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爱上雪里冬影(散文)
一
用一颗心,去捕捉看似没有风景的冬影,摄下那些稍纵即逝、过时即溶的镜头,才是高手。
风景不常在,美姿不常来。
就像于无声处听妙音,从无色彩中见斑斓,在风平浪静中知水底惊涛。一种极限,往往潜藏着更值得我们惊讶的风景。从寂寥中找热闹,于无风景处见风景,需慧眼,要灵感,讲灵巧。
相比于其他三季,冬季,最难堪。恣肆之情不能放肆,缠绵之意不能涣释,柔软之心扛不住朔风,未免感叹,苦冬久矣!
去年受邀去观赏朋友的画展,本以为应该是“春意盎然”的主题已经决定了所展画作的本色了,哪想到,一派白雪风光,一袭冷峻之气,我愕然。我不能理解为离题,画家应该是想从冬寒里挖掘出春意吧。于是惊叹他的奇思妙想。
朋友说,所有有功夫的画家和摄影家,都无法躲过冬季的主题,不能在冬影里找到创作的灵感,这个作者就不足以用笔墨描摹春夏秋三季。其中有着怎样的绘画逻辑,我不甚了解,但我明显感到,他的画风不是简单的色彩表现,而是贯穿了人文的思想和情感。
不由得想起2000年在北京进修学习期间,我的朋友儿童文学作家罗英先生带我去观赏齐白石画展所见。
那幅冬雪水墨的题目是“一白高天下”。明明是雪落地上,却命题动词(使动用法)为“高”,他的哲学思想,就在一题一画中析出,辩证思辩之美,至今难忘。在中国哲学中,真正的“高”从来都不是用尺度量出来的,而是一种抽象的境界。
朋友说,不历静谧则不足以灵动起来。他的话虽不及齐白石先生的哲学思想之高,但就绘画思想而言,我很佩服这种对娴静和灵动关系的深刻理解。
我不是画家,但作为生活的审美,他的话,大师的画作,都给我一些审美启迪。
冬有倩影,需以惊目之心捕捉;冬有冬韵,需凭与冬相融之心而领悟。
自此,我便学习于冬季用眼光做相机,去摄下雪里冬影。
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崭新的美学思想。凡是美,不可能是以完美的形态呈现在我们的面前,美都是做了思维的或艺术的加工,才有了美的韵味。审美对于生活本身改变不了什么,但对于心情,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
“一白高天下”,审美冬季的白雪,白雪就有了缤纷之色。于是,大师的创作就有了高尚的意念支撑,我觉得他落笔地上的雪,心中一定装着天空中的云的影像。起码,他在冬雪里捕捉到了超越冬雪本身的美,寒冬在他的笔下是柔软的,在他的心中是飘逸的。美学是灵感,也是生活。这是齐白石在抗战时期的作品,那种于污浊和破碎世界里以求高雅的情感,如雪白,似天来之雪那样高远,他的“白天下”也就成了一曲天籁之音。
每个人都有烦恼,悲伤,失望,这些情绪只能自我净化,一幅雪景画,加上艺术的心,完全可以让这些在画的意境中加工成崭新的境界。禅意,往往在冷寂与落寞中获得,尘嚣和热闹总是让人浮躁。
我从齐白石这个“孤本”的雪画里,读出了大雅清味。
二
年前那场威海的雪已经过去了,雪后我跑了一趟科尔沁草原,朋友不知我行踪,也没告诉他们,免得担心。我很希望我的归来能得到朋友的问候,哪怕是一句“回来了”,我觉得三个平常的字都是注满了人情的温度的。我静坐窗前,几乎每天都有零星的雪花扑向窗上,听不出声音,可我一看便有了和雪絮语的冲动。哦,雪似在说——莫说“只影向谁去”,特地问候你。雪好像轻吻我——亲亲你这个“风雪夜归人”。雪如花,初开如初恋——“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哪如“印在窗上做剪影”。任何时候,不管怎么累,多少失意,如果以景抚慰,便多情起来,诗意随来。可能这就是“情景交融”的效果,之前,总觉得是一个文章的笔法用词而已,哪知更是生活的韵味,韵味在华章,亦在平淡冬日中。自我创设冬日里的温暖氛围,留下最暖的时光影子,这种自作多情,反而是对生命的最好的自我呵护。
