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院子里的小青菜，好几天没摘。头几天，萧小琴见气温骤降，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夜晚的潮气覆盖，叶片开始凝结成霜，她就没有再去摘花圃里的小青菜。俗话说“霜打的青菜分外甜”，她盘算着等霜打之后，用甜菜叶做火锅吃。没想到，今天中午她兴致勃勃来收菜，小青菜全部冻死了。
　　 青菜苗，是萧小琴姐姐萧小红帮她找老乡买来的。在姐姐的帮助下，今年前前后后，她已吃了好几次自己种的小青菜。之前，萧小琴从淘宝上买过好几次菜籽，总是种不出东西来。看妹妹在地上瞎折腾个不停，忍无可忍的萧小红，不得不出手帮忙。
　　 刘钢眼瞅着妻子在院子里气呼呼地，弯腰训斥跟着她出门的小泰迪：“光忙着伺候你去了，是不是？地上的菜，耽搁得全祸祸了，是不是？”
　　 小泰迪无辜地仰着头，嗷呜嗷呜怯怯地叫唤。
　　 萧小琴提着空篮子，一脸不高兴地走回屋里，把小泰迪关在了门外。她想了一想又打开门，把委屈的小泰迪放进屋来。刘钢看着妻子幼稚的情绪波动，心里好笑，他拿着手机快步走向房子的另一头，省得自己成为第二个出气筒。
　　 萧小琴不一会儿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没心没肺跟小泰迪玩了起来。她想起了什么，问刘钢：“你大伯是明天到吗？”
　　 “应该是后天吧，大伯的儿子刘玮陪他一起来，”刘钢说，“大伯已三十多年没回来了，这次想回来看一看，他年纪太大了，以后可能走不动，回不来了。”
　　 “大伯这次回来，说了有什么安排吗？”萧小琴问。
　　 “他想在贡城住几天，见见我们这些亲戚，再回大娘的老家，看看大娘家的亲戚，”刘钢说，“大伯在贡城只有我这一个侄，我爸妈都不在了，两个妹妹出嫁了，只能由我来接待他老人家。”
　　 “嗯。”萧小琴哼了一声。
　　 刘钢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他知道她哼哼代表的意思。
　　 “把我大伯接咱家里来住，肯定不太方便，”他说道，“咱俩都不大会做饭，在家里也照顾不来。况且，咱家也从来没有招待过亲戚留宿，不习惯家里有外人。”
　　 “嗯，可以安排在环境好一点的宾馆。”萧小琴说，“位置可以选吃住都方便的，商铺多一点的地段。我觉得鹤来宾馆还可以，楼下就是鹤来赣菜馆。”
　　 “可以啊，那周边咱俩也熟悉，我现在就把房间订好。”刘钢愉快地点头同意，拿起手机，很快就订好房间。他接着打了鹤来赣菜馆的订座电话。这些事办妥后，他把宾馆、饭馆的定位发给妹妹刘庆和刘元。
　　 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情。他放下手机，心里想着和大伯几十年未见面，生份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是存在的。
　　
　　 二
　　 在刘钢的记忆里，对大伯的印象还保留在小时候。那时，奶奶还在，远在石家庄工作的大伯，每年都会回来一次，专程看望奶奶，时间有一周或半个月。那时，大伯在铁路上工作，每年有免费的探亲车票优待，休年假时，回来很方便。
　　 大伯每次来都拎着一个蓝灰色的长条形帆布包，上面印着铁路的“路徽”。他的包里装着一大袋生核桃，这在南方很少见。大伯说，核桃补脑，给奶奶吃最好。剥开的核桃，里面真的像人脑壳里的模样，第一次见到核桃仁时，刘钢有点不敢下嘴。
