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工资发到手里的时候，海涛妈王翠兰的表情便显得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给儿子交首付的钱又增加了一些，离儿子在省城买房的梦想便靠近了一步；忧愁的是她知道现在房价还在不停地往上涨，房子一涨，相当手里攒的钱又缩了水，首付也得增加，那样她和老伴刘大军一个月或者几个月辛辛苦苦打工给儿子积攒的钱又不过是填补了房价上涨的窟窿。
　　 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儿子在省城买房以来，王翠兰便十分关注这个原本跟她没有半点瓜葛的城市楼盘的房价，偶尔出去转的时候，看到一些新楼盘打出的巨幅围墙广告，便在心底盘算着某个户型的房价大概是多少，首付可能是多少，自己现在手里有多少钱，还差多少钱，到最后则是一声叹息。
　　 刘海涛自然比母亲更关心这个城市的房价，每当看着成片成片的土地被开发成楼盘，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房产广告充斥着城市里每个角落的时候，刘海涛便在心底想：这个城市开发出了那么多的房子，房子都卖出去了吗？为什么房子越来越多，房价还是没有降下来呢？什么时候房价能降下来呢？什么时候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呢？
　　 刘大军虽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但是他现在更多的只是闷声做事，只要有加班的活，他就抢着去做，多挣一份工钱，而生活上能简省的则尽量简省，能尽快挣到给儿子交首付的钱，是他目前最大的心愿和目标；他有时甚至会想他们工地正在建的楼房就有一套将来是属于自己儿子的，因而干起活来非常有劲头，也特别仔细。
　　
　　 二
　　 其实三年前，王翠兰和刘大军他们两口子都还是在农村务农，他们也还没有准备到城里来打工，因为他们觉得农村虽然收入低一些，但生活毕竟要比在城里打工要安逸很多，这么多年终于把儿子培养到大学毕业了，他们也可以松口气了，谁知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一个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们：要想儿子在省城成家立业，体面地生活下去，那他们必须得攒钱给儿子在省城买一套房子，而在农村这几亩田地里刨出来的钱远远够不上，必须趁现在身体硬朗来城里打工给儿子赚钱买房。
　　 他们来城里打工一个重要原因，是一件事深深刺激了刘大军他们两口子。三年前，也就是儿子刘海涛毕业后的第三年，他已经在一家公司就职，并且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同校大学女生，两人一度感情很好，并且见了双方的父母，双方父母倒是同意两人进一步发展，只是女孩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既然双方都在省城生活，将来肯定要在省城安家，男方必须在省城买一套房子，前提必须是先有房，后结婚。
　　 先有鸡后有蛋。这个理由无可辩驳。
　　 父亲刘大军得知女孩父母的意图后，一度很是为难，思想上也有些疙疙瘩瘩，他还抱着农村的那套老思想：我儿子也算是个上进的人，而且现在工资也不低，再加上农村修建的房子那么大，为什么非得在省城买房子呢，况且这个问题可以商量，或者结婚以后再慢慢考虑着买房，为什么是结婚前必须买房呢？王翠兰心底也不太舒服：我儿子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水平有水平，随便找个媳妇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还给我们提这条件那条件。两人都对女方家长提出的要求有些抵触。估计后来女方的家长也多多少少知道了刘大军夫妻的想法，便极力阻止女儿再跟刘海涛来往。王翠兰夫妇也零星听到了女方父母的一些话：“我们养个姑娘也不容易，辛辛苦苦拉扯大，就算不要你们家的彩礼，但不至于我们姑娘嫁到你们家连个窝都没有吧？”王翠兰听了这话后心底就更不舒服了，谁说我老刘家没有窝，我们老家农村做的三层小洋楼，不比城里哪一户人家气派多了，瞧那些城里人住的房子跟鸽子笼有什么区别。
　　 在这期间，其实海涛也曾经做了一些工作，那就是说服自己的女朋友不要着急，先缓一缓，同时也请女朋友给她自己的父母做做思想工作，等手头宽裕些了再来考虑买房的事，然后便是试图说服自己的父母，让他们拿钱出来帮自己买房子，但是事实是两边都不讨好，矛盾最终激化，和女朋友散了伙。
