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井底村，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它像老黄牛一样蛰伏在大山深处的皱褶里，深藏不露，也如同其它无数的山村一样，默默无闻。
　　 突然，一阵警笛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整个村庄沸腾起来。
　　 “周家二妮回来了，被警察抓回来了。”
　　 “还带着明晃晃的铐子。”
　　 “这是犯啥事了，这么好的孩子。”
　　 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有叹息声，有惊呼声，还有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声。
　　 周家二妮，也就是周婧，她是井底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出过国，留过学，还在全国知名电视台做过主持人，她是整个山村的骄傲。提到她，整个山村都觉得脸上有光。
　　 她去上大学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有人送鸡蛋，有人送钱，有人送咸菜大酱，周婧挎了整整一篮子鸡蛋，还有五六罐咸菜大酱，鼓囊囊装满了一口袋零钱去上学的。交学费的时候，她都有些不好意思把钱拿出来，羞红了她的脸。钱太零碎了，有一毛五毛的，两元五块的。那时候家里都很穷，整个山村的人才凑够了她的学费。
　　 她第一次出镜电视台的时候，村里的喇叭喊了好几天。村里的孩子也是互相奔走相告，那氛围，比过年都高兴。
　　 周家二妮被警察抓回来，大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也没听说这孩子犯啥事。从山外回来的年轻人，都说她过得挺好。这孩子，从小心善，长大有出息后，给山村拿钱修路，修屋盖房。这不，前段时间刚给村里盖了养老院和学校。
　　 “周家二妮，犯了啥事，知道不？”
　　 山村里的人，你问问我，我问问他，都是摇头三不知。这事，也成了村里人茶前饭后，大家最为关心的话题。
　　 山村这么热闹，上次还是十几年前。山村里来了一个支教大学生，带着一副眼镜，皮肤白皙，很文静。一开口就是一副官腔，孩子们觉得好听，都学他说话的样子。到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年轻的支教大学生说的是普通话。
　　 那个支教大学生，不仅教学生书本上的知识，他还有一把吉他，边弹吉他，边叫学生和他一起唱。有时候，他还带学生去村民家里帮忙干活。山村里那个瘫痪的刘大爷家的稻谷，每年都是他带学生去收的。这是个年轻人不错，几乎村里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二
　　 周婧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她拥有完美幸福的家庭，工作也顺心，领导比较认可重视她。按理说，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种心神不宁的不安感，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好几年前，她写了一篇失实的报道，报道越火，她越不安。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稍失偏驳也属正常，只要话题能被大家关注。”主编安慰她。
　　 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随着她的报道越来越火，她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后来还为此得了新闻界的大奖，她的这种不安感，也随之被抛到脑后。
　　 她从梦中惊醒了，身体吓得止不住地颤抖。她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在山坡上一边开心奔跑着，一边轻闻着大山的清香。突然之间，身体周边全都是黑。像是在冰冷潮湿而又黑暗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一股凉意从脑后升起。
　　 “小婧，不要丢下我。我好冷好怕！不要丢下我，小婧，不要…….”
　　 那声音哀嚎着，很凄惨，仿佛来自地狱。她想逃跑，却逃不掉，脚好像被什么抓住一样，挣脱不开。然后就被吓醒了。
　　 自从她手机里不停地收到一条短信，她就经常做这样的噩梦。
　　 “周婧，你家山村的那个山洞，还有你的堂哥，你还记得吗？周婧。”每次她看到手机里的这条短信，她就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这时，她轻轻打开自己床头的木盒子，拿起一本书缓缓地打开。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还有她的那个从山外来的大学生支教老师。
　　 同学们都喜欢他，都喜欢围着他转。别人都喜欢听他讲故事，她却不是。她喜欢听他描绘的外面世界：大海沙滩，山川日月，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她想有一天能走出大山去看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像支教老师说的那么好。
　　 她最喜欢看执教大学生老师坐在山坡上弹着吉他唱歌。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了你的梦，不知不觉这……”
　　 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出了神。她多想长大后，和她的支教老师一起走遍山川大河，而且只有她和他。
　　 “周婧，你的发卡快掉下来了，过来……”
　　 执教大学生老师，伸手就要给她把发卡带好，她把头轻轻一斜，害羞地飞速跑了出去。
　　 “瞧，这小姑娘还知道害羞啦！”
　　 周婧跑了好远，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这是她和她的执教大学生老师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小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好几天都没能缓过来。
　　 他说她写的小作文很棒，经常把她的小作文当作范文给同学们朗读，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最后再当着全班同学夸奖她一番，这时她内心是窃喜的。他还曾奖励过她一支钢笔，直到现在她都当宝贝珍藏着。
