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排行第四，六爷和爷爷是亲兄弟。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5年，我没见过爷爷。听奶奶说，爷爷和六爷长得很像，连脾气也是一样的大。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也许就是六爷的模样，所以我从六爷的孙辈中硬是挤占了一些温暖。
　　 六爷个子很高，身板端正，面部棱角分明，标准的国字脸。不生气还好，一旦生气噪门像响炸雷，眉毛会紧蹙成倒立的八字，眼睛喷出的火更像能够把人秒杀，所以没有人轻易敢去招惹他。记忆中的六爷从年轻到老去，身上大多穿着中山装，有四个兜兜灰卡的那种。
　　 六爷出生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初十，当时中国正处于军阀混战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家家日子都不好过，大地主小财主还在盘剥压榨着农民。六爷七岁那年大姑出生，六爷一边帮着家里干活，一边还代替奶奶照看着大姑。那时家里吃饭的嘴多，大人们都忙于劳作，六爷的童年也是在食不裹腹，衣难蔽体的日月里度过的。
　　 到了上学的年纪，六爷如愿进入村中的学堂——建在我们村破窑洞里的二郎殿小学，斗大的字总算识了半升。在当时的年代，六爷也算是可以识文断字的先生。爷爷喜欢拉二胡，一次饭后去锯准备做二胡的木头，可是这一去就是几年。六爷当时没寻着爷爷，只找着锯片和未锯完的树茬。后来，爷爷有消息了，说是当年马步芳的手下路过抓壮丁时，把他顺路也抓去当兵了。
　　 六爷听到爷爷还活着，喜极而泣，也撑不住太奶奶的央求，于是打算去找爷爷。走时，家里把不多的分币和一包干粮塞给了他。十几岁的六爷带着一家人的希望和双脚从老家出发了。
　　 他用双脚走到了平凉，本打算坐车去银川，奈何昂贵的车费与羞涩的口袋反差太大，没办法的他就靠着双脚从平凉跟着行人一直走到固原。一路上，饿了有背包里的干粮，渴了有河里流淌的水，风餐露宿，不辞辛劳——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六爷，这次却有点闯关东的侠义。因为从未到过外面的世界，他对路过见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纵使身边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经过，他不敢上前搭话捎脚，纵使扬起的风沙就是向着银川的方向，也只能踢着路边的石子独自前行。可是，一路上就这样平顺倒是挺好，有时候也会有不期而遇的意外。
　　 六爷走到同心县，饭还没有来得及吃，就看见路边围满了人。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的好奇心，加上六爷正是风风火火的年龄，想都不想挤进了最里层。当六爷兴奋地看完花拳绣腿的表演之后，才发现仅存的干粮和分币都不见了，好在爷爷写的那封信还在夹袄里待着。六爷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又是初次来到一个摸不着东西的小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肚子饿的实在受不了，他蹲在一个小饭店门口，只能是张望了再张望。快到天黑的时候，饭店老板将他领了进去，了解到事情的始末以后，才端出一碗让他一生不能忘记的烩面片。随后，饭店老板送给他一个主意，让他今晚就在饭店凑合一夜，明早拿着爷爷的那封信去县人民政府寻求帮助。
　　 那时因为马步芳兵败，爷爷已被收编成中国工农红军。当六爷拿着信封找到人民政府时，遇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听说这种情况后，给了他十元钱，并让他等等，说是有了顺车会把他捎到银川。后来六爷顺利地到达银川，刚好是爷爷所在部队的总司令部，有人看见信封上的地址，又顺路将六爷带到了目的地平罗县。就这样，未出过远门的六爷历经十一天的时间在幸与不幸中见到了爷爷。
