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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跳个舞吧(小说)


作者:沧浪夜雨 童生,816.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68发表时间:2024-01-19 16:46:09

彼时,里下河地区的兴华化肥厂正处于“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时期。随着新产品的开发,1990年伊始,化肥厂招收了大量青年工人。青年工人多的地方,故事也多。如同长势正旺的菜园,拔节声、虫鸣声不绝于耳。这是一个关于“跳舞”的故事。
  
   1992年9月20日,丑时
   消息传到醋酐车间时,我在上大夜班。准确地说,我刚刚完成凌晨一点的取样化验,正坐在分析室里昏昏欲睡。周围萦绕着声音的游丝——车间机器运作的声音此时虽如游丝般飘忽,但颇有规律,凌晨时分尤为催生人的睡意。
   “可靠消息,今年中秋节晚上工会大礼堂首办舞会!还有两天,我算过了,我们乙班是大夜班。”杨姐说,“林晓,你去不去?”
   “我……”抬起惺忪的眼,突然间睡意全无。“我什么?如果不用做家务、管孩子,我一准去。羡慕死你!”杨姐打断我,转眼对着在从分析室门口走过的一个身影喊道,“嘿!段军,中秋节晚上的舞会,去不?”
   “杨姐,找到舞伴就去。”
   “这不现成的吗?找林晓啊。”杨姐用胳膊肘耸了耸我,“林晓!”
   “那敢情好。”段军的后背消失在对面的操作间,只留下一道看不见的声音的棱纹在空气中荡漾开去。
   “虽说段军是五里的土地工,但五官清楚,合在一起就是精神,倒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呢!再说了,现在户口啥的也没那么重要了。”杨姐道。
   机器声、杨姐的饶舌声都渐渐隐去,只有段军说的话悬浮在空中,愈见明晰。我热切地捕捉住悬浮在空中的话,将它盘踞于心。在频频颤动的心跳间,我甚至一度断定,这句话分明就是对自己说的,或者说,原本就是邀请。不,可能是吧……我实在无法确定。过去,我对事情的判断也常常无法确定。往事像电影里的镜头切换,摇晃得厉害,终于跳将出来……
   1992年2月,入厂职工培训那天,他迟到了。我坐在教室最后,只看清门口出现的轮廓。个子高,身形挺拔。正在张望时,他走到教室后排,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我下意识地向侧边挪了挪,这动作僵硬,我那瘦小的身体硬生生晃了晃。他把眼看了过来。眼睛狭长,不顶大,却很亮,好像汪着一泓潭水。呵,这令我想起了苏轼所言“庭下如积水空明”。目光触到后,我的心一热,快速低下头。
   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依然坐在后排。科长点名时,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段军。他再也没有和我同桌学习。是不喜欢坐在后排上课?抑或不愿意看见我?我不确定。
   此时,“舞伴”这个词经了段军的唇齿翕动,再一字字跟空气发生碰撞,震得空气都簌簌作响。我脑子里帮他在后面加上了“林晓”。想象中“舞伴林晓”这四个字,就如同摆放在钢琴上的乐谱似的,通过空气中琴声气流的传播直抵我的耳膜,它们生动、迟缓,集结成一束暖流刺激着大脑的中枢神经,产生了若干多巴胺的愉悦之感。旋转的裙袂、踮起的脚尖、节奏明朗的鼓点……天啦,我不会跳舞!心里的惊呼脱口而出,想要咽回去,为时已晚。哪有出生的孩子还塞回娘肚子里的?
   “跳舞有什么难的,来,姐教你。”杨姐一把将我拉起,站定。三十出头的杨姐——我师傅——快速捋顺自己垂于胸前的两条麻花辫子,左手掌向内,右手掌向外,拉开了架势,高高的胸脯杵在我跟前。
   我低头含目没法动弹。只觉一只手猛地抄到我的腰间,一股力量将我的身体靠近了杨姐的身体。
   “林晓,过来呀。”杨姐说,“你胸脯不肿、屁股不翘,就要胜在气势上,懂吧?!”