　　 刘海涛的家境是这样的：刘大军他们两口子都在农村，两人祖上都不是什么大户，家里种了十来亩地，养几头猪，还有一口不大的鱼塘，每年有个几万块钱收入，但是除去一些日常家用、人情开支、种子农药鱼苗等生产支出，特别是要供养刘海涛上大学，挣的钱便所剩无多。等到刘大军两口子把儿子海涛从大学培养出来，再加上前几年他们又在农村的老宅基地上新修了一栋三层的小楼，祖上也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家产，所以到刘海涛大学毕业后家里也就再没有多少积蓄。
　　 刘海涛还算是争气，小学到高中学习一直都很努力，高考时考了一个不错的二类本科，大学毕业后又在省城找了工作，而且还在城里谈了一个女朋友。这些让刘大军王翠兰两人脸上觉得很有光，几代人里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并且在省城工作，而村里许多刘海涛的同龄人却在沿海城市打工，所以在村里每每向别人聊起儿子时，海涛妈总是表现得眉飞色舞，当然会恭维的乡亲也总会挑好听的话说他们儿子有出息，海涛妈心底更像是吃了蜜似的甜。
　　 不过甜蜜之后总会有些隐忧：儿子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在期盼儿子的成长中生活的，小学盼中学，中学盼大学，可是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后似乎还没有完结，眼见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父母还得尽责任，当父母的似乎有操不完的心。本来培养儿子至大学毕业，再到参加工作，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买房子，那确实不是父母的义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家的父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要成家立业却袖手不管的呢？王翠兰两口子现在才深深体会到了养儿子的不易。
　　 特别是前面谈的那个女朋友要求儿子在省城买房，更是让刘大军和王翠兰两人感觉压力不小。而且自从因为不能给儿子买房致使儿子和那个女朋友吹灯以后，他们也明显感到了儿子刘海涛对他们两人的不满。
　　
　　 三
　　 为着在省城买房子的事，王翠兰和刘大军其实曾经试图去说服儿子：农村的房子那么大，三层楼有十几间房子，就是将来得了孙子住也完全不是问题，至于在省城工作，可以暂时租赁房子先住着，等过几年有点积蓄后再考虑买。但是刘海涛一句话就直接把刘大军王翠兰说得没话讲了：爸妈，你们说的我都能理解，我也能听你们的话，可是你们能说服我有什么用，你能说服我以前那个女朋友和他的家人吗？想在城里生活，房子是必备品，你没有房子，凭什么娶人家的姑娘。你以为现在找女朋友好找吗？你知道现在男女比例是多少吗？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打光棍了，再过几年就有两千万男人打光棍你知道吗？这几年我知道你们为我读书花了不少钱，可是我现在已经在省城工作了，你不让我在省城买房子，难不成让我再回来种地？
　　 七十几岁的奶奶知道这件事后，平时不怎么发火的她把刘大军和王翠兰狠狠批评了一顿：“海涛都是隔辈人了，本来我不应该管这闲事，我是老古董了，你们年轻，思想要比我开放好多，但是现在这事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你们在农村呆了一辈子，海涛凭他自己的本事闯出去了，你们就更应该支持他在外面成家立业，让他在省城买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做真正的城里人，那不是你刘家的光彩吗？儿子成家立业不靠你们靠谁？没钱怕什么，出去打工，村里的好些人年龄比你们大，还不是一样在外面打工，替子孙谋福。你们出去，不用管我，我在家里给你们守门，趁现在还利索，你们两口子也出去搞几年，城里挣钱总是比农村来得快，我一个人在家还能捞得到吃的。你们就只有一个儿子，别人家都巴不得自己娃闯出去在城里安家，你们倒好，年纪轻轻的就想着安逸。”顿了顿，奶奶接着说：“好好的一个媳妇，因为大人的不明事理，说没就没了，你们这大人都是怎么当的。我这还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金镯子，也不可能带到土里去，本来是想海涛结婚的时候送给孙媳妇的，我看还是算了，到时候买房，就把这个卖了，也算是我给海涛的一点支助。”
　　 听完奶奶的一番话，刘大军夫妇很是委曲和羞愧，两人私下一说，也终于达成了共识：儿子肯定将来是不会回来住了，现在一切为了儿子在城里买房，两人都到省城打工。
　　 刘大军两夫妇开始了打工之旅，他们俩也没有什么技术，只有选择到建筑工地上当小工。
　　
　　 四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成天的尘土飞扬，沉重的各种建筑材料，还有摇摇晃晃的危险竹桥，环境很恶劣。夏天暴晒在毒辣的日头下，衣服湿了一次又一次，到晚上脱下来已经成了一块硬的壳，冬天虽冷还是累出一身汗，那种辛苦是不言而喻的。
