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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齐鲁】文殇(散文)


作者:土木禾刀 童生,862.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745发表时间:2024-01-23 16:04:29

我七八岁的时候,三十里铺称之为“公社”。十来岁的时候,就改革了,改成“乡”了。不过学校还是原来的样子,三排红砖瓦房,十几棵老榆树、老青杨。大门口的砖柱子上抹着青灰的水泥,青灰的水泥上刻着大大的字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字原本是刷着红油漆的,日子久了,斑驳脱落。
   没有操场,不过课间操还是要做的,好像是第六套。一、二、三、四、五年级,都挤在狭小的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再弯腰。放学时也要列队。体育委员生得黝黑结实,“立正、稍息”喊口号。之后文艺委员起个头儿,大家一起唱,唱《少年祖国的春天》,唱《学习雷锋好榜样》。那委员好像叫张春景,细高个子,白白净净,嗓音也脆生生好听。恰如春天,一种明丽的风景。那时候学习没有压力,行就念,不行就散。大家都乐于搞文艺,搞体育,借着时机休息休息。
   数学老师叫柳化杰。关公一般的赤红脸,言语却很和善,极少教训这个,教训那个。一日上数学课,不知为何,柳老师讲着讲着就跑题了,说:“咱们三十里铺出了个大作家,就是东边大徐庄的,叫刘文忠。他写了小说发在《山东文学》上,入了作协,很有影响。”说话的语气很有些骄傲,好像那刘文忠是他的什么什么亲人。那时我才十二三岁,权当新闻听听,并没有什么触动。
   三十里铺的初中,就在小学的斜对过。很宽阔,院子大,房子也多。我们那一级属于“十八级”,初始五个班,后来整合成四个班。教我们语文的姓李,叫李文海。个不高,瘦瘦的,安稳而文气,典型的书生气息。待教到杨朔的《香山红叶》,李老师就来了兴趣,出一篇作文让大家写。写家乡的秋天,写树林,写庄稼,写野花。写完交上去,我的作文本上批着红红的“甲”。评语也是拿红笔写的,大体是:文笔流畅,观察细腻,用词新鲜。还当作范文,在班上读了一遍。读得我低头抠弄着手指甲,神情很不自然。
   似乎就是那之后,我渐渐对文学有点点喜欢。喜欢读杨朔的散文,喜欢读朱自清的散文,更喜欢读鲁迅先生的小说作品。不过那时除了语文课本,读得最多的还是《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说多,其实也就那么三五本。那时,三十里铺的新华书店已经关门,偶尔能从同学那里淘换到一两本。写作文,除了老师布置的题目,自己也胡乱写些别的。感觉自己命题很是有趣,也很有意义。想些什么就写什么,想写如何就写如何。校园里老柳树很多,校舍青青,杨柳婆娑。有一篇作文,就是写老柳树的。校园里还有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一大片泡桐树,开出的花朵紫红紫红。
   感觉到了高中,就没有初中那么轻松。校园的景色也不行。一栋四层的教学楼刚刚完工,外墙是淡青色的,水刷石的;地板是杂色的,水磨石的。虽说比红砖房气派许多,可是校园里树木太少了。稀稀拉拉那么几棵,又大都是新栽种的,枝不繁叶不茂,细细弱弱。操场倒是挺大,有打乒乓的水泥台子,有篮球架,就是地面没有硬化,一跑步漫天尘土。高中的学生大都板板正正,下课写,上课听,似乎除了学习,别的兴趣都不那么浓。记得春天开运动会,我们二十六级三班没几个人报名。跳远、跳高、铅球、铁饼,很多项目都是空缺的。倒是有一个叫陶华的女生,报了四百米,还拿了第一。陶华的性情就像她的姓名,爱说话,留着短发,脸蛋很白,眼睛也很大。她坐在教室里,就像一朵随意开放的野花,红艳着芳香着,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还有一个女生叫魏霞,虽说也留着短头发,可性情和陶华大不相同。魏霞不爱说话,眼睛似清澈的水波,脸蛋似洁白的莲花。她的作文也像她的人一样,清丽秀气,有白莲花一样的清香和质地。县里举办中学生作文大赛,她的文章高中组第一。教学楼前的黑板报上,还写着她的一首小诗:“七月,我们聚在这里,又在七月别离。映日荷花的年纪,杨柳依依的思绪。”我后悔没能将那首诗抄下来,只朦胧记得其中几句。