   “哪有年轻人不会跳交谊舞的?我记得你还没二十吧?”杨姐又问。
   “十九……”
   “啧啧,十九岁就进了化肥厂。不过,化肥厂这两年已经不如从前了,逢年过节发的福利一年不如一年,净发些卫生纸、粉丝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要不然怎么要开发新产品呢。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开发新产品,也不会招这么多青年工人。我是不愿意到新产品车间的,在碳化车间干得好好的,非让我到这个满是酸腐味的醋酐车间来。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杨姐说。
   “哦。是啊。”我随口应了。
   分析室的灯光扎眼,我看清了杨姐眼角的细纹和卡嵌在细纹里的粉,如戴着一副面具。真实的杨姐已经隐匿。
   我也戴上了一副面具,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段军见我,不禁也显露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小欢喜。音乐响起,段军牵着我的手步入舞池。嘭擦擦、嘭擦擦……揽腰、合掌、搭肩。我的视线落在段军的肩头,身体柔软,呼吸顺畅。进左脚45度,放平脚掌,退右脚45度,脚掌放平……呵,不行,是什么气息萦绕我的周围?还有糯糯耳语。不好,脚步乱了,踩着了……
   “哎吆!踩到我了!”杨姐蹙眉大叫,“一开始不是学得挺好,怎么突然就乱了?”
   有人走了进来,查岗的。我们快速坐回分析台前。我低下头看分析单,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只得抵着分析台坐着,仿佛牙疼的人托着腮,以为这样就有了坚实的依靠似的。
   “我说,你回去再练练,一准行。”查岗的走后,杨姐说,“不是吹,只要经过我培训,没有不会跳交谊舞的。”
   培训……我默然点头。入厂培训、取样培训、分析培训、交谊舞培训,这大半年,我一直在培训中。
   入厂培训结束后,我分到了新产品醋酐车间乙班。第一天是小夜班,交接班后,乙班班长将班组人员围成一个圈,扯着嗓子开了班会。昏暗的灯光下,周围一众都裹着棉大衣,分不清谁是谁。我被醋酐车间呛人的酸腐味熏得头疼,正使劲用“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来安慰自己,对新生活的祈盼也因此削弱了大半。
   傍晚六点钟,因为2号反应釜的分析结果不合格,杨姐差使我将分析数据送与2号反应釜的操作工。操作间距离分析室仅数米之遥,我捏着数据单,犹豫着进去了。操作间很是狭长,一排仪器,一排桌凳。正是饭点,操作间里的操作工不多。
   这是醋酐车间的中心,所有的机器鸣响皆在此交织、汇聚,如同一场音乐会的指挥台。2号反应釜对应的操作台在哪里?杨姐没有交代。
   操作工都在盯着操作台的仪表看,谁也没有注意到杵在门口的我。
   “林晓?这么巧。”有人从门口进来了,手里捧着饭盒。他穿着棉大衣,大衣领口竖着,眼中一泓潭水,我瞬间掉在这潭水里了。是段军。班长开会时说,这次分到醋酐车间有两名青工,原来,另一名青工是他。我有点蒙,没能反应过来回答些什么,而是向他举了举手中的分析单,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他站在原地把我琢磨了一会,这才把饭盒放到操作间角落的桌子上,接过我高高举起的分析单,眼睛却一直看着我。我感觉晕乎乎的……
   “该取样了。你一个人下去?”杨姐打着哈欠,“查岗的来过了,我眯会儿,太困了。”
   我拿着手电筒和取样瓶,快步下楼。凌晨两点,醋酐车间的钢板楼梯在我的脚下欢呼、跳跃。
  
   1992年9月22日,戌时前后
   月光隐约显现在工会礼堂的窗户上。此时是中秋节晚上六点半,月色还不丰盈。礼堂里到处是窸窣声,像蜂房里发出的蜂嗡一样。偶尔会有一两声笑声。
   我站在礼堂大门入口处,这便于我观察每一个人。我喜欢暗中观察别人,暗中观察是全知视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观察到的信息往往比身处其中时获得的更可靠。我看到林晓了,她站在礼堂北侧的墙角。她皮肤白皙,身高一米五出头,身形单薄得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女生,厚重的齐眉刘海更是加重了小女生的气息,偏偏眼神中又有因上夜班而添的疲惫。
   她在张望,是小幅度地环顾四周,是悄无声息地搜索。我下意识地将自己往暗处站了站。她能来参加舞会,这让我很高兴。至少,我不会感觉形单影只。如同上战场作战,需要有我方的阵仗做支撑。或者呐喊,或者携手。
   不过,不到山穷水尽,我不愿意请她跳舞。我突然有些许羞愧,但这瞬间闪过的羞愧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
