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看到胡杨树的那一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意，冲撞着脑海，并且直击骨子里的孤傲。我看似荣辱不惊的防线，瞬间就被胡杨树溃堤千里。那一刻，身为江南女子的我，便深深爱上这片大漠胡杨。
　　 这是一张胡杨树的图片。粗大的胡杨树，顶着一头金色秀发，粗壮的树干向上伸展，似乎张开臂弯，深情相拥蓝天白云；又似乎是用坚实的臂膀，托起明天的朝阳。在我眼里，胡杨树一改往日的桀骜不驯，温柔地躬着身子，似乎要挡下所有的风沙雨雪；又似坚毅地张开双臂，青筋暴起，撑起一片烈日晴空。
　　 遥望天际，长条状的白云，飘逸舒卷。分不清是地上的烟囱冒烟，倒映在湖蓝的天空，还是天空直条的白云，复制在大地上？就像一位油画大师把诗人“大漠孤烟直”的意境，细致入微的描摹刻画在天地之间。
　　 胡杨树杆粗糙的皮肤更显历经风霜。也许，狂风骤雨来袭，雷电交加而至，把枝桠折断，留下半截断枝，但那是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断臂自救。也许，冰冻三尺之寒，酷暑难耐之热，把树身灼伤，留下大大小小的疙瘩，如同削皮剔蒂的瘢痕。
　　 这张图片是我的好友杨医生发来的。杨医生是青海省人，我们相识于一场疼痛医学的线上视频学术交流会。杨医生性格爽朗，我开朗活泼，很快我们就相识了。沟通后才发现，我们竟然同在一个全国性的“平衡疼痛学术交流群”。
　　 杨医生身材魁梧，是典型的西北汉子。他喜欢跑步，参加过环青海湖马拉松比赛。他还爱好摄影，只要路过的美景，他都会拍下照片发给我。在杨医生的照片中，有一望无际的沙漠，有碧海波涛的盐湖，还有高速路边的耸立的一个个大风车，当然还有一棵棵胡杨树。他的照片，让我足不出户，就能领略风光迥然的西北风情。
　　 我跟杨医生一见如故。经过了解，他医术精湛，为人谦逊。他对疾病的诊疗，做各项体格检查，非常仔细。他的管理能力非常强，对门诊每一项数据，都心中有数。他与我一样，当了几十年门诊医生，有许多多多的小故事。我曾开玩笑地邀请他，将来若是我写类似《聊斋志异》的小说，请他奉献几个典型的医患小故事，供我作为写作素材。
　　 他知道我爱好写作，就爽快地答应了。很快，他就跟我聊起了一件他经历的事情。
　　 那年，杨医生的诊所来了一个病人，自称某天受寒，全身肌肉酸痛，请护士给他打柴胡注射液驱寒。杨医生印象最深的是，说是受寒感冒，却有两个年轻人陪同，一位胖子撑扶，一个瘦高个嚼着槟榔，东张西望，那架势不像陪看病，而是像找人。打完针，没说一句话，瘦高个付完钱，他们就走了。根据杨医生多年行医的经验，对这三个人起了疑心。他于是便把经过向当警察的朋友说了。警察朋友分析那三人还会来，就让他等那三人再来时，立刻报警。
　　 第四天傍晚，这三人果然又来了。他们一改往日的安静，高个子一进门就开始嚷嚷：“谁是医生？医生呢？我找医生看看上次打针的地方怎么了？”
　　 杨医生接诊，让患者趴在治疗床上，仔细查看。只看见肌注的位置，中心点呈黑色，周边红肿发亮，局部温度高。
　　 “到底是什么细菌感染会引起皮肤组织变黑，肌注会引起什么炎症？”杨医生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炭疽杆菌才引起组织坏死变黑！”
　　 “医生，你磨磨唧唧干嘛呢？反正是在你这打针造成现在的样子，你看怎么办？”高个子极不耐烦。
　　 “就、就、就是，你看怎么办？”胖子结巴着附和，“私、私了，赔八千块钱吧，免、免得影响不好，又影、影响生意。”
　　 “不管谁引起的，都要查明病因，都要治好，我帮你治疗吧。治好了再说赔钱的事。”杨医生义正言辞地回答。
　　 杨医生立刻为患者切开引流，并输液消炎。他愈想愈感觉蹊跷，各种假设都推理不了患者的状况，他便多了个心眼，用瓶子留下引流物，并让护士悄悄报了警。
　　 很快，警察就来了。为了不影响医患关系，在患者输液期间，警察穿着便衣，扮作患者，故意避开输液观察室，从治疗室把引流分泌物带走，马上送到检验中心化验。结果很快出来，分泌物中有黑色的沥青。
　　 物证确凿，患者输液完，就被警察带回警局询问，杨医生也配合调查。高瘦子和胖子此刻脚底抹油——溜走了。经过讯问，患者为无业游民，通过到诊所肌肉注射后，再自己买个注射器，注几毫升沥青，造成注射后感染的假象，以此达到勒索诊所的目的，那两个人是他的帮凶。他们专选个体诊所下手，一般诊所都会选择息事宁人，治好后赔钱了事。他交待已经干了五单，属于惯犯，屡屡得手，从没失手。可是这次却被杨医生识破，最终被绳之以法。
　　 听着杨医生的话语，又看着他的工作照片，我很难想象，粗犷的北方汉子是如此的心思缜密，能识破任何伪装的伎俩，而且他又如此热爱医生这个职业，即使面对违法之人，他也是以先救人为首要。我深深敬佩杨医生。
　　 几天前，杨医生又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这是杨医生的自拍视频，说是要与我分享。在视频中，杨医生站在胡杨树旁边，笑得阳光灿烂。胡杨树脚下的黄沙，细细密密地在风中流淌，变换着自己不同的角度。浑圆的沙丘，被风的脚丫拍击出悠悠的旋律，仿佛在诉说着对大漠的深情。胡杨树稍，蓝天深遂，在秋阳明艳下，展现出豪迈遒劲的模样。