　　 父亲刘浩云住在奶奶的房子里面，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一套三居室的小平房，位置很不错，在城市最繁华的老街区巷子深处。爷爷年轻时是商业局的司机，给领导开车，很有能力，分的房子和单位干部分的一样好。可惜爷爷因病，还未退休就去世了。大伯刘浩宇，在这套房子里长大，十八岁他去了石家庄当兵，接着读军校，提干，成家，转业到当地铁路工作。
　　 大伯到了家里，就在奶奶的房间里摆上一张竹床，每天在家里和老老小小聊天说话。他会找来一把小锤子，把核桃壳敲裂，细细剥出里面的果肉，递给奶奶吃。他也会递几颗核桃肉给刘钢、刘庆和刘元，更多的时候，是抓几把核桃，塞入侄儿、侄女们的口袋。
　　 刘钢没有耐心等大伯手中的锤子歇下来，他带着妹妹在自己的房间里，数核桃玩，拿核桃当石子做游戏，当球抛向空中再接住。大伯刚给他们吃过的生核桃肉，在唇齿间，保留了果肉的脆香和一点点麻涩。
　　 “哥，你帮我剥，我不想玩，我想吃。”刘元说。
　　 “好，我用牙齿咬开它！”刘钢说。他真的把核桃放在门牙处，试了一下，不行。又想放入磨牙处，结果，塞不进嘴里。
　　 “哈哈哈，哥，你真笨！用牙肯定不行，别弄成了个没牙佬，丑死。”刘庆嘲笑道。
　　 刘钢用眼睛四处打量一番，他看着卧房的门，计上心来。
　　 “嘘嘘……”，他笑着让两个妹妹安静，起身走到门边。
　　 刘庆和刘元看着哥哥把自己卧房的门拉开，一直拉，拉到90度直角处，他又把门推上，他对着门框与门之间的缝隙，左右端详。
　　 刘钢研究了一会，果断拉开门走出了卧房，他站在门外把门拉上，刘庆与刘元，被隔离在门里面。
　　 门外的刘钢又推动了几次门，门外响起了“咔嚓、咔嚓”的挤压声，接着，又响起了细小的东西掉在地面的声音。很快，刘庆与刘元看见哥哥兴奋地推门进来，他手里抓着一把细碎的核桃，不少核桃肉与硬壳脱离，褐色果仁的细纹皮裹着雪白的果肉，裸露在哥哥的手心里。
　　 “啊”，三兄妹发出得意的欢呼声，低头抢着吃开裂的核桃，又一齐冲到卧房外，用门框与门的咬合处夹住核桃，再用力关门，“咔嚓、咔嚓”，毫不费力地挤碎了一个又一个核桃。刘钢家的这扇老式木门辗压过无数个核桃，门框坚硬如初，上面只留了一排排重重叠叠的小凹孔，不仔细看，无人会发觉。
　　 核桃在刘钢的印象里，只有用木门夹开，才是最好吃的。现在物资生活丰富了，在南方想买核桃，满大街干货店，家家都有卖。可惜，家里装修后安装了昂贵的门，刘钢再也舍不得用它来夹核桃吃了。
　　
　　 三
　　 大伯有几次给奶奶带回来一大包赞皇长枣，又大又红又甜，说给奶奶补血。奶奶没牙齿干嚼很费劲，大部分赞皇长枣都留给两个孙女当零嘴吃了。刘钢对红枣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几乎不吃。
　　 大伯晚上睡在奶奶房间，白天他喜欢在房子里四处走动，这跟他常年在火车上养成的工作习惯有关，他是一名铁路乘警。他经常和奶奶还有刘钢爸爸，一块聊家常。当然，刘钢爸爸参与聊天的时间，都是在他下班之后。大伯喜欢抽烟，喜欢吃面食，他讲起话来，一口一个“俺妈”、“洋胰子”、“搬腾”，刘钢听不懂，他也没有兴趣弄懂大伯的奇怪腔调。
　　 有一年暑假，大伯回来探亲，带回来他的孩子们，女儿刘沁是老大，儿子刘玮是老二。刘沁比刘钢大二岁，刘玮比刘钢小一岁。家里一下多出三口人，大伯照例是到奶奶房间搭个竹床，刘沁和刘庆、刘元挤一床睡，刘玮和刘钢挤一床睡。搞笑的是，刘沁与刘庆两人名字同音，家里人没有办法叫得清楚，搞得有点混乱。