   我拍了拍衣襟,腰挺直。衣服是晒过的。
   妈妈唠叨,衣服上有酸臭味,要多晒晒。酸臭——那是醋酐的气味。我不愿意听她唠叨,特别不愿意听她催着我找对象。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她说,段军,你二十三了,在家闲了这几年,假如不是化肥厂征用土地,你哪里能有这份工作?咱不但要得到这份工作,还要在厂里找个对象,这是任务。我妈将找对象编排成为任务,简直是在扼杀爱情的美好。唠叨如同沉重的枷锁,铐住并繁复地催促了我,我已经快要窒息,我要透透气。
   “段军,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旁边的人瞧瞧自己的手表,“怎么样,有舞伴吗?”
   我这才发现,班组里的大冯也来了,硬领衬衫将他红润的脸庞托起。大冯是舞林高手,听说。
   “有……哦,没有。”我欠了欠身,“我来转转。你呢?”
   “我?哈哈,我不愁没有舞伴!还有两分钟。”他还在瞧他的手表,嘴在嗫动,嘴角细软的胡须随之轻轻颤动,“这么多人,挺热闹的,是吧?”
   我点了点头。他也就不再开口了,随后向礼堂的另一边走去。我听见细微的皮鞋的踢踏声,一定是打了铁掌的。
   我来到了礼堂靠窗的地方,掩在墨绿色丝绒窗帘旁边。窗帘缓慢地吹拂过来,摸触着我的脸。在这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对面的林晓。她不再四处张望,正在与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个人欢喜成一团。
   与她说话的女孩背对着我。她穿着湖蓝色的连衣裙,身材修长。不时用手摇晃林晓的胳膊,好似在与她分享一个奇趣的消息。长长的马尾辫在其脑后晃动,打着秋千般晃动。肩胛骨生动地起伏着。
   我的目光不由追随着这抹湖蓝。
   这当儿,我又想起了妈妈说的“任务”。第一次没有排斥。
   突然,礼堂的灯光黯淡下来,球灯转动,音乐声响起——《月朦胧鸟朦胧》。我仿佛站在月色里,走在自己的影子上。“萤火照夜空,秋虫在呢哝,晚风叩帘栊,但愿同入梦。”夜色弯弯曲曲,从南官河边逶迤向前,把人的目光和思绪带进一个静谧的隧道,带到幽深的朦胧夜色里。我来到窗前,在窗户玻璃的反射中看有人急匆匆地拉着自己的舞伴往舞池走去。转身展眼看去,那踟蹰不前的,更容易吸引我的注意——大冯在邀请林晓。那一个瞬间,大冯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像是在洗脸时不小心将红润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
   啊,别理他。我在窗前走动着,在孤寂里走来走去,进入一种混混沌沌的没有边界的境界。妈妈的声音又从混沌中传来。
   你谈了对象,成了家,我就了去一桩心事。你爸走得早,留下我这个苦命的。这是妈妈常说的话。她每说一次,我对她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于是那一天我就说,下个月你要嫁到外乡去尽管走,你不是都收拾好了吗?那些箱子、那些包啊,袋子啊……我不用你操心,不需要你操心。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爱情,不是为了妈妈说的“任务”——我明白自己没有家了。人,只有在失去时,才会想起家的温暖;人,只有在孤独时,才会渴望情感的丰盈。我用目光拨弄着那些表明去意已决的行李,一个没有拉好拉链的包,被我粗暴地扯出一角——一条深蓝色围巾。她一下子就哭了。
   我走到了林晓与湖蓝女孩原先站立的地方——林晓和大冯去跳舞了。湖蓝女孩在哪里?一时没找到。站在她们曾经站过的地方,我似乎察觉出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气息,虽然并不十分热切。
   舞池里,林晓笨拙地旋转。
   倏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空气已感觉疲倦,不愿再运载声音了——消失在旋转着的湖蓝女孩的光芒中。我的全身立刻像通过了一股电流,又兴奋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肺部的呼吸,直到内心的波澜壮阔把自己淹没了。
   鹅蛋脸、丹凤眼,最要紧的是,她有光洁的额头,额头正中向下突起一小尖头发——令人沉醉的美人尖——更显柔媚。
   我终于看清了她——她的容貌。
  
   1992年9月24日,戌时
   林晓个头高了一些,其他与初中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尽管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联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半年之隔,我们都进了化肥厂上班。她在新产品醋酐车间,我在新产品乙酰丙酮车间。
