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在巷子的拐角处，再紧走几步，便可以看见春天了。这个时候，我可以出神地凝视着墙壁上的钟摆，它的指针指向某一个我忽略的时辰。因为想起一个清明的节气。我的心里便有些沉闷不堪。那些离开的亲人似乎还坐在你的对面，谈笑风生。而就在你走神的时候，忽然相隔成天涯了。
　　 我本不该想起这些，阳光大好，街道干净整洁。路面的灰尘只有偶尔在紧驰过的汽车后才会泛起微动。微笑地看着微尘，似乎成了我这个春天做的第一件事，并乐此不疲。其实那个下午海面风平浪静，在船经过海中鸟屿的时候，一群红嘴鸥便冒冒失失地掠起，便有些迷惘了。在经过海边小村庄的时候，我当时还看见一个农民正在锯几块木头。那平摊在地面的木板多么平整，用手指的指节扣击，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我会觉得这些削得平坦的木板，于我竟有种多年知交的熟悉。我那时问了它的主人，他告诉这些木头还是他少年时栽下的，而今三十年过去了。人老了，木头也到了派上用途的时节。
　　 而回忆少年时的我，能记得起什么呢？能拥有如他与他伴随了三十个年头木头般青翠的感觉吗？我能回忆起只有一个小镇，二十个年头，我便与它相濡以沫。我能回忆起一条长长的岭，怯怯地沿着童年的时光游走，左脚踩在时间碎片上，右边却已湿了裤脚。我能回忆起还能有那间衰败苍老的老屋吗？
　　 静默的时光，光圈里的灰尘是我少年时最深刻入骨的爱情。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久远的阳光，倾泻而下。顺着光圈，把手探进去，光线便布满岁月的每个褶皱。看得最清晰的，无非是远方的海了，海里那桩沉默了几十个年头的灯塔，还在明灭的闪烁着。有时，在海上，船经过那里时，我看见它黝黑的桩身，便想站在它的桩基上。想着它与大海耳襟厮摩的沧海桑田的眷念。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龙目礁”灯桩。那条蜿蜒曲折的海湾，到此已经迎向出海口的咆哮了。而于我少年时，它何尝不是一个遥远的寄托呢？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整条港湾便收入望着人的双眼。柔软的海风沉浸在光阴里，它慢慢地从远方吹来。
　　 三十年过去了，似乎再也没有站在某处空地遥望大海的心思了。曾经相伴的有些至亲也不见了。而空空落落的老屋，还在一天一天延续着它的衰败。那些用废报纸糊住的窗子，像一个调谢，见证着那些年头，我的亲人们曾在此居住。
　　 我记得你曾在某个地方叫我，如今我回忆不起这苍老声音的真相。春天到了，我在大街小巷安然地走着，想一些笑脸，细碎的脚步，某处必须寻到的痕迹。想那个绿色的军用书包，想少年小小的骄傲。想那些爱我的亲人。想少年寄住的老屋。
　　 再紧走几步，春天就出现了。人们在草木泛青的时候，争相传诵着这个真相。而那些过去的春天，其实我没有真正忘怀。一个关于小镇的春天，对于我而言，饱含着人生最初的悸动。
　　 那个早早去世的姨丈，他会多次在一场场酒醉后从父亲单位的楼梯像木头般滚下来。我几乎淡漠了与他有关的记忆，这个场面成为我唯一回忆他的特征。没有醉过酒的男人算不算男人，当我想起这个话语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在小镇工作的十年时间里，我真正醉过一次，并因此磕掉了门牙的一角。醉酒的感觉真好，所以我回忆起姨丈的时候，想他那如木头般的笨拙，却有些辛酸的笑。
　　 每次到大姨丈家，我怕他那个哑巴亲娘。她躲在黑暗的一角，狠狠得盯着你，我不知她怎么死的，仿佛跟蛇有关。即使在她死后多年，我来到她住过的房间，心里都不寒而怵。他们那一代的渔民，解放前被叫做“苦利子”，最没有社会地位的。只能终身在海上漂泊，而被禁止上岸，更何况与岸边的居民通婚。这情形，使我想起最近在读的朋友送的一本《从林肯到奥巴马》中黑人为争取人权平等而所做的百年抗争。后来解放了，这些渔民上岸，沿山建了一些房子，与当地穷苦的百姓开始通婚了。虽然不知究竟，但我想大姨与他的婚姻大致如此吧。所以他们没有幸福，但那个老大三粗的男人却喜欢我。少年时，因为这些亲人，我基本吃过当时最好的海货。所以就是现在，妹妹还会愤愤不平地说，从小他们都没疼过我，我是受欺负的。