   那时我分在理科,每日里劳苦于那些函数和方程。不过语文仍是最爱的,读了《唐诗选》,读了《宋词选》,读了几十首诗经。又从牙缝里挤出些钢镚,到大门口的书报亭,买了几本《十月》、《收获》、《山东文学》什么的。高中不需要抒情,老师布置的题目大都是议论,论史论今,论党论政。记得高考时,作文题目就是《昨天今天明天》。光抒情不行,你得有议论,议论为纲,辅以抒情。偏偏我是个不善于议论的,想那作文的分数定不会很高的。
   学校里有个文学社,叫“彩贝”,七彩的小贝壳。成员大都是高一、高二的,到了高三也就实际上退社了,不在那油印的社刊上发表些什么。同学刘辉钢笔字好,尤其是隶书。在社里负责刻板,一只尖尖的铁笔,在蜡纸上吱吱咯咯地刻着。一张张刻完,再到学校的油印室印刷。滚子上刷满油墨,在蜡纸上那么一滚,黑黑的墨水就洇到白白的纸张上去了。后来我入社就接替了这份工作,刘辉也就解脱了,每日里钻研他的学课。看着他认真学习的样子,我玩笑说:“你把我拉下水,自己却爬到岸上去了。”
   “彩贝”的社长叫孙斌,字少卿,南镇栾官屯人。他的风流在学校是数得着的,诗写得好,字也写得飘逸。在一个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中拿了第三名,书桌里有一本红红的获奖证,一本青青的获奖诗集。他采了职高的校花郭亚楠,凭借的就是他的几首诗歌,和一张洒脱不羁的口舌。郭亚楠是那种娇小的、娇嫩的、娇滴滴的女生。爱笑,笑起来像春风摇动银铃。热恋那阵子,孙斌成天价往职高那里跑,骑着自行车,挎着绿书包。时不时把我也拽上,说:“别老在课桌上趴着,眼都瞎了,心都呆了。”职高离我们学校十多里地,一个在西北角,一个在东南角。郭亚楠学的是幼师,功课稀松了了。有大把的时间和孙斌到处乱跑,小树林里,北湖边上,还有寂静的烈士纪念堂。我说:“收收心吧,社里一大堆工作。”孙斌哈哈笑着:“人需要刻苦的工作,更需要甜蜜的生活。我需要女人,女人需要我。”
   说笑归说笑,孙斌这个社长还是绝对合格。不知如何,他就联络了其他一些文学社,有阳谷的,有东阿的,北京那一片也有人和他联络。那时,县文化馆建在北湖的边上。一个小院,两层小楼。冬青碧碧,垂柳依依。孙斌往文化馆跑了几趟,就鼓动馆长牵头,在我们学校的大会议室,举办了一次笔会。百十口子人,女女男男,有白发的老师,更有黑发的少年。你发言了我发言,你留言了我留言。那热情恰如三月的繁花,恰如七月的芳草,恰如月圆之夜江水涨潮。那年月,正是纯文学发展的好年月。好的作家,一个个立起来;好的刊物,一本本发出来。遍地的文学社,如天空的星星闪动,如秋日的果子红红。笔会开得很圆满,孙斌却说有些遗憾,说邀请了老师刘文忠,他却未能成行。于是,孙斌决意到三十里铺的大徐庄,登门拜访。
   高唐县城的鼓楼路上,有一家保安公司。公司里有一个叫田瑜的,和刘文忠老师住一个村庄。二十多岁,尚未婚配。瘦削却极有精神,善言辞却又不失沉稳。田瑜也喜欢写东西,有些文章就印在我们的《彩贝文学》上。他的原稿更漂亮,行书写得潇洒而不失端庄。一个暑假的中午,田瑜引着我和孙斌来到刘文忠老师家中。那个院子很普通,四间土坯平房,一圈泥巴矮墙。那些靠墙而生的老枣树、老榆树倒是生机勃勃,郁郁葱葱浓绿着。
   刘老师给棉花打药还未归来,只有他爱人忙活着烧火做饭,扎着青布围裙,双手沾满白面。在堂屋里做了好一阵子,院子里才有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药水湿透的青布裤子,汗水湿透的青布褂子。黑黑的皮肤,在火辣的阳光下闪着微光。我和孙斌赶紧迎出去,一一握手问候。刘老师点头微笑,说:“来了,屋里坐吧。”并未有我想象的那般热情。即便坐下来攀谈,他也是不急不躁,不紧不慢。谈文学,也谈些家长里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奇崛的语言。那做派就是个老农,就是一株老玉米扎根在田野中。