我的朋友“春宽”对冬天的理解很特别,他说,冬天才有资格把春天俘获在怀中的。他今年90高龄,我以为他是在感慨自己的年岁,其实错了。原来他心中一直把冬天和春天联系得很紧,无隙。这是一种希望力量,所以他的春天比一般的老人就多。而且邀我冬天去雪野摄影,叫“踏冬”,有“踏春”“踏秋”之说,何人喜欢“踏冬”?选伟德山原始森林,选一株被雪包裹的树,我摄下它的影子。他是书法家,命我作诗,他书写悬于冬天的室内。不作装裱,怕“框”住他的想象力。
诗曰——
雪花有意抱枯树,抢在春前提早开。
吐艳争芳冬蓄力,携将绿色仲阳回。
冬白孕育着春绿,这是他的逻辑。他看到了白和绿两种色彩的交织与变幻,感受到神奇,也许,这就是他在三种癌症的围攻下生命绝不妥协的精神力量吧,我无法用科学的方法写出色变的化学方程式。他把雪裹枯树的照片放大洗出,看画读诗,成为此冬的必修课。
老来还有孕育的能力,非他莫属。我赞道。他说,我的28个字,比28块钱的礼物好。摄下冬影,不为艺术,而为生命。他告诉我保持生命力的秘诀——希望每个人在冬天里都有孕春的能耐。
他有个观点,一半的生命是在冬天被冻死的。给自己取暖,或许就是不被冻死的原因。所以,相识春宽先生以后的20年里,我从不抱怨冬天,连一个腹诽不曾有过,因为消极的力量三分就足以摧毁一个人。
和春宽先生交流,我曾在大雪过后一个上午看窗外马路的行道树,团团的,绒绒的,那些枯枝,被雪裹着,不再轻易晃动,生怕雪做的花被摇落一般,诗人说,“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想诗人一定想盼春了。小时候,吃一棒沾满白糖的糖葫芦,就像眼前树上的雪。春宽先生说,风景的价值可以让我们回到童年,再苦的童年都是快乐的。这是赏雪的意义啊。不必感叹雪压枝头,倔强几何;不必赞美傲冬凌寒,无惧冰冻。
人生不都是春暖花开的好,把自己放在雪装饰的冬影里,试着把自己的日子过成画。
三
反而是晴朗的冬空很少鸟儿飞来,雪后,三五只鸟儿跳跃于雪树的枝杈上,抖落雪团也不惊。雪坠枝头,如花而绽,鸟儿轻啄,当作了可食之物,明知不可食,还要反复地啄。雪花喂不饱鸟儿,但鸟儿需要冬天的情调。我们观察到这样的画面,总要以功利性的目的来审视,突然觉得我的境界那么局促,连一只鸟也不如了。手机拍下,命名“雪花可充饥”。
鸟啄啄雪,洗洗鸟喙。我润润笔,让思想感情不枯不竭。
我为鸟儿啄雪之举找到了例证,也顿觉坦然。
自从爱上“江山文学”,以笔衔字花,落花于屏上,敲出音符,构成文章,我与冬鸟何其相似!素白的文字,就是我笔下的花,就像枝头的雪,见日融化,可能在读者的眼中,一掠而过,但何妨呢,不必经典,不必长存,更不必永恒,只要存在于枝头一瞬,就是价值。朋友说,挣了多少稿费?开始觉得无颜回复,简直丢人。见过鸟啄雪花,好像找到了同路人。那种徜徉于文字之花的世界,岂是费用两个字可解?什么时间空间有过情调的事情都要问个价的?不是价钱,应该是价值。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概念。价值观,是信念,一切有关情调的东西,都存在价值。鸟儿在被雪裹住的树杈上跳跃,是欢快,是纵情,是抓住了冬天难得的氛围,这样的瞬间,可能在鸟儿的记忆里,只有几秒,甚至不能计算,但带给观鸟人的意境,却是无法量化的。谁知道,我文章里的某句话,会在某个人的心中留下一丝好感和启发呢。