   “林晓——”
   “蓝霏霏——”
   重逢时的举止和情感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些表面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
   的确,我似乎早已忘了初中同学(也许是不愿意想起那发育初期的痛楚),所以,当看到林晓时,我竟感觉到获得新生的乐趣比平时感觉到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无论是哪位故知,都不如此时的林晓更亲密——尽管上学时她与我并无多少交集。至于这样的友情能否经历雌竞、芥蒂、输赢等人性恶疾的考验,尚未可知。
   想着这些,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地,跳舞时与舞伴狭小的空间令我着了迷。我瞧了瞧他那与我挨得很近的脸——一张寻常的脸,反映出匆忙的一瞥。舞伴是谁、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飞扬!对,就这样——打开、甩出去、扶着肩、举起手臂。让我若干次飞扬吧!如同徐志摩诗中的雪花——翩翩地在半空中潇洒!我的心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音乐的鼓点萦绕礼堂,与我激动的神经的颤动交织在一起。从舞伴的肩头看过去,舞池里的脸汇成了光怪陆离的一片,但又感觉有人在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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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此篇小说写的是1990年代中,青春期少男少女们在遇到自己心仪或能组成家庭的“意中”人时的种种思虑。在编者的印象中,舞会的开始,就是在1990年代。舞场中最活跃的也是20岁左右的年青人。小说中的林晓、段军、蓝霏霏三个主人公,同时被招入化肥厂,为同龄人。林哓与段军分在同一个车间同一个班组,情窦初开的林晓被段军清新的面貌及气息吸引,变成了暗恋者;段军因着母亲的摧婚,对长相一般还发育不够完美的林晓有过观察,但并不怎么上心。小说的高潮,就在化肥厂组织的一次舞会中。段军被林晓的同学,蓝霏霏的身材及容貌吸引,随即放下对林晓的幻想,对蓝霏霏表示了好感,并实施行动。都说处在爱情中的女子智商为零,这在林晓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被爱情冲昏了头的林晓,为阻止蓝霏霏与段军的情感发展,不顾同学情谊,当着段军的面说出蓝霏霏曾经有狐臭的隐私,而听到此状况的段军,果断弃开蓝霏霏,选择了本就是自己舞伴的林晓。一场舞会只一个晚上,却完成了一场三个人的独角恋。作者在书写一个时代的同时,也在书写多变的人性。小说构思独特,三个主人公都以第一人称出场,站在不同的角度转换人物的心理过程,完成同一个时空下,不同人物的思维跳跃,让画面更真实,更生动。一篇集时代与多变人性的小说,读后受益匪浅。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124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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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1-19 17:01:07
  人性中的现实,在任何年代都不过时,尤其在爱情中。爱情之所以被冠以“伟大”这两个字,是因为真正的爱情是不计美丑、不计利益、全心全意的付出,现实中大多数人的婚姻,首先是以门当户对为前提才得以继续,还有部分人,如小说中的段军与林晓,一个为完成任务,将就;一个只为得到,不计他人的痛苦。
   学习老师的佳作,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回复1 楼        文友:沧浪夜雨        2024-01-19 20:41:08
  感谢老师的用心点评。遥祝冬安!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1-26 07:53:4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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