　　 在我眼里，胡杨树不在乎大地的贫瘠，不怕土壤水分的干涸，它耐得住严寒酷暑，守得住清冷寂寞。胡杨树的根系发达，青灰屈曲，盘根错节，千姿百态，纵横交错，粗壮地像男人的手指，抠进大地，无论痛楚委屈，它默默承受。
　　 看着视频，我突然觉得，杨医生就如同胡杨树一样，深深扎根在医学的土壤中，不怕任何风吹雨打，依然笑傲挺立。
　　
　　 二
　　 我生活在南方，那里多雨潮湿，不适合胡杨树的生长。
　　 南方有银杏树，挺拔耸立，高大的树冠，秋天时金黄的叶片，与胡杨树及为相似。唯一区别的，就是胡杨树如男人般阳刚，银杏树似女子般婉约。我甚至认为，如果说胡杨树是一位叱咤大漠风云的关西大汉，那么银杏树就像一位身居闺房中脉脉含情的江南佳丽。
　　 银杏树是我最喜欢的南方树种。我的诊所的窗外，就有两棵银杏。我时常与银杏树对望，就像与相识相知的好朋友在交流。自从认识杨医生后，我就把胡杨树的精神，赋予给银杏树，银杏树就成了我精神里的胡杨树。在银杏叶黄的时候，我的工作接二连三遇到麻烦，如纷乱的落叶，应接不暇。唉，真是个多事之秋。
　　 中国电网旁的康宁诊所，接到卫健局通知，肖先生打“12345”市民热线投诉，他因焦虑症于去年五月份，到诊所调理身体，花去一万多块钱。他的诉求是，要求上级对诊所进行打击查封，对他进行道歉并退款。
　　 康宁诊所由我经营。接到投诉，我立刻准备好一支笔，一沓稿子，选择一个安静的办公室，着手处理此事。我与肖先生电话沟通，自我简单介绍后，加了微信。
　　 “肖先生，我是负责处理您昨天投诉事件的领导。上班第一时间已经到康宁诊调查了解一些情况，麻烦你把消费记录截图发给我。”
　　 肖先生查找消费记录，并截图发给我。
　　 “与我调查的数据完全一致。”
　　 “我了解了一下，2018年时你刚好结婚，后来工作中遇到压力，便患上焦虑症。通过吃了药以后，你觉得有些改善。”我接着提示。
　　 “有一次你老婆还陪你一起来买药了，说你的病好些了。”
　　 肖先生说：“我当时在诊所那里拿了药，吃了之后，是心态平和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不安。”
　　 “是你自己也觉得好点了才复购或复诊的，是不？”我问道。
　　 “是的。”肖先生如实答道。
　　 “焦虑是一个复杂性疾病，与身体和心理都有关系。”我解释，“即便是治愈，也可能再复发。”
　　 “这个我不太懂，我当时在诊所治疗，直到吃完药后好了点，停药之后，与原来没区别。”
　　 我劝说：“你说的我都相信，也能够理解你迫切想治愈的心情。”
　　 “当时治这个钱基本都花光了，去了好几个地方。”肖先生无奈地说。
　　 “诊疗疾病与购买其他商品不同。比如说购买衣服，你付费八百元就买价值八百的衣服，他付费八十元就买价值八十的衣服。”我耐心解释，“而诊疗疾病，同样的病，同样的药，存在个体差异，有的人效果好。药开出，强加于你的，确实无效，你就要及时止损，你自己也有原因。”
　　 我继续问道：“你的诉求是什么呢？你要怎样的结果？”
　　 “诊所退给我一万块钱。”肖先生提出了要求。
　　 “若是按你的诉求退还一万，有以下几点难处。一是消费的凭证只有三千多；二是时间已过去五年，当时的治疗效果是得到你的认可的，是疾病没好还是复发，已无从证明；三是每次诊疗及购买的行为，都是你自己主动去的。我说得对不？”
　　 肖先生有点语塞，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的想法是，退个80%左右的款就行了。”他又说：“当时现金还花了一部分，最少有5000以上。”
　　 “你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绝对不希望因这件小事让人觉得你有敲诈的嫌疑。”我旁敲侧击。
　　 “您建议我怎样做最好？”他马上缓和下来。
　　 “我刚刚与诊所方面协调了一下，他们只同意补偿你五百，因为他们的医疗行为是合法，他们的执业行为也是合法的，没有非法行医。补偿你是因为他们都认识你，作为朋友，他们愿意出五百元，对你表示慰问。”
　　 “我听您的，我也是刚与老婆离婚，心情极差，一念之间，想摆烂。对不起，也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好好做人的。”
　　 得到肖先生的回复，我心情立刻舒展起来，立即截图发给上级领导，汇报协商的情况。
　　 我站在窗口，望向窗外的银杏，此刻银杏似乎自己有了一种力量，它伟岸挺拔，打不倒压不垮。即使道路扩宽，并没影响它的坚守。一阵微风吹来，几片黄叶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轻轻地飘落，画出优美的弧线。好像退休返骋的我，在岗继续散发光和热，即便将来有一天要离开岗位，也要优雅从容。
　　 人生旅途，每一步都行之不易。就如同杨医生和我，有时都要在逆境中独行。胡杨树与银杏树，都是美丽的，坚韧的，也是杨医生和我心目中最美的树。我唯愿每一位医者也如它们一样，生而百年不枯，立而经年不倒。任凭风起云涌，只顾风雨兼程。
　　 这个秋季，胡杨劲，银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