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一抹壮丽的紫薇红(散文)
一
落花里,最爱的一直是紫薇的红。一场暴风雨后的彩虹下,刚刚还在枝头,和着蝉鸣翩翩起舞的紫薇花儿,转眼却是一地的红。那夺目的红呀,蘸着雨水,和着霞光,躺在茵茵的草地上,如一地的玛瑙熠熠生辉,恍如梦一般地在脚下铺展开来。
宋代的王十朋在《紫薇花》里写道:“盛夏绿遮眼,兹花红满堂。”唐代的白居易也有诗云:“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傅老师的目光移出教室,越过校园,投向远方:“这‘红’与‘独’给夏的生机镶了个壮烈而缠绵的‘边框’,所以入了诗,也更入了心。”
打这节课后,紫薇花在我心中植下了根。沿着傅老师目光的方向搜索,我在长征机械厂的围墙外,发现了一棵紫薇树。每当知了开始唱歌的时候,我会在下午自修课后到晚饭前的那段时间,到那棵紫薇树下去溜达一会儿。哦,坐蕾了,一枚枚小小的花蕾结在新抽出的枝条上,像小孩子的“眼睛”,从门缝中偷窥,憧憬着蓝天白云浩瀚的世界。
过于羞怯的花蕾,没有逃过我顾盼的眼神。当我把她捕捉入眼之后,心中便生出一丝喜意,像藏着只刚出生不久,欢跳在枝头的小鸟,有了盼望中的惊喜。自那以后,傅老师说我的作文生动多了。有同学说我的眼神里生辉,怀疑我恋爱了。
二
相比紫荆,还是偏爱紫薇更多些。紫荆艳丽得近乎妖冶,张扬得有些霸气,好似一位盛妆得过了头的贵妇,扭着腰肢走在大街上,故意招惹过路人的眼神。而紫薇却如一身红裙的她,手里拿着本书,静静地坐在林荫深处,宛如一枚玛瑙,在碧绿的影像里,一闪一闪地眨巴着眼睛,近观纯洁,远望遐想,怎不令人心生爱恋?
于是想起一个人——红。红是个诗一样的女子,红是她的小名。工作的第一站是新街,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碧水环抱,树木掩映,青砖瓦黛,幽巷曲折,是我在读《村落江南》时遐想过的样子。
卫生院对面有几棵紫薇,茎粗枝长,盛花时如撑开了几把硕大的红绸伞,把老大一片天映得通红。有不安分的几支花儿爬过围墙,或时不时地为行色匆匆的过路人掸一下尘埃,或悄不悄地在可心人的脸上亲上一口,或自个儿在清风中舞上一段。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诊室里,透过窗户,欣赏她风情万种的样子。傍晚会有小提琴声飘来,我攀上围墙张望,见一溜平房掩映在几棵紫薇树下。落满花瓣的屋顶上炊烟袅袅,铺满花瓣的地上亭亭着一位女子。这女子一袭水红色长裙,将自己身上的裙红与头顶上的花红、屋顶上的飘红和脚底下的落红融为一体,那份恰到好处似是出自大师的神来之笔,又绝无人工雕琢的痕迹。我只能看见她的侧影,但见黑黑的长发用一条绿色的手绢绾了起来,垂在背上,像瀑布一样顺滑。长长的睫毛掩不住闪闪发亮的眸影。弓弦滑动,纤指跳动,琴声似溪水般流淌出来,精灵般地流进我耳里,淌进我的心里。这个画面,谜一样定格在我青涩的时光轴里,装裱成了一幅可以与心灵对话的油画。
不日,阿姨将她带进我的诊室,我才知道她大名叫云;才知道她天资聪颖,一把小提琴无师自通,在舞台上折过桂;才知道她为了弟妹的学业,早早辍学挣钱,自碎了从小做到大的大学梦;才知道她营养失调,积劳成疾,下了班总是呆在家里读书拉琴。
而我在心里还是喜欢叫她红,红本是我所敬爱的一种标识。一则是药剂班的王同学演奏《梁祝》时,总爱戴一顶缀着红彤彤的紫薇花的帽子,我以为这是她对《梁祝》独有的诠释,是她把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演奏得倾倒全校师生的原因之一。天长日久,我听懂了傅老师讲解《紫薇花》时的那拧得出水来的韵味,悟到了“红”字于紫薇,于夏天,于诗词的那不可动摇的灵魂之位。“兹花红满堂”多兴旺喜庆呀,“独占芳菲当夏景”多尊贵荣耀呀。我确信她是个偏爱紫薇花的女子,而爱紫薇花的女子最搭的颜色当属红。
三
我在新街工作了两年,每年知了开始唱歌的时候,我都会临窗眺望,有时候压不住钟情,还会踏着一路夕阳,踱过街去,踱过田去,或拾一兜落花付溪流,揣摩宝黛葬花的意境;或听一支琴曲,品读红的玲笼心思。
那天轮休,从协塘水库洗澡回程时,绕道紫薇树下。一地落花寂静地铺展开来,零零落落地点缀着夏末黄昏清凉的气息。俯身拾起一瓣,捻在指间端详,我竟然看到了她的“泪”,晶莹着透在晚霞里,有着如彩虹一样的柔光;犹如一个寂寞了许久的女子,在哭过后,眼眸里残留着泪的痕迹,却又现出看见心上人从远处走来的笑。
