我们把登山活动叫作“走线”。意思是走各种不同的线路。当然，我们每次都期待能走新的从没走过的线路。我们登山都有自己的领队，领队是所有人的头，我们全都得听他的。领队有责任探索新的线路。每次带我们走之前，领队都会带着几个老驴先去探路。
　　 组织户外活动的，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商业的，以赚钱为目的，俱乐部居多。俱乐部包一辆大巴，驴友网上报名，上车交钱。另一种是自愿结伴出游，不赚钱。大多以Q群、微信群为主。驴友自行坐公交、坐城乡巴士、坐摩的到集合地点。午餐一般AA。
　　 每个队伍都有自己的领队。领队至少两个。一个在前面带路，一个在后面压阵收队。领队要有专门的装备：腰上系着砍刀，遇到满是齐人高的野草的小路，要把草劈开，还有可能刮到人的树枝，也要砍掉；登山用的绳索，遇到大巨石，就要用绳索把队友一个一个往上拉；小药包是必不可少的，里面装着创口贴、云南白药、酒精、棉签、绷带……领队全身最最值钱的就是手腕上那块表了。那表至少得十几万，贵的要几十万。那表标有海拔高度、地理坐标、经纬度、指南针、当地温度、湿度、风向……遇到紧急情况还能拨打SOS。
　　 午餐大多在野地解决，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中穿行。有时运气好，碰到寺庙，买碗素面；或者餐馆，可以点菜。在山中野餐时，有时11点，有时竟要拖到中午一两点。这完全取决于什么时候遇到水源。一般在水源处休息开饭。
　　 有的人背了小煤气炉到山中煮。有时是几个人分工合作：有的背煤气炉，有的背锅碗，有的背鱼丸肉燕面条，有的背青菜火腿……在山中煮饭，就跟小孩过家家似的。但这些平时看似寻常的鱼丸肉燕，因为这么长时间的跋山涉水，而显得格外的珍贵美味。
　　 大多数人为了偷懒省事，只带干粮。也有人带自热米饭。我用保温罐带过煮熟的水饺，结果到山上全结成团了。后来我干脆只带面包牛奶，加火腿肉松。
　　 那时户外登山非常火爆，有几十个队。什么年龄都爬，什么名都有：逍遥游、随心游、任我游、神州游……常规线路也有，但更多时候，都走一些没人走的线路。领队手里攥着百来张打印好的自己队名的小纸条，隔一段距离，就别一张纸条在小树枝上。后面的人看到纸条，就知道没有迷路。有时，在一些经典的大家都走的线路上，能看到七八个队留下的标志，路上也能碰到两三个别的队伍。
　　 山中绝大部份是小路。有时是古代驿道，那些窄窄的石板阶都非常古老了。有时就在一大片的树林子里穿行，这时队伍非常容易走散，就要特别留心领队插在树枝上的纸条。有时会碰到知青插队时的住所，石盆、石槽、石臼，还有空空的石梁，都让人唏嘘不已。有时会遇上一泓碧潭，美得让人都不想再走了。这时领队会烧水泡茶给大家喝。有时还能撞见巍峨耸立连绵不绝的丹霞赤壁，一点都不比张掖的丹霞逊色。有时没有路，只有成堆成堆的乱石峭壁。你只能咬着牙横下心，跟着领队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登。等到了山顶，回头一看，你倒吸一口冷气，魂魄俱碎：妈呀，这不就是悬崖吗，我是怎么上来的？
　　 有次在俱乐部报了名，周六走一条从没听说过的线路。我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周五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倾盆大雨，我想活动应该取消了吧。不想周六一早，太阳明晃晃地挂天上了。领队说活动照常。
　　 山像浸在水里。树枝上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我们身上。石板路和铺满了枯叶的小道是最好走的。黄泥路泥泞难行。鞋上沾满了厚厚的黄泥浆，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刮鞋上的泥巴。不时听到有人摔跤的声音。我也摔了好几跤，全身都是泥，成了不折不扣的泥人。
　　 黄泥路的上下坡让我们吃足了苦头。前面的人走过后，土台阶都成了泥浆坑了，非常滑，得抓住路旁的野草才能往上爬。草都被我们拔光了。下坡就更是险象万生。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下滚。有几个队友滚下去了。大家都吓坏了。我倒转身，两手抠着地，葡伏着一级一级往下探脚。这下，连手上、脸上全都是泥了。
　　 我心中暗骂：这该死的俱乐部，为了赚几个钱，不要命了，这种天气，这样湿滑的山路，也带大家走。万一真有人摔伤的，怎么办？