　　 “周婧，你的小作文找个杂志社投稿发表都没问题。”
　　 这话，周婧时刻记在心里，这事让她想得晚上睡不着觉。她看看自己写的小文章，又看看老师给她的投稿地址，看过来，看过去，睡不着。她想，如果她的执教大学生老师能在杂志上看到她写的小作文，得有多高兴啊！
　　 可是，她没有邮递稿件的邮费啊。她想过很多挣钱的法子，可她生活的山村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连个蝎子山鸟都没有。她也想过逮点鱼虾卖钱，可是山村里的河水水流湍急。
　　 她想给杂志社投稿她的小作文，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成天为这事发愁，放学回到家也在愁眉不展。有一天放学回家，她看到父亲偷偷摸摸在往房梁上面得夹缝里塞什么东西。出于好奇，她等父亲走后，攀上粮仓，站在凳子上，把父亲偷偷藏起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东西，用透明塑料布缠得厚厚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拨开一层又一层。然后是一个纸包，周婧打开纸包一看，是钱。两张一百的还有几张五十的，剩下的就是五块十块的钱。
　　 周婧看到纸包里的钱，眼里都发起光来了，心想总算有钱邮寄她的小作文了。她拿起五十五块钱，又把钱放了回去。如果父亲知道了她偷家里的钱，一定会把她打死。想想父亲用皮鞭抽打犯了小错的哥哥的场景，周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赶紧把钱，重新包了起来。可是，这时她又想到了她的支教大学生老师，如果他看到了她的小作文发表在了杂志上，得有多自豪。说不定在同学们面前夸赞她，弄不好整个山村都会知道。那画面想一想都让她觉得开心，于是狠了狠心，
　　 把五十五块钱从家里偷了出来。但是她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特别是当时听到一声嘎吱的门响声。她回头一看，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那人影，像是她的堂哥。
　　
　　 三
　　 周婧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才来到镇上，把自己小作文邮寄出去后，去了镇上唯一的书店。她用剩下的钱，在书店里买了好几本书，还有一只口红。她到现在还记得买的书的名字：《围城》《平凡的世界》《活着》《战争与和平》《呼啸山庄》。至于为什么要买一只口红，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她把书和口红买回来后，一直放在学校课桌抽屉里。成天提心吊胆害怕被别人发现，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偷偷摸摸，才能稍稍安心。
　　 “咱家里的钱，少了五十五块钱。”父亲对母亲说。
　　 周婧听到父亲提起那五十五块钱，本来就成天忐忑不安的心，瞬间就慌张起来。
　　 “你拿过没，孩儿她妈？”父亲问母亲。
　　 “钱我都不知道你放在啥地方，我上哪儿拿去。”母亲埋怨着说道，“你钱放哪里了？”
　　 “我把钱就放在龙梁住的屋子里的梁上了。”
　　 母亲回头看了看周婧，还有周婧她哥龙梁。
　　 周婧心想，我偷钱的事不会被母亲发现了吧？她不由得紧紧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心里慌乱得狠。
　　 “我看不像我们家的孩子偷的，他们干不出这种事。不会你自己拿走的，忘了干什么用吧？”
　　 “不会的，我心里记得清楚得很哩。”
　　 “那会是谁？”母亲沉思了好久，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不会是咱大哥家的文成拿走了吧？那天我看他偷偷摸摸溜进龙梁的屋里，又偷偷摸摸溜了出来。
　　 “那天我还看到文成哥偷拿哥哥学校里的饭票了呢。”周婧慌忙补充了一句。
　　 “怪不得你哥总说自己的饭票少了，说不好，八成是文成这小子偷拿了钱。”母亲这时更确定了谁是小偷。
　　 “我要找文成这小子去。这还了得，这么小就学会偷钱，大了，还了得他！非得让我大哥揍他一顿不可。再倔强，就送他去派出所待几天。不让他长点记性，大了这孩子就完了……”父亲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气呼呼地起身往外走。母亲一把扯住了父亲，“事情还没确定是文成干的，你就这么急躁！毛毛躁躁去找孩子，如果不是文成，他得多委屈。你这臭脾气得改改，不然以后要办砸多少事。”
　　 “爹，娘，要不我先去大伯家找文成哥，把他叫到咱家来，问清楚了再说。”周婧战战兢兢地说道。
　　 “也好，你去吧。”母亲同意了女儿的建议。
　　
　　 四
　　 周婧走在去大伯家的路上，心想：那天她偷钱看到的身影是不是堂哥文成？如果是他，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不让他告诉爹妈。不然，爹爹会抽死她。弄不好，还得送她去派出所关起来。
　　 周婧把堂哥叫了出来，和他一起来到后山上。她战战兢兢地问：“堂哥，你有没有看到我偷家里的钱？”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还断断续续的。
　　 “看到了。”文成回答得直截了当。
　　 “能不能，堂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爹和我娘……”
　　 文成不假思索地说：“不能，这事一定要一五一十告诉我叔和我婶。小婧，这事也没什么，我会替你在叔叔婶婶面前求情的。你这样做，不对！我包庇你就是害你。”周婧看文成态度这么坚决，她吓得差点没晕过去。想想父亲如果知道偷钱的事是她干的，一定会被父亲打个半死。哥哥犯了小错都能被父亲抽个半死，她偷家里的钱，情节更严重，可能会被父亲打死。说不好，还会被派出所抓走，全村人都会知道，特别是对她给予厚望的执教大学生老师也会知道，他得多失望啊！她不敢再往下想，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拿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地朝着刚刚转身的堂哥的后脑勺砸下去……
　　 她把堂哥文成拖进山洞里，飞快地朝着山下跑去。她走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睁眼，就看到母亲，还有大伯和乡邻们。
　　 “你堂哥呢，你堂哥呢…….”