霎时,脑海里响起港台歌曲《紫薇花开》,“……看人间花开花落的轮回,虔诚葬花遇见菩提圣贤。看天外云卷云舒的变幻,感恩祥云勾勒凤凰涅磐。一院一树一花绽放百日红,许是云水禅心的诗意默念。一人一笔一心歌赋万古篇,许是静海琳心的墨语珠帘。”恍惚间,有笑靥如花的脸,从云中飘来,捡拾着一枚又一枚花瓣。我听着,看着,如醉如痴与幻境中的红对视。许久,许久……她没有启唇,我也没有作声,我们就这么隔着虚空用眼神交流。还是我的定力欠火候,冥冥间竟然情不自禁的唱出了“……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幻逝人消,旁边的一扇窗户里却传出压抑着的哭泣声。阿姨指着窗户,附在我耳边说:“红命苦啊。她师傅作媒,要她嫁给车间主任的儿子。晓得不,那可是个劳教过的罗汉啊。”“她不能拒绝吗?”我傻傻地问。“拒绝?拒绝就下岗。”阿姨掏出手帕,在眼角处拭了拭,然后掉过脸去。
或许,社会的险恶和权势的压迫,让心灵在厌恶和恐惧中被动地麻木和忍隐,少有真情感的展现。我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哭过,只记得开始是不敢哭,后来是不想哭,再后来是不记得哭。现在,我高度怀疑自己不会哭了,因为面对两位悲极而泣的女性,我竟然没有流出一滴泪来,那怕是装模作样挤出来的也没有。
或许,生活的坎坷和现实的残酷,让人性在无奈和迁就中主动地变异或泯灭,难有真性情的流露。面对命运被权势操控的弱女子,我竟然没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只是心中轻轻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淡定了。犹豫再三,还是把言不由衷的宽慰话说出了口:“也许没有想像的那么糟。人是会变的,浪子回头又不是没有先例。”
我承认自己有两个灵魂,有两张脸,并且坚信别人的灵魂与脸并不比自己的少,没办法的事,为了生存,必须进化成这个样子。比如红也不例外,她一方面放弃学业,遏尽全力挣钱养家,赚更多的钱是她明面上的第一追求。可是当真的要嫁给“罗汉”时,长期被埋藏在心底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爱情追求又不自觉地复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睡在梦里”其实是许多凡人的初心,红如此,我亦如此。在出校门后相当长的一段时光里,我都一直在做紫薇花的梦。梦里把所有与初心不相干的繁杂抛开,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爱自己所爱的人,走自己想走的路。梦里那飘落的紫薇红,编织成一幅大气磅礴的壮锦,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红如血,烈似焰,落花朵朵有回音。这就是紫薇的姿态,是她独有的旷世姿态,是她与我投缘的所在。红有与紫薇有相似的容貌和性格,也应该有与紫薇相似的姿态和归宿。她不会被强权的枷锁束缚终生,她会像紫薇花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岁月间擎起火炬,给爱她惜她疼她的人一个惊喜,给自己的初心一个交代。
四
离开新街后,我多次去朝觐过那几株紫薇花,树还在绿,花还在开,只是叶下花间不见了红的踪影。许多年的渺无音讯,让我对自己的推理和论断的正确性与普遍性有了怀疑,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一次偶遇,才再次坚定下来。那是在一位友人女儿的婚礼上,当新郎的家长登台时,我呆住了,因为那位母亲正是红,而那位父亲并不是“车间主任的儿子”,是一位教授级工程师。后来得知,红当年并没有屈服于世俗与权贵,而是自动离职,到广东、香港、澳门闯天下去了。三十多年中,她从一个街头卖馄饨的小商贩,成长为一位身家数千万的董事长。在她的办公室中,悬挂着“倘若没有美丽的容颜,就应有旷世的姿态”这样一幅字。她说这是她先生的手书,是她先生赠给她的第一份信物,这些年她就是靠着这个信念走过来的;她先生坚信她是一朵紫薇花,她也一直视自己为一朵紫薇花。
一树紫薇花,铜铃般的的感觉。那铃声会在阳光下洋溢诗情画意,会在风雨中激发潜能,指引方向。开着的,落下的,每一朵都有自己的使命和梦想。在红的实践中,紫薇是自强不息的诠释,是生命的强者,是爱的旗帜;她用一种纯粹而隆重、自然而神圣的仪式,在岁月的阡陌上,为有缘人烘焙、保鲜优质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