   刘老师自己掏钱,买了台最简单的铅印机。白日里下地劳作,深夜里印刷排板。那刊物的名字叫《大地》,比“彩贝”二字大气多了,震撼多了。里面的文章有散文,有诗歌,更多的是小说。刘老师崇拜鲁迅,小说也颇有鲁迅的深邃和气魄。他赠我的那期有一篇《黄河故道》,文笔极好,内涵也极好。只是那文章太过尖锐,直刺骨髓,很不讨头头脑脑们喜欢,也就少有作品见诸名门正派的报刊。
   刘老师的人品亦如他的文品,说实话,说有力度有深度的话。每一篇文章都沉甸甸,冰冷的芒刺里燃烧着烈烈的火焰。只是这火焰也烧毁了他自己的前程,直到现在依旧在村里劳动,阶级本质上依旧是一位老农。额头渐渐荒芜,脊背渐渐弯曲。他是个作家的事,他会写文章的事,极少有谁提及。
   有很长一段时间,田瑜都是《彩贝文学》的主编。与我和孙斌结成铁三角,时常在一块饮酒作文,谈古论今。在地为山,直冲云霄;在海为涛,澎湃呼啸。那墨香和酒香,直到如今仍在九肠里回荡。孙斌狂放,喜欢醉后仰天长啸,泼墨挥毫。田瑜沉稳,总在酒后若有所思,话语也变得深沉。而最沉默的就是我,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那段时光几乎可以说辉煌,几乎可以说放浪,几乎可以说浩荡。如春风,如海浪,如阳光。
   只是后来,田瑜去了乡里的民政,又辗转做了民警。穿绿制服,戴大盖帽,闲暇帮着媳妇做广告推销。虽说仍旧是写文章,但那些都是公文,都是公事,都有固定的格式。套话连篇,一律千篇。如此倒也省心省事,不必冥思苦想,布局谋篇。不会失言,招来祸端。
   北京闹学潮那年,社里的高明刚写了篇文章,言辞激昂,主张也去北京走一趟。孙斌不许,召集大会和他辩论。高明刚口才很好,你批他时,他嘴角上翘,似笑非笑;他批你时,也是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孙斌辩不过他,气得脖子都红了,青筋跳起老高。我又不善说话,三两句就败下阵,紧闭了嘴唇。倒是魏霞敢说话,眼神少有的凌厉,看得高明刚没了话语,低头不语。那样子全然不是个写抒情诗的少女,倒似沙场上的穆桂英、梁红玉。那之后,孙斌就极喜欢她。一次醉酒偷偷对我说:郭亚楠比不上魏霞。我说:你是社长,你得正经点。
   批斗会后,高明刚依旧不服气。见了孙斌,斜目相向,社也退了,还写了些针对社团的文章。孙斌约他,到学校后面的杨树林单独谈谈。高明刚以为孙斌要和他决战,就拉上两个朋友一起去了树林那边。正值秋季,落叶萧萧,大雁南去。没几句话,几个人就动手了,打得孙斌鼻嘴流血,一滴一滴落于脚下的树叶。
   事情,校领导很快知道。高明刚离校,孙斌退学,文学社解散,那油印的杂志停刊。教学楼四楼的那三间,原本属于我们社团,也被教务长咔嚓锁住,再不许入住。玻璃窗中,空空的条桌,空空的板凳。书架上的《文学知识》、《校园文学》、《少男少女》,再没有人去拿取,再没有人去读取。
   两个月前,这屋子里还有一场惬意的联欢。葵花籽、白开水,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红灯笼,画着红睡莲。孙斌的吉他弹得很烂,就是胆大,敢弹。魏霞的嗓音很甜,她读她自己的诗歌,出水的荷花一般亭亭立着。还有一个女孩是新入社的,高一的,叫叶红。娇小玲珑,而又透着机灵,眼睛会说话一样亮晶晶闪动。她不会唱,也不会跳,就爱歪着头和你说话,和你辩论。有时辩不过就小嘴撅着,扭过头不理你。你还得笑嘻嘻跟她缓和,跟她赔礼。我也献了一首歌,叫《驿动的心》。孙斌说:太深沉,不能活跃气氛,给你打五十分。
   “七月,我们聚在这里,又在七月别离。映日荷花的年纪,杨柳依依的思绪。”魏霞的这首诗,就是我们的开始和结局,就是我们的序曲和终曲。她考上大学去了南方,后来又留学,去了西方。孙斌也不再写他的文章,在村里开了一家石材厂,造些花岗石和大理石,天天忙生意,日日跑市场。还和郭亚楠耍脾气,闹了一场又一场。