　　 六爷从银川返回家后几年时间也成了亲，先后有了大叔伯和二叔，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捉襟见肘。当时，大家都是农民的身份，那一年，我们这里的万宝川农场招收工人，六爷为了改变现状，就报名参加。当时只想着能挣几个工资回来，不成想，由于六爷工作出色，踏实肯干，农场耕种样样在行，食堂做饭更是手艺精湛。不久之后，六爷便正式成为吃公家饭的干部，完成了人生的蜕变。
　　 不知是什么时候，六爷又被调去另外一个地方的关山林场下属的玄峰山林场。当时，六爷先是管理那里的大灶，后来成为林场的会计，手里的权利还挺大。在那里以后，六爷的人缘好，口碑也好，工作也是顺风顺水。自六爷调去玄峰山林场后，我只是偶尔才会见面，那时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关山，是我难以企及的美好所在。他把那里早就变成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以致于告老还乡之后，还在和我们讲述着关山林场的点点滴滴，从此以后每次经过关山，我都会倍感亲切。
　　 一九六八年，爷爷的突然离世，让无依无靠的奶奶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窘境。当时父亲还未成家，小叔也只有十三岁，虽然六爷自家人口挺多，但当时两家十几口人，根本没有分家的概念，此时太奶奶也在，家中自然少不了六爷的辛劳。
　　 后来小叔长大了些，六爷建议报名去当兵，因为六爷毕竟在外面是见过世面的。小叔当兵回来，没有正经事情可干，六爷便利用他在关山林场的人脉，把小叔安排到了净石沟煤矿去挖煤，和孙少平一样。一次，六爷听说净石沟煤矿矿下瓦斯大爆炸，下井的人全部被活埋后，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到眩晕，怕小叔有意外他将无法向爷爷交待。着急的他坐在路边，向一辆车接一辆车上的熟人打听着。终于最后有人给他捎来了消息，说是那天小叔正好没有下井，这才让他长舒了一口气。后来，在他的穿针引线下，小叔在净石沟煤矿有了自己的小家，也在他的多方走动和小叔的努力工作下，小叔成了在井上作业的正式工人，最后也奋斗了个科长。当然所有这些，都离不开六爷的帮助。
　　 在六爷成为公家人之前，大叔伯和二叔父已经成家，六爷家的大姑已经嫁人，超出了照顾的年龄。六爷成为公家人之后，有一个照顾子女农转非的政策，六爷后来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也跟着成了城市的户口，享受着六爷奋斗而来的城市居民的待遇。记得我家一直吃黑面馍时，六爷家吃的是用粮票买回来的白面，我的心里一方面装满了羡慕，另一方面也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要成为六爷那样的公家人。
　　 六爷的小女儿，是我的小姑，比我还小两岁——一个六爷手心里的宠儿，活泼好动而又善良的女孩。那时候，六爷应该已经退休，房子建在了我们家的隔壁，因为年龄相仿，我们和小姑既是玩伴，更像朋友。然而在小姑上中学时，有天小姑从学校回来以后就觉得困乏无力，昏昏欲睡，脸色苍白，先都以为是感冒，可吃再多的感冒药也无用。最后带进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患上白血病，为此让六爷六神无主。不知六爷在那儿看到，说是山东有一家医院的药，可以治好小姑的病。我记得，是父亲和大伯父取回来的，那么多的药终究是没有留住小姑，她走了，那一年，她才十六。
　　 小姑走后的一段时间，六爷话少了，人也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偶尔会到埋葬小姑的沟边转转。我们总怕他会有意外，经常过去和他拉闲。他总是表现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对我们和蔼可亲，我们明白，他是把苦埋在了心里自己吞咽而已。不过，一段时间以后，在父亲的安慰下，六爷似乎走出了往昔。尽管如此，我没有亲眼看到过六爷掉泪。