突然想起余华的一个句子,检验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把时间用在了哪儿。检验一只鸟,是不是可人,标准就是看它冬天是待在窝里,还是把时间拿来跟大雪的树枝起舞。一个人把时间放在文学上,不管怎么无名无利,他一定是把时间看得很重,用来修行才有价值。
哦,我也是一只在缀满雪花的树枝上跳舞的鸟。回顾生活,也有在野外啄食的快乐,啄下的每一喙,不一定都是金灿灿的米粒,但一直忙碌着。人啊,应该像一只雪枝上的鸟,除了果腹,还要一个情调。人的一生,能够说清楚那一次奋斗是有意义的,实在不易。
茫茫雪原,除了感受其磅礴的力量,无际的广袤,我特别在意在茫茫中取景。
冬天里的科尔沁草原,披上了硕大的银色斗篷,肃穆而干净的天地,成了一个温暖的童话,在我心里。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没有接触多少童话,而移情于草原吧。我的手机找不到取景的焦点,总不能无目的摄下一个大概,我努力捕捉雪里的冬影。
一株蹲踞在雪原上的黄榆树,我曾看到过数次,格外关注。她在代钦塔拉的腹地,成为我的路标,而且也有人把她视作路标,尤其是在一片风雪中,她独立的意义就更备受我关注了。
黝黑而苍劲的树干,发出黑色的光,这是雪地里最亮眼的颜色,不冷了,如果把她打入冷色调里,显然不合适。这种读感,一下子就颠覆了传统的色系理论。成为风景,不必一定要鲜艳,完全是特质决定的。总有人会发现她,不必担心它是另类。
一排脚印,印在雪地上,直奔这棵黄榆树而去。我仿佛看到风雪中的那个人,蹒跚地,踉跄地,但也足够坚毅。白雪落满了树枝,开着灿烂的花,在半高出,飘动着一袭红绸布,猎猎如旗,飘逸斗雪,这是蒙人特有的祈愿方式,在无论怎么严寒的状态,人的意念和憧憬都不能被抹杀。这是几乎和宗教行为有着同等价值的一次朝圣,这个人在冬天里,一定有着一个好的打算,打算多蓄养几头牛羊,他是去告诉那棵黄榆树保佑他,这种宗教式的选择,完全有道理,黄榆树在雪野里被称为“草原圣树”,那袭红布,就是他的飘动的图腾。我很惋惜,没有在第一时间摄下他徒步跋涉雪野的镜头。
那就读读他在雪原上留下的足迹吧。
深深地刻进雪里的足迹,摇摇晃晃,再怎么艰难,再怎么彷徨,他总是一路向前,这也是缠绵的诗句。我仿佛听到了吱呀吱呀的踏雪声,声音不嘈杂,声声平仄。或深或浅,那是起伏的韵律,是一部为生活而踏出的交响曲。
火热的东西总是在严寒里诞生。我在摄下这幅画的同时,为之配上了一首诗——
那些可能在次日就被/融化的脚印/是点亮的冰灯/尽管那个点亮冰灯的人/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却瞬间燃烧了我的瞳孔……
别说雪里的冬影不够缤纷,唯此季可留下风骨的味道。
风骨是风景的灵魂,不肤浅。
如果你的相册里,没有几幅雪里冬影,相册是残缺的,也没有什么看头。
2024年1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品读学习分享怀才老师对吟唱生命的美好文章,向怀才老师问好,向怀才老师学习,望怀才老师多多保重身体,远握,祝吉祥安康,甚念,顺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