   高考落榜,我打工去了北方。后来又做建材生意,去了遥远的南方,就在湖北的长江边上,关二爷曾经镇守的地方。那古城,那古城墙,那古城墙上的荒草和青苔。每每登临,望长江滚滚,天高云淡,就总想写些什么,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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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散文《文殇》是一篇非常精美的文章!叙事流畅,语言精练、优美、形象,引人入胜。像“那委员好像叫张春景,细高个子,白白净净,嗓音也脆生生好听。恰如春天,一种明丽的风景。”像“校园里老柳树很多,校舍青青,杨柳婆娑。有一篇作文,就是写老柳树的。校园里还有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一大片泡桐树,开出的花朵紫红紫红。”像“稀稀拉拉那么几棵,又大都是新栽种的,枝不繁叶不茂,细细弱弱。操场倒是挺大,有打乒乓的水泥台子,有篮球架,就是地面没有硬化,一跑步漫天尘土。”等等。让人遐想、回味。还有不少细节描写,笔法细腻,老道,值得学习。像“同学刘辉钢笔字好,尤其是隶书。在社里负责刻板,一只尖尖的铁笔,在蜡纸上吱吱咯咯地刻着。一张张刻完,再到学校的油印室印刷。滚子上刷满油墨,在蜡纸上那么一滚,黑黑的墨水就洇到白白的纸张上去了。”作者以文为媒,将诸多往事串联在一起,对过去学习和创办文学社的事情进行一一回放。对过去美好的回忆引发了作者的灵感和感慨。青春年少对梦想的追求,到后来 高考落榜,梦想破灭到外地创业,发人深省。一番深刻的人生感悟,一篇很朴实无华的精美散文。佳作,齐鲁倾情推荐阅读![编辑:邵桂香]【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129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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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邵桂香        2024-01-23 16:05:51
  文章优美,文笔老道,大家风范,盛情推荐!
回复1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1-24 07:47:08
  谢谢欣赏,文章能得到编辑肯定,心里很高兴。共同学习,共同前行。
2 楼        文友:邵桂香        2024-01-23 16:06:42
  欢迎拜读!
3 楼        文友:巧眉        2024-01-23 16:46:51
  看似平常的故事叙述,但让人读来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好文欣赏,品读学习。好文笔。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4 楼        文友:成敏        2024-01-24 09:11:41
  写的细节太真实了,无论是语言还是结构,都是没有挑剔的好文章,推荐阅读,学习了!问好遥握!
回复4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1-24 11:45:42
  多谢欣赏。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为给齐鲁增辉添彩。
5 楼        文友:万重山        2024-01-28 21:20:17
  作品语言优美,叙述了青葱岁月的悠悠往事。作品有代入感。作品叙述的人物个性鲜明。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
6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1-28 21:39:02
  这篇散文大多数文字,就是我年少时真实的追忆。甚至人物的名字,都未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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