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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荷】母亲走失的岁月(散文)


作者:吊脚楼 童生,830.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8发表时间:2024-01-23 09:15:09

去年腊月,一向健朗的母亲,走路不能走直线,总是别着方向往前方走,步子也是歪歪扭扭的。到医院一查,小脑严重萎缩,老年痴呆症。
   我懵了!所有关于老年痴呆的症状,蝗虫般成群结队地向我奔袭过来——不认识亲人、走失、不晓得饥寒、随地大小便等等。我一直以为,老母亲是能颐养天年的,没想到她的精神生命居然成了油尽灯灭的灯盏,突然间就没有一丝光亮了。
   用药十天后,医生说,这毛病是不死的癌症,无药可救了。没几日,母亲真的就不认识人了,所有亲人的脸谱都在她记忆的银屏消失了。我把外婆的照片给她看,她把头左歪歪、右歪歪,最后把照片往床上一扔:“这是哪个老不死的”。我问她,我是谁?她把我的头左掰掰,右掰掰,看了老半天,看似专注,目光却是虚空的。她说,你是来照护我的。
   她本来是宽厚的人,现在是见谁骂谁,把自己的亲人尽往坏处说。她说她的小女儿如何偷她的钱,一口气偷了七万块,还在深更半夜掐她。她下毒口当面骂我,骂的我哭笑不得。我说你别骂了,你的大儿子早就死了。她无意识的“哦”了一声,“死了就不骂了”。她最喜欢的孙子从武汉来看她,接受不了近似疯癫的奶奶,打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奶奶”,她却嘻嘻哈哈地说孙子是冒充的。
   她一生酷爱整洁,厨艺高,对饮食起居很挑剔,可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她回家找不到那扇属于自己的门,穿衣不晓得前后反正。她一生都讲究吃食的味道,餐桌上的事从不马虎,现在是给多吃多,給稀吃稀,留存于她味蕾的苛刻选择和她的精神触觉,都如一个智障的孩子,在岁月的旅途中走失了。
   一生不曾向命运低头的母亲,这回是彻底地被生活打败了。过去,生活苦,她说,再苦的日子苦不过过鬼门关;她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舍不得到医院,她说,命贱的人气数长,咬紧牙巴骨就挺过去了。可是她过不了眼下这一关,命运的大门封死了她所有的情感输出和接纳的渠道,她再也没有能力感知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琐屑了。
   在陪护她的间隙,我在手机上看了一部叫《依然爱丽丝》的美国影片。影片的主人公爱丽丝是大名鼎鼎的大学教授,她几乎是在突然间觉得自己总爱忘事,记忆经常出现空白。经检查,她患有早期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病,就是我们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爱丽丝的阿尔茨海默病是早期,但她依然是话到嘴边,却忘了词;她在电脑里存下备忘的文件夹,而且准备好了“退路”,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存储的位置。她身边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无法长久地陪伴和安抚她,她想努力战胜疾病,听从医生的鼓励参加阿尔茨海默病的公众演讲,但爱丽丝无法像过去那样口若悬河地脱稿演讲,她只能原原本本地打印讲稿,对着视频,在小女儿的关注下一遍遍地练习。
   爱丽丝说,我只是一个患有早期阿尔茨海默病的普通人。我发现我的每一天都在学习失去的艺术——失去我的理智和方向,失去目标,失去睡眠,然而最重要的是失去记忆。而这些记忆是我最珍贵的财富。这种失去记忆的日子一如地狱一般。
   爱丽丝演讲的时候,面容平静,神情镇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句句都令人心痛。
   那段演讲令我泣不成声。我的母亲也是一个口才极好的人,她虽然是个文盲,但她脑袋里装满了数不清的歇后语,脱口而出的比喻往往让人忍禁不住,再大再严肃的事她都能够用乡间俚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可是,我眼前的母亲,只会说话,还说一些她从不说过的脏话。这些絮絮叨叨,不再是有意识的表达,只是干巴巴的声音,话语里的感情被彻底清仓了。我再也体会不到她的诙谐和原始的幽默了。
   我的母亲是一个农村老太,她说不出彻底的遗忘对一个人的精神毁灭,况且她患的是重度的阿尔茨海默病,努力、应对、自救,甚至挣扎的痛苦,她都没有了。她傻痴痴地对陌生人笑,但这种笑犹如一朵彩色的塑料花,看似灿然,却没有一丝的善意;她对着穿衣镜里的自我镜像,说你这个老太婆长得好看,就是好吃懒做,不讨人喜欢;她说我的老父亲昨天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给她报信。其实,我的父亲已经走了六年了。
   什么是遗忘,遗忘就是往事被清零,是富豪的一夜之间的千金散尽,是人的灵魂被掏空。她曾经有过的苦难、与人的过节、看着满囤黄橙橙谷子的得意,她远足香港、澳门、北京、重庆、南京的喜悦,甚至儿女孝顺给她的知足感,都如一尊上好的瓷器破碎之后沉溺于生活的海底了。她无法打捞!更痛苦的是,她不会因此而觉得怅然若失,不知道丧失记忆意味着什么——这种精神告别本身就是死亡。