　　 领队却心情很好。休息的时候，给我们唱陕北民歌。歌声非常嘹亮，在山谷回荡着，悠长辽远。这时，一个女人满身泥浆，背着登山包，跌跌撞撞从另一条路向我们走来。她说，她一个人走迷路了，正愁着怎么找队伍呢。幸亏这歌声，给她指引了方向，让她走回来了。
　　 我心下大惊：这领队，太不负责任了吧。有队友走丢，他居然毫不知情。万一没有这歌声，女人掉队了，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怎么办？
　　 后来，我再也没有跟俱乐部走线了。
　　 一个叫大鱼的领队慢慢引起我的注意。这是结伴出游，不赢利的组织。大鱼有一群固定的队友，都是四五十岁的老驴。也不断有新驴加入和退出。大鱼一般走中等强度的线路，很少去挑战高风险大强度的线路。每次出发、休息、吃饭，大鱼都不厌其烦地清点人数。遇到石阶晃动的地方，大鱼就站在路边用脚顶着石阶，一个一个地跟队友讲注意安全。
　　 大鱼是个结实，中等身材的男人。大鱼脸上永远挂着憨厚得近乎痴傻的笑容。大鱼非常热心，我从没见比大鱼更热心的领队了。在微信群里发出活动预告后，让大家跟贴报名。大鱼还一个队友一个队友地询问要不要参加。这让我很感动。要是有事不能参加活动，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愧对大鱼的热心。
　　 大鱼是个热心的组织者和召集者。此外，大鱼是个路盲，没有方向感。大肉是大鱼的难兄难弟，铁杆搭档。大肉爱抽烟，爱喝酒，爱吹牛，爱登山，爱摄影。大肉有着鼓一样大的肚子。但就是挺着鼓一样大的肚子，大肉照样在崇山峻岭中健步如飞。大肉经常背着二十斤的矿泉水，七八十斤的登山包，在山上如履平地。大肉识路。大鱼每次都是带着大肉探路，每次登山都是大肉在前带路，大鱼断后收队。
　　 我跟着大鱼走了十来年。在走线中，我们以微信名报名，在路途中，也彼此以微信名互相称呼。十多年，我除了知道大鱼是他的微信名外，对他一无所知。
　　 大鱼和小虾经常手拉手走在最后。大鱼和小虾都50多岁了。小虾是个细心体贴的女人。如果是走老路线，小虾会提前订好餐馆，点好菜。当我们精疲力尽地走到餐馆时，热腾腾的饭菜就立马端上来。小虾会拿出自己家里烙好的饼，分给我们吃。
　　 有时大肉会冷不丁地拿出一瓶二锅头来。这么远路途的翻山越岭，二锅头居然没碎。这二锅头可比茅台值钱多了。大肉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小杯。大家都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二锅头，“香！真香！这二锅头比啥都香！”
　　 我从别人嘴里得知，大鱼和小虾都有自己的家庭。两人在爬山中认识，并互相扶持。有时大鱼要给小虾拍个桃花下的特写，小虾会露出少女般羞赧的笑容。而午餐时大鱼和大肉多喝了两口，小虾就着急地夺下大鱼的酒杯，“醉了，不能再喝了！”
　　 在走线中，经常能听到一些美好感人的爱情故事。男驴友和女驴友在登山中产生了真挚的感情。后来，男人得了癌症，妻子舍弃他。女人一直在病床前服侍他，直到他离世。
　　 走线中，时不时能接触到一些奇异的人。有人骑自行车到过北京；有的是国家队拳击手；有的在省马拉松赛中拿过名次；有人攀登过四姑娘山；还有人徒步走过大半个欧洲……光听这些名头就令人竖然起敬。
　　 那时，各队中都流传着一个关于“土行孙”的神奇传说。“土行孙”是大家给他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土行孙”是个70来岁的老头，矮小，黑瘦，奇丑。可他那双脚，可真是天下无敌。攀起山来，20岁的小伙追不上他。
　　 大鱼去探一条崭新的线路，追寻当年红军围剿国民党的足迹。队友都很兴奋地期待着。结果到山脚下集合时，有十来个队在等着大鱼。没有人走过这条线，所有人都闻风而动。其他队也想跟大鱼去一探究竟。两三百号人，我从没见过这么浩大的登山队伍。
　　 走了小半，大队伍慢慢就散了。其中野狼队最引人注目。清一色20出头的大姑娘小伙，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狼队一直在嫌弃我们走太慢了，说像乌龟爬。
　　 野狼队姑娘说，他们领队给他们魔鬼训练，一路上掐表计时。谁要是超时，领队用鞭子抽。可即使是野狼队，他们也怕听到“土行孙”。“土行孙”要是当领队，所有人都得腿走断。提到“土行孙”，野狼队姑娘口中啧啧，不住摇头叹息。不久，野狼队就超过我们，往前赶了。