　　 对于首付这个词，刘大军和王翠兰夫妇实在太陌生，刘海涛硬是跟他们解释了好半天他们才有了些印象，原来买房子还可以先交一少部分钱，然后向银行贷一部分款，接着再跟银行连本带利的还钱。这时刘大军夫妇才觉得后悔不已，他们当时反对买房子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再于，城里一套房子百十来万，对他们无异于是一个天文数字，如果一次性的付清，那简直是天方夜谈，如果是交首付再慢慢还贷款和利息他们当时一定还是会考虑的，只是一切都没有后悔药。
　　 不过还有一个让他们感到惊讶和无奈的事实，就是省城的房价在不停上涨，今天看某个楼盘是这个房价，过不了几天再去问时便会发现，房价已经涨了！房子涨了，就意味着他们的钱缩水了，他们要挣够首付的钱就得付出更多的劳动，这让刘大军夫妇和刘海涛更感觉到压力山大。
　　 晚上在工地上吃完晚饭回宿舍的时候，王翠兰拿着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报纸，整版都是房产广告，对刘大军说：“老刘，最近房子又涨了，知道不，前几天我在那个春晓花园看到的房价是九千多，你看现在他们在报纸上登出的广告价格一万多，咋涨得那么快。”
　　 刘大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样涨下去怎么得了，农村人想真正混成城里人真是太难了。”
　　 王翠兰说：“你不知道，就前天，我经过一个新楼盘的时候，正在搞开盘仪式，你知道那场面跟挤火车似的，人挤人，买房子跟商场促销一样打抢，你说这城里人咋都那么有钱，似乎买房子就跟买白菜一样的，真是搞不懂。”
　　 “咱们现在攒多少钱了？”刘大军问王翠兰。
　　 “包括海涛的钱快三十万了。”王翠兰说。
　　 刘大军听到这个数字后似乎又有些了欣慰。他看着才五十出头的老伴，这几年明显老了许多，又黑又瘦，头发花白而且干枯，皱纹也爬满了眼角。他想安慰一下她：“翠兰，这几年让你受苦了，衣服没买件好的，吃也没吃个好的，老人都说养儿防老，没想到咱们快老了还得不停为儿子操劳，我们也是算是对得起他了。”
　　 王翠兰说道：“你也吃了不少苦啊，你看你背都快驼了，眼睛也越来越差，还经常喊腰酸背痛，比当年在老家种地都辛苦，种地还分个农忙农闲的，现在倒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哪有个休息的时候；不过最终都是为了儿子，只要他结婚后还能不忘本，对得起咱们，咱们也就不白辛苦了。”
　　 刘大军说：“看来指望房价跌下来是不可能的啦，咱们现在攒的钱基本够首付了，到了年底，再问亲戚朋友借一点，先付个首付再说，要不然房价一直涨怕我们要一直无休止地给打工下去，真是没个准啦！”
　　 王翠兰嘴里答应着，只是心底在想着到时究竟去问谁借钱呢？谁又肯把钱借给自己给儿子买房呢？这真是个头疼的问题。
　　 自和前面的女朋友分手后，在这几年期间，刘海涛也曾相过亲，交过女朋友，但是每每见面的时候，对方都会直白的或委婉地问自己有没有房子呀，多大面积啊，有没有背房贷……
　　 偶尔，他也会在征婚网上去看看，那些女的十有八九都要求男方有房子，而男的则多半写着自己有房，这让刘海涛的自信心大打折扣。看着网上关于房子的段子：国家规定一夫一妻制，实际是一房一妻制，无房无妻，多房多妻，这也就是古人为啥把老婆大房、二房、三房……看着这些刘海涛都只能苦笑。他有时甚至感觉跟自己一样从农村出来最终打拼到城里的同龄孩子像无处可归的一代：他们通过读书奋斗跳出了农门，农村已经无处可去，无处可为，就是回去也会被乡邻耻笑，而且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他们哪里又能真正融入到父辈祖辈的农村生活去呢？而留在城市生活，可能很久都买不起一套房，就是买了，则要背上沉重的债务，古人讲安居才能乐业，居无定所谈何安呢？
　　 他看到一篇文章时——《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可以跟你一起喝咖啡》，这时算是彻底明白了人与人其实是不一样的，而且你必须接受这些现实，人生的输赢大部分在起跑线上已经决定。
　　 其实刘海涛算是很懂事了，他深知父母为着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很操劳，快老了为着自己能在省城成家立业还在外面漂泊打工，这对他有着诸多的于心不忍。
　　 为着能在省城里安身立命，其实他也是很努力的，除了平时上班外，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卸掉白领的身份，从他的出租屋里搬一个小桌子到街上去做点小买卖，卖些手机饰品、数据线、耳机什么的，纵然赚不了多少钱，但总能挣点零花，他知道生活在这个城市是不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