   对于一个正常人,没有痛苦的日子该是万般的惬意了,可是对一个无法感知痛苦的人,生命,仅仅是活着。早先,我是不太习惯,甚至厌烦她对于往日苦难的喋喋不休,觉得她把日子的艰难夸大了。谁能逃匿于大背景下的苦难呢?苦难时代里的人,日子都是艰难的。可是,今天当我面对她那空空如也的笑容,面对她不管吃什么都表现出的知足的表情时,我倒是希望她能回归到抗争苦难的艰辛中,这种抗争中,有她张扬的不服输的品格呈现,有她争有所获的心理熨帖。因为这种抗争能说明她与外部世界还有正常的心理链接。当她生活的记忆被疾病的海浪冲刷得无影无踪后,我曾经不屑一顾的她的唠叨、她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嫉恶如仇,对我,都成了奢侈品。我想听,却再也听不到了。
   依然爱丽丝!爱丽丝在疾病缠身时,依然能演讲,依然知道参与,她尚能强迫自己与他人、与社会融合,她的演讲依然能赢得掌声。我的母亲不能依然谈笑风生,不能回归到怡弄儿孙的快乐中。我不能依然享受母亲做的粉蒸肉、滑鱼片、米酒和大椒耙子赐予我的口感。我宁可我的皮肉再一次承受她手中的柳树条的抽打,或者她的巴掌对我的掌掴——这些,对我不再仅仅是承受,它是享受。
   我母亲的“依然”不再了。妈,您还活着,我却成了有母亲的孤儿。
   所有的重症疾病,病人都无法独自面对,亲人也会有疏离,也会有各自的难处。最后陪伴爱丽丝的是曾经被她认为不务正业、迷恋话剧演出的小女儿。这时,爱丽丝已经衰退得如同老妇,神情怅然。小女儿和她从公园回家后,爱丽丝问女儿:“你是谁,怎么到了我的家?”
   今年六月,我把母亲送回老家,暂时由弟弟夫妇俩照顾一段时间。晚上,我躺在县城的宾馆里,一夜都不曾合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烟雾里似乎有母亲怒对我的双眼和咬着牙齿怒骂我的影像。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把母亲遗弃了的孽子。
   弟弟他们住所不好,他们要忙于生计,他们能照顾好母亲的饮食起居吗?我不是疑惑他们的孝道,负轭而行的子女能有多少精力顾及一个重症患者的生活细节呢?所幸,他们的照顾是周全的。前些时,我回去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头发染过,黑幽幽的,神情似乎不像一个痴呆的病人。我希望她能像过去一样用亮飒飒的嗓子迎迓我:“我的大儿子回来了。”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
   我失望极了,勾下腰把她抱在怀里:“姆妈,认得我吗?”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你是jm。你是我的大儿子。”
   我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强颜欢笑地和她拉家常。片刻,她又开始迷糊了。说谁用鞋底抽他的耳刮子,谁开车要压死她,谁不让她吃饭。让人高兴的是,她一个劲地夸儿媳好,每天给她洗,给她做一套又一套的新衣服。而当我指着弟媳妇问她是谁时,她摇摇头,说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婆娘。末了,还夸讲一句:“她好,心善。”
   当她认出我是她的大儿子的时候,我以为她荒芜的大脑或许还留存有一块有生机的土地,如若有恰当的刺激,说不定能唤醒她的记忆,可是她一连串的臆想,让突然间冒出的希望的火苗熄灭了。临走的时候,我不敢再抱她,我怕我不争气的眼泪会流出来。
   我启动车子后,突然又后悔起来了,为什么不抱一抱我的母亲呢?她快是米寿之人了,又身患重病,自此,每一次别离,都有可能是生死永诀啊。
   诗人说,失去是艺术,可现实生活中,失去是难题;哲人说,遗忘是智慧,但是,真正的记忆全部归零后,这何尝不是对生命的扼杀呢?当面对忘掉了所有亲情密码的至亲,没有谁能告诉你,心碎一地时,你用什么样情绪表达无以复加地无奈?
   《依然爱丽丝》的片尾有一个细节很感人,女儿朗诵话剧台词,问爱丽丝这段话讲了什么。她顿了好久,像在思索一个重大的人生命题,含糊不清地说:“爱,是不能忘记的。”
   真的,也许,生活要遗忘许多,唯有爱是不能失去的。可是,我的母亲不仅忘掉了爱,还忘掉了自己,忘掉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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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向健康快乐的母亲,得了老年痴呆症。表面上看母亲的生命还在延续,可事实上我分明感受到她已走丟。世界对她而言,早已变得陌生。她不但谁都不认识,而且见谁骂谁。吃饭、穿衣、行走,这些以前再普通不过的行为,现在于她而言却很难独立完成。生命终究脆弱不堪,我可怜的母亲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就失去了知觉。她忘了整个世界,也忘掉了她自己。一篇语言优美、主题突出的散文,字里行间都是对母亲深深的爱和惋惜心痛之情,为作者的孝心点赞。佳作力荐赏阅,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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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4-01-23 09:17:53
  文笔精美,感情细腻。一篇极富感染力的佳作,为老师的文学素养点赞,为老师的善良和孝顺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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