　　 除此之外其他的混乱，倒是没有。奶奶家地面是水泥砂浆的，穿鞋子进出不用换拖鞋。墙面漆着半人高的绿漆，家家户户都一样，高度正好是小孩坐着、躺着的活动范围，十分耐脏。五个孩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打闹闹，和三个孩子的喧闹并无二样。家里的家俱简单结实，每个人的衣物总共就换洗的一二套，增加几口人的东西，安放起来毫不起眼。人虽然多，大家挤睡在一块，各自都觉得，也没啥不方便。
　　 石家庄的刘沁和贡城的刘庆打过一架，至今想起来仍令刘庆觉得耻辱，因为她被刘沁撕扯下一把头发。至于当年两人为什么干仗，她早就想不起来了。刘钢对刘玮留下的印象不多，只记得他人长得挺帅，下象棋不错，能与自己打个平手，偶尔还能赢自己两盘，男人之间的比拼方式多得很，动手只能算是最低级的一种。因为刘沁与刘庆的这一架，后来大伯暑假再也没带孩子回来过。
　　 大伯在奶奶去世之后，中断了一年一次的回家探亲。奶奶生前立了遗嘱，房子留给一直在身边奉养自己，且没有房子的二儿子刘浩云。遗嘱的事，二儿子刘浩云事先知情，但母子俩都没有提前告诉大儿子刘浩宇。
　　 刘钢奶奶去世后，刘浩宇和刘浩云两兄弟，好几年相互都未提房子的事，直到有一年，刘浩宇打来一个电话，兄弟俩差点为此反目。
　　
　　 四
　　 是的，刘浩宇与刘浩云差一点反目。如果面对这件事情的，是两个女人，可能早就打得不可开交。男人之间的友谊，比女人来得靠谱和长久。男人之间的仇恨，会因道义与道理而偃旗息鼓。
　　 “俺妈的老房子，咱兄弟俩什么时间把继承的事办一办？”大伯刘浩宇在电话里问刘钢爸爸。
　　 “这房子，我一家五口住着呢。”刘钢爸爸说。
　　 “知道你们在住，俺妈的遗产分配，迟早还是要办的，拖长了时间也不是个事。”大伯说。
　　 “这事你是什么想的，说来听听。”刘钢爸爸说。
　　 “咱两兄弟，二一添作五，平分。”大伯说。
　　 “怎么叫平分？房子劈开？你一家也不在贡城生活，劈开你也用不上。”刘钢爸爸说。
　　 “当然不是劈房子，我是指把房子按市场价折算，房子归你，你把一半房款给我，我配合你办过户。”大伯说。
　　 “你十八岁走后，爸妈是我一个人照顾，我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有钱。我不可能拿得出一半房款给你。”刘钢爸爸说。
　　 “俺爸妈是你一直照顾，我知道你不容易，也可以四六分，我四你六，多的算作你多付出的回报。”大伯说。
　　 “四我也拿不出来，妈走之前，把房子留给我和我儿子啦。”刘钢爸爸说。
　　 “俺爸妈的遗产，凭什么就成了你一个人的？我不同意。”大伯说。
　　 “你不同意也没办法，妈就是这么决定的，我不可能去借钱给你，也不可能没了这房子，一家人睡大街去。”刘钢爸爸说。
　　 “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我不去办过户手续，你也拿不到产权。就算你不同意，我也可以通过法院来解决公平分配问题，”大伯说：“不是我逼着你要钱，是我家里的，就是你嫂子病了，等着要钱急用，我想着房子迟早要办继承与过户手续，这不是跟你商量来着。”
　　 “我嫂子怎么啦？严不严重？”刘钢爸爸问。
　　 “挺严重的，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她身体一直不好，身上有好几种病，我的工资一半给了她买药，这次大手术，还差不少钱。我这也是着急，想着能不能使这个办法。”大伯说。
　　 “哥，实话跟你说，妈走之前，已经立了遗嘱，房子给我和我儿子，”刘钢爸爸说：“嫂子的事你急，我能理解，但房子的事哪怕上法院，也改变不了归我的事实。嫂子手术费的事，我也会想想办法。”