　　 春天在紧要关头，它会如约出现。而我有好几个年头，没有到过那春天里废弃的老屋了。亲人们淡漠了它的存在。但我想只要里面曾经住着那个照料了我十多年的老人，我就无法遗忘，正如她住在我心里。最后几年，她孤独得住在那间老屋里，那时陪伴她最多时间的就是我，也许在她心里，那也是她最大的安慰。
　　 一座老屋或许是一个老人的精神领地吧。他们、她们最后的时光，总愿意留在那里。那是心灵默契的一种感觉。老屋，由一个老人的回忆中，清晰展示出我们那些亲人一生的履痕。在她八十大寿的时候，那间屋子迎来了也许是它存在以来最大的喜庆。然而那样的时光终究短暂，该寂寞的还是冷冷清清的寂寞。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少的繁华春梦一夜成空，唯一能守地住的是心头那一丝黯然而安然的感觉，看得穿了，生命无非如此！
　　 那些年头后，居住在那排老屋的老人们相继离世。空荡荡的一排房子现在基本上没有人居住了。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的那位老人。在我眼里，她总是一脸冰霜。但不可否认，她的那间屋子是我童年一个美好的回忆。她与外婆都目不识丁，但她会分清几个数字。所以那里成了赌徒的天堂，她便靠庄家抽成提取些费用。那间屋子在我童年时很热闹。八方赌友汇聚一堂，通常白天门关得紧紧的，我们那些小孩子却总在他们厌烦的眼光里嘻皮笑脸地走进去。男人、女人们在赌钱，屋子里劣质烟草味、汗臭味、甚至婴儿的尿味都有。而那里之所以成为我们这些小孩的美好时光，只是因为当有些庄家赢钱时，我们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得到二块、五块钱的“赏赐”，这在当时分币流行的年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时的五元钱币面的工农兵形象是物质匮乏时代，我们这些孩子的最大安慰。而外婆总在隔壁房间长嘘短叹。因为我的几个舅舅阿姨也是这股八方大军中的重要骨干力量。大多数时，他们做的都是奉献的工作。
　　 那个老人，她后于外婆离世。当时情形是这样的，她的二个儿子都是渔民，在06年的那场大台风中，风暴把他俩的船分别刮向南边和北边的海域。结局是北边的获救，南边的船毁人亡。人生际遇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仅仅是一个方向，便是死亡与生存的分界线。想起读过的《易经》坤卦中的卦象：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不由深服前人的通透。而参照生命的智慧，看“易”由日月组成，我只是想躲在“易”后操纵生命的一定也是有男人、女人两个人共同主持易的奔行。那个老人得知此讯后，越发沉默寡言，终于悄然离开人间。
　　 在我少年时居住的那排老屋中，她是最后辞世的老人。从那以后那里就没有人住了。在房价日益飙升的今天，那里一间老屋，包括地面，价值仅仅是几千元。而这几千元价值的房子，也曾抚育了一代代人的成长。如果人无贵贱之分，那么，这样的老屋实在可以与巍峨耸立的高楼大厦并提。
　　 春天的步伐总是不紧不慢，在需要的时候，它带着久违的温暖进入每个人的心灵。在某些时候，城市的街道水泥路平坦，酒家高朋满座，肯得基餐厅孩子们快乐得享受着西方的垃圾食品。人们提倡着绿色食物、原生态生活。而与一、二十年前相比，这是个多么滑稽的讽刺。为什么会有绿色食品，食品还有绿色的吗？什么叫原生态生活。生活本来就是生活。某些不合时宜新词的出现是反射时代的最大悲剧。
　　 而那些湮没在久远时光里的小镇，关于老屋的那些往事，或许囫囵吞枣的从我脑海出现，但我会怀念那些贫穷却质朴真诚的过去。而那样时代对于快节奏生存的现代人，如今哪怕是回忆也是一种奢侈了。老屋终究是属于过去的一个定格，好好的生活，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才是我们活着需要思考的最大主题。春天到了，万物又是一个更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