　　 “文成哥跑了，他听到自己偷钱的事情被发现后，害怕大伯和爹会打死他，更害怕会被送到派出所，就跑了。”周婧还告诉大家，她追了堂哥好久，好久，不知不觉就跑累了，睡着了。说完，她泣不成声。
　　 自那以后，整个山村的人都知道周婧大伯家的文成，因为偷了叔叔家五十五块钱，害怕被打，跑了。
　　 周婧缓缓地合上了手里的书，失声，大叫了一声“堂哥”。
　　
　　 五
　　 周婧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现在的她，真的是她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吗？她反思，她不停地问自己。或许，从她开始写那篇失实的新闻报道，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也有可能，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当她拿着石头朝着堂哥文成后脑勺砸去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她讨厌现在的自己，她不想再深陷在这污浊而又美好的山外的世界。她独自想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拿起手机，拨打了警方电话。
　　 以前，老家这片山坡，对于周婧来说很熟悉，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来过。山坡变化太大了，她指认了好几次处砸死堂哥文成的犯罪地点，但都不是。山坡上还像十几年前一样开满野花，青青的草地，茂密的灌木丛，还是一往既如的美。再看看自己，变得这么恶毒，她觉得自己玷污了山坡的美丽。
　　 山坡发生过泥石流，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给周婧指认犯罪现场的确切位置带来了不少麻烦。她又指认了好几处，还是不对。她忽然抬头看到了山坡上的那棵枣树，便抬起带着手铐的双手，指给身旁警察，说“就在那里。”她这次，很确定。
　　 山村的青壮劳力都走出了大山，远离了这个落后的小山村。加之，通往大山里的山路又窄又长，挖掘机进不来。挖掘周婧堂哥文成尸骨的时候，整个山村，几乎所有老人和孩子都来帮忙了。这让周婧想到了她第一次上大学离开山村时，全村人都送她，也是这样的场景，人山人海。她羞愧，她觉得自己愧对乡亲们一筐筐的鸡蛋，愧对乡亲们的咸菜大酱，更愧对乡亲们凑起来得零碎的学费。
　　 村里的人还像十几年前那样，淳朴热情，善良宽容。再看看自己，十几岁就拿石头砸死了自己的堂哥，这心里有多邪恶，才会干出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不配在这里长大，更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女人，让整个山村都因她而蒙羞。
　　 等大家把山洞口外面的泥土清理干净的时候，映入周婧眼帘的，只有一块石头，还有一只鞋，却没有文成哥的尸骸。她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成堂哥的尸骨不翼而飞了，也太离奇古怪了吧？
　　 砸伤文成的石头还在，那只鞋也是堂哥文成那天穿的鞋子。虽然事情过去了十几年，但是她不会记错的，那只鞋子就是堂哥文成的。那只鞋是她帮伯母挑选的，走了十几里山路，才赶到镇上买的。这件事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尸骸怎么没有了，难道被山上的野兽叼走吃掉了？
　　 周婧，一想到文成堂哥的尸骸可能被山上野兽叼走，悲痛得几乎昏死过去。是她害死了文成哥，是她害得文成堂哥尸骸无存。每每想到这，她就痛苦流泪，夜夜不能入眠，满满的愧疚和自责。
　　 当她听到乡亲们说“文成回来了”，一下子惊呆了。她怔怔地愣在那里，良久动弹不得。看到文成出现在面前时，她只会痛苦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成紧紧地抱住她说道：“小婧，哥不怪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点都不恨你了。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恨你，时间长了，只有思念之情了。”文成又重复了一遍，“小婧，哥不怪你。”
　　 过了良久，她才看清表哥的样子。黝黑的脸，孩童般清澈的双目，身体早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骨瘦如柴的身躯，弯曲的不成样子。浑身乱七八糟，不再有年少的意气风发。粗糙的大手像老树皮，看着让人心疼。她看文成堂哥的次数越多，越觉得自己是个歹毒的女人，不配活在人世间。
　　
　　 六
　　 到后来，她才听到村里人说文成到现在还没成婚，也没有人喜欢过他。他离开山村后，四处流浪，要过饭，睡过马路和桥洞。长大后，境况才稍微好点，但也只能在工地上找些又脏又重的活干，勉强养活自己。
　　 等周婧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整个山村的人都来了。所有的村民都签了《万民书》，文成签了《谅解书》，请求政府能够再给她一次救赎的机会，不要带走她。她看到这一切，“扑通”一声跪在了乡亲们面前。痛哭流泪地说道：“我不配，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