　　 路上见到废弃不用的旧弹药库。门开着，大鱼提了灯，带我们往里走。一股浓重的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再往里走，成群的蝙蝠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尘土。霉味越来越重。一不小心就碰到蜘蛛网。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地下室。
　　 后来又遇见废弃的旧碉堡。门已锈死。只有圆顶下一圈用来放冲锋枪的空隙。大鱼和大肉从空隙里挤进去，搞怪拍照。大家都很纳闷，大肉那鼓一样的肚子是怎么塞进去的。一路上不断遇到废弃的弹药库和碉堡，大家已经失去兴趣了。
　　 一个月后，大鱼说走钟山，一条新线路。他昨天跟大肉探过路了。钟山有几十条线路，大鱼带我们走了十几条。
　　 集合时，才发现大肉和小虾都没有来。而且这次同行的，绝大多数是新驴，许多人还是平生第一次走户外。在这些人当中，我就已经算是老驴了。我心中暗暗叫苦。大鱼在前面带路，叫了一个老驴断后收队。
　　 一路沿溪而行，风景优美。慢慢开始爬山。还不到11点，新驴就叫走不动，要休息。大鱼叫大家在林子里就地休息，随便把午餐一起解决了，可以减轻负担。
　　 午餐后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岔路口。左边是一片树林，要穿过林子向上爬；右边是一条蜿蜒小道。一个老驴说应该走右边。可大鱼坚持说走左边，他昨天跟大肉探路就是走左边。大家都忘了，大鱼是路盲嗬。
　　 于是都往左边走。没有成型的路，只是一片林子接着一片林子，层出不穷的林子，大家在林子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头都转晕了。一对50多岁的夫妻，第一次登山，背了一大包吃的喝的。又舍不得分给别人吃，背着又嫌负担重。一路上骂爹骂娘，怨天怨地的。
　　 到这时，大鱼承认说走错路了，应该在岔路口走右边小道的。现在大家都迷路了。前面有一块一丈多高的大巨石，剩下就是漫无边际的树林。大鱼决定派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爬上巨石去探路。
　　 小伙爬上巨石后，说上面确实有路。可是这一群的新驴，无论如何是爬不上巨石的。这时已是下午两点了。大鱼决定原路返回。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山脚。否则，半夜留在山里，是很危险的。
　　 可50多岁那对老夫妻却放声大哭，说他们第一次出门，就误上贼船。他们绝不肯往回走，万一迷在山中，走不出去了呢。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拿出手机，报警了。大鱼无奈，只得坐地上，陪他们等救援。大鱼吩咐断后的老驴带大家出山。他们拿出一堆吃的喝的，大嚼大吃，也不肯分大鱼。
　　 我本来在队伍后面。撤退时，我变成最前面了。我自告奋勇带路，让老驴依旧断后。漫山遍野的林子，其实没有路。那就往下，一直往下，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不一会，就看到大鱼插在树枝上的纸条。没错，那这就是来时的路了。我略微放心。一路按照大鱼留下的纸条往下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午餐时我们扔在林子里的桔子皮、苹果皮和瓜子壳。我大喜，应该很快就可以走出林子了。出了林子，是沿溪的羊肠小道，再不会错的了。
　　 又过了一会，看到路上的牛粪，还冒着热气。那离村庄不远了。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出了林子。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我们基本是安全的了。
　　 到晚上七点，终于看到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过了村子，外面就是大马路，就可以坐公交回家了。
　　 晚上九点，终于到家了。我倒在沙发上，瘫了。我走过比这强度大得多的线路，也曾一天翻过几个山岭。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累。也不知是惊吓的，担忧的，还是喜悦的。
　　 夜里12点，救援队终于找到大鱼他们，把他们带出了山。这事上了第二天的报纸。那时，全国各地都有报导驴友在山中迷路的事故。
　　 这就是我走线过程中碰到的一次惊险。一次本可以化险为夷，却人为制造的小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