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杀香猪过大年(散文)
一
“哼……唧……”“哼……唧……”“哼……唧……唧……”
这声音,是过年前的开场,别看声音单调,却充满了欢乐。
岁暮小年至,人间小团圆。过完腊月二十四小年,便听到阵阵刺耳的“哼唧”尖叫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一听,便知道是猪叫声,年猪又称香猪,杀香猪迎大年又开始了。小时候,孩子们最爱听这样的尖叫恐怖声,因为要过大年了,好吃的,好喝的接踵而来,那声声“哼唧”就是向往的声音,幸福的声音。
上下天井村户多,要杀猪的人家不少,杀猪佬王有宽,须提前预约。有宽师傅第一天进家门要放鞭炮迎接。一旦开刀,就歇不下来。腊月二十九晚上收刀,有宽师傅忙得很。所以过了腊月二十四,“哼唧”声此伏彼起,把大年的气氛渲染起来,山村不再寒冷,村头村尾热闹起来。
天未亮,父亲烧几桶开水等有宽师傅来。杀猪那天,左邻右舍不用打招呼就有人前来帮忙。把猪从猪圈里赶出来,看热闹的,帮忙的已围成一圈。有宽师傅一声令下,一纵人扑向香猪,逮住了猪耳朵、猪尾巴、猪前脚、猪后腿,待香猪抬上案板后,有人已经将小盆子放在案板边。有宽师傅一手拿着寒光泠泠的尖刀,一手按住猪头。香猪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撕声劽肺地豪叫。尖刀扎进脖子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殷红的热血直冲进盆里,冒着热气的猪血,撒点盐,加点凉开水,猪血很快凝固起来。猪血是个好东西,用猪血烧腊肉火锅,用猪血炒辣椒都是一道好菜。血止了,猪声停止了,猪脚不动了,帮忙的人才松了一口气。当有宽师傅亮出刀子的时候,大人把小孩赶回家里,不让孩子们目睹这血腥的场面。我趴在窗沿朝外看,知道将猪抬到腰子盆里才敢出来。几个人同时将木桶里开水倒向腰盆里,有宽师傅用麻绳套住猪,双手拽住麻绳,左拎绳猪向右翻,右拎绳猪向左翻,猪在开水里均匀受热润泡,用手抓一把猪毛,毛随手落,说明开水泡到火候。然后双手握紧铁刮子,用力一刮,猪毛脱落,一道白色呈现,接着,顺刮刮倒刮刮,左刮刮右刮刮,前刮刮后刮刮,一根烟的工夫,香猪像脱去外衣露出了白色酮体。将香猪再抬到案板上,有宽师傅拿来一根长长的铁条,铁条一头细小圆滑,另一头挪成铁环,便于手拉。有宽师傅在猪脚割一道口子,然后将铁条通进去,插进猪身体里皮里肉外的地方,来回抽动,打通气道,再用嘴贴近猪脚口子使劲地吹气,一边吹一边用木棒在猪身上敲打,不一会儿,用细绳将猪脚扎紧。猪儿活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大气球,比原来的猪身要大成一圈。干嘛要吹成这样呢?有宽师傅说,吹过气的猪肉没有胶皮味,香猪吹胖后,毛桩也修得干净些。真是吹牛的没见着,吹猪的倒是开了眼界。拿来梯子靠在屋檐下,用双铁钩子,一头铁钩挂住猪脚,另一头铁钩挂在梯子档上,接下来,开膛破肚。孩子们围在一旁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好不热闹。不知是谁家的狗儿闻腥赶来,东闻闻,西舔舔,也来凑个热闹。
卸下猪头,破开猪肚,用澡盆接下心肝肚肺肠子等下水,撕下花油板油,然后将香猪剁成两半,先将一半拿到案板上切肉。第一刀肉要割下三指宽,列条肉,这刀成叫“消灾肉”,送给杀猪佬的,这是杀猪的规矩。那时候,山村条件差,拿不出钱,杀猪的不给工钱,就用这“消灾肉”抵工钱。家家如是。有宽师傅欠别人家的钱,将猪肉抵债,过大年,谁家都乐于接受几斤猪肉。村里穷,不是家家有年猪杀。杀了猪也未必全盘享受。卖一部分猪肉买些年货,不管怎么样过年也得给孩子添件新衣裳,那些超支过多,可怜的亲戚朋友一家送两斤,村里左邻右舍没杀猪的送一二斤,还有五保老人过年也要让他们尝尝荤,七送八送已所剩无几。我家里,常常只剩下两刀肉,其余的就是猪头、猪脚、猪下水了。看着猪肉刀刀拎走,我把小嘴翘老高。母亲说,猪肠好呀,可以灌香肠,香肠晒干,经留、味香、好吃。