　　 二零零七年那一年，父亲生了病，六爷一直只是询问父亲的情况，不敢靠近，更不敢进我们的家门。直到病重，六爷才迫不得已走近了父亲的床边，人还未走近，腿像软了似的无力地瘫坐在凳子上，此时父亲想起身已有些困难，只是声音弱弱地叫了声六爹，想哭的样子却没有了泪水。六爷不停地抚摸着父亲的手，泪水早已打湿了两颊，不是强忍住悲痛，估计就会痛哭失声的，口里只是喃喃地说，我娃不当的，我娃不当的……后面似乎再没有了下句。父亲和六爷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以至于父亲最后还嘱咐我们他走后要常去看看六爷。父亲的离开，让六爷彻底脱去一层皮，人憔悴了许多，对六爷打击挺大。
　　 父亲走后，母亲给小弟领孩子，家里只留着八十几岁的奶奶守家，六爷时不时替我们关照着她的安全。后来，奶奶病重时，还是六爷为我们做主，替我们周全好奶奶的后事。最重要的是，六爷给我们讲了奶奶的一生，奶奶可以说是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在人生三大悲剧的多重重压下能活到八十六岁，实在不易。每次见到我，六爷就会和我说起父亲，说起奶奶。虽然我每听一次，每次都会心底滴血。但我明白，那是六爷和我们一起想念的最好方式。那些从艰难生活中抱团取暖熬出来的感情真是稳如磐石，如果放在现在，可能会有许多人无法理解。奶奶走后，家中无人料理，一年庄稼的春种秋收全凭六爷操心，麦黄时节，他就会第一时间电话告诉我们那块地的麦子已经成熟。有人上门买树，六爷也会第一时间联系母亲，问问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树木，村里大事小事，六爷都会说给母亲，不是亲爷，却似亲爷。
　　 记得前年和六爷拉家常，六爷说起过，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事都经过，就是没见过猪肉这么贵，一斤能卖三十多元。另一件就是没见过新冠疫情这么厉害，全国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也许出于党员的责任，也许因为国家干部的习惯，六爷一直是关注国家大事的。国家每次换届，或者出台什么新政策，我还没搞清楚，六爷却能呱啦呱啦地说个不停。到现在，猪肉价降了，新冠也控制住了，不过，六爷可以说还是被新冠带走的。
　　 最让人感动的是六爷对六奶一生的迁就与包容，也诠释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白头偕老，什么叫做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六奶不吃猪肉，六爷就会单独买些鸡肉；六奶喜欢抽烟，六爷就会看着烟盒剩下根数不多时赶快买来几条囤上；六奶好喝罐罐茶，六爷就会熬好等着……六奶去年后季，突然吃不下去饭，六爷急得围着团团转，还嚷着说好一起走的，为何不吃不喝非要先走不等他呢！其实六奶的身体一直很好，一生感冒头疼脑热的很少有，见人总是笑呵呵的，似乎从来没有过烦恼，特别是一高兴会像个小孩儿似的拍手的那种性格。反而是六爷自己，随着年纪的增加，身体的问题越来越多。可没想到，六奶还是走到了六爷的前面。但他们的离开，也不过几个月的时差，确实惹人羡慕。
　　 过年时，我去看六爷，六爷口里尽念叨着六奶的一生，说是前半生受苦，后半生和他算是安稳了一阵，还说梦里六奶和他说什么话来。听得出来，九十一岁的六奶还像是他心口的朱砂症。每次遇见我，所有与我有关的亲人都会问个遍，就问他们现在身体好不。有时还真佩服他，都九十过一点了，心还能那么大，能装得下那么多亲人。他还一直催问我给儿子什么时候办婚事，他想来参加，我说快了，让他好好活着。可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再去看他，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他走过的每一步路，还没来得及邀请他参加儿子的婚礼，他就走了。也许是因为我每天兵慌马乱的日子，连回家的次数都少了，所以总感觉他还在活着，他还在家门口笑着唤着我的乳名，以致于我越来越怕回家，就怕梦如月光将会破碎一地。
　　 六爷确实走了，带着他一生的辛酸与幸福走了，带着他从民国到新中国，从文化大革命到包产到户，从能填饱肚皮到如今吃喝不愁的丰富经历走了。六爷走了，带走了一部活史书，也似乎带走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