　　 电话那头，刘浩宇心中五味杂陈，头皮发麻，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一时沉默语塞，电话这头也安静了下来。刘浩云知道哥哥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想不开很正常，他安静地等待着。
　　 “如果是俺妈立了遗嘱，我也没话可说，就按俺妈的意思办。只是，你们事先至少应告诉我一声，不能把我当外人，”沉默五六分钟后，大伯刘浩宇在电话里说，“俺家里的手术费，我自己再想办法吧。”说罢，他挂了电话。
　　
　　 五
　　 刘钢知道，那一年，父亲给大伯寄去了三万元钱，作为大娘的手术费，也算作房子的补偿。在刘钢看来，父亲和大伯为人处事，十分相似，对自己父母和兄弟的事情，不会让家里媳妇插手。兄弟间的矛盾，避免了节外生枝，总能速战速决。
　　 大娘的手术做得很顺利，大伯专程打了电话来报平安，也表达了谢意。此后，大伯也没有回过贡城。
　　 刘钢父亲去世的那年，刘钢给刘玮打了电话报告情况。刘玮说，俺妈刚去世不久，俺爸还在住院，我现在不敢跟俺爸说这事，实在是怕他感情上受不了，病情更严重了。我想等他身体好点了，再婉转说叔叔的事。刘钢说，我知道了，你代我向大伯问好，祝他老人家早日康复。
　　 那天给刘玮打完电话，刘钢觉得刘玮没有做错，对病重的老人报喜不报忧，是家人出自本能的庇护。山高水远，亲戚们相隔几千里之遥，大事上相互通个信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跑来跑去。
　　 前几天刘钢突然接到刘玮电话，说大伯执意要回来一趟，他不由生出几分惊讶。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已经拆迁了，父母去世后，刘钢搬了新房子，妹妹早已出嫁，平时碰面的时间很少。听说大伯要回来，刘庆与刘元“啊”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想讲。
　　 刘钢想起从前的老房子，老老小小一起住着，日子过得亲密无间。现在散作一个个小家庭，搬进了不同的楼房，关起门过各自的小日子，彼此间的热乎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消褪。父母不在，自己和妹妹们处成了亲戚，关系日趋平淡，何况是父亲的亲戚呢。对这次久别重逢，他心里充满忐忑。
　　 萧小琴抱着小泰迪，半倚在沙发上给姐姐打着电话。她在电话里诉说着小青菜被冻死的过程，想让姐姐找老乡再弄些抗冻的雪里红菜苗来，她寻思着这个好养活，不需要打理。两姐妹煲了近一个小时的微信电话，从种菜聊到工作，聊到父母，聊到孩子。她们相约周末一起去父母家吃饭，帮老人们打扫卫生，清洗床单被套。刘钢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妻子娘家的事不多干预，该出钱出力的，大力支持，只要老少开心就行。妻子回娘家，他有空都会开车陪着去。娘家女人们私下里聊体己话，他会避开，和娘家男人们坐一块，喝喝茶吹吹牛。大多数时候，饭后妻子家老老少少，一人拿着一个手机，各自低着头没完没了刷着屏幕，间或不咸不淡地扯些闲篇，熬到晚上八、九点钟，年轻人起身回家。每周或半个月约在一起看望老人，成为萧小红、萧小琴两家雷打不动的功课，无惊无喜，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