二
杀年猪,演变成煨杀猪饭。吃杀猪饭成了故乡的风俗。帮忙的左邻右舍,来尝尝鲜,摆上几大桌,桌上摆满大碗菜。粉蒸肉、红烧肉,糖醋排骨、肉圆子、红烧狮子头、梅干菜烧肉、酱爆肉丁、辣烧猪肝、黄豆炖猪蹄,肉片汤。菜肴摆好,可谓猪肉全席。屋子里肉香味弥漫开来,让人垂涎欲滴。故乡人,平常省吃俭用,餐桌上见不到丁点荤菜。可是到了年,就不再吝啬了,似乎一年忙到头,就是为了年。吃杀猪饭,比吃年夜饭还要热闹,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堂喝彩,尽显乡村风韵。
赶猪出圈,抓猪,杀猪并不难,难的就是千瓢万瓢地喂养。那时候,大集体,生产队按出工计酬,一个劳力一天10分工,计酬四毛,最多未超过七毛,所以人人抢工分,户户无闲人。生怕儿女多,超支多,口粮称不回来。养猪的就不敢多养,一年养一头猪足矣。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就拿着腰箩讨猪草,掘野菜。田埂上,小河沿、柳树林,留坦山,板桥岗,跑遍了田田畈畈,沟沟坎坎。回来后,洗净、切碎、煮熟,储在大缸里,闲时准备忙时用。
记得那时,我家兄弟姊妹多,负担重,家里超支不少,母亲承包了队里的畜牧场,十几头大猪,两头老母猪,母猪下崽二三十头,一家人,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早上天不亮起床,晚上十一二点回家,我常在畜牧场锅灶前睡着了,母亲背我回家。那时候没有饲料,全靠人工喂养。春兴莴苣、夏插红芋、秋种萝卜,冬栽白菜。为生猪备好猪食。空闲的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满世界讨猪草,炎炎夏季,母亲带着我们,成天泡在水里拉葳(捞水草),一担一担往回挑,尤其到了冬天,猪食不够,漫山遍野一片枯黄,我们只好到河里淘食,站在大河沿,用长竹篙伸到深水里绞葳草。北风呼啸,寒冷钻进骨髓,浑身直打颤,双脚冻得直跳,双手通红,麻木得失去知觉。有一次,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不慎滑到水里,母亲为了救我,二话没说,扑通跳进水里,将我推上岸,母亲的棉袄、棉裤、棉鞋全湿透,回到畜牧场,衣服、发梢结成冰块。我和母亲高烧一天一夜。每次回忆此事,都心有余悸。
过年时,养肥的十几头香猪全宰,年成好的,一户二三斤,超支户一二斤,遇到猪瘟年,一家一斤是奢望,超支户丁点没有。只有年饭桌上才见到一碗囫囵肉,正月来客,辣椒炒肉,马铃薯炒肉等,才见到丝丝肉星。
又到腊月,故乡听不到“哼唧”声。乡村大都是留守儿童和老人,村里安安静静,年轻人年底二十八九回来,到超市里卖肉卖鱼等年货。如今,年货富余,猪肉多多,乡村里就是缺少那份浓浓年味。
现在已经进入全面小康时代,天天有鱼肉,顿顿有荤菜。从贫穷落后,到吃饱穿暖,再到吃好穿好,生活质量逐步提高。可杀年猪,煨杀猪已饭慢慢淡出历史,成为记忆。
有时候,年轻看不到杀香猪了,我就往偏僻的山村去,希望再看到那一幕。吃不吃不重要,好像过年的气氛少了杀香猪,就减淡了。
人们在追求崭新的生活方式,过年也一样,总是喜欢要个新气象。不知近年还有什么新花样。
生活要更新,也要怀旧。很多时候,我们的生活感觉变得没滋味,是否是少了曾经的铺垫?中国人喜欢在动手准备年货时有强烈的参与感,不喜欢“饭来张口”那种享受,毕竟欢乐被大打折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