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乡采访，武路回家和母亲吃午饭。电话响了，武路顺手操起话筒，对方干咳一声：“潘深出车祸了。”看到母亲眼神警觉，武路便搁下电话，边往楼下冲，边拨打梁大隆的手机。梁大隆说：“已经断气了。”“怎么回事？”“她坐的出租车开得飞快，快到她学校时，撞到护栏上，翻了，车门没关紧，她整个人倒出去。车子翻过来，正压到她身上。我们交警赶到，一起帮忙抬车时，还听到她说，很痛啊。就没别的话了。司机已经约束了，正在调查。”武路想起上午和潘深刚见过面，心如刀绞。想不到几个小时过去，天人永隔。听他没作声，梁大隆说：“你过来吗？”
　　 “来的。”
　　 “那行，小心点。在县医院太平间。”
　　 武路跑出小区巷口，骄阳似火，蝉鸣声嘶力竭。他在大道边拦了辆出租车，开口问价格。司机察颜观色，看他着急，狮子大开口：“一百七。”平时大概一百四不到，打表更便宜。他无心听司机的啰嗦，要交过路费啦，没回头客啦。他说行行，也不计较，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上。望着不断倒退的树干，看看上方的蓝天白云，心里越想越悲凉。司机边开车，边拿眼角瞟他，看他默默流着泪，便问他：“没事吧？”武路回答：“一个朋友死了。”司机说：“多大年纪？”“三十来岁。”“真不幸。节哀。”他没回答。没心思说话。
　　 到医院门口，付款下车，他开找太平间。平时没来过这地儿，问了好几个穿白大褂的，戴护士帽的，找到电梯下去。空空荡荡的太平间，靠墙坐着三五个阿姨，可能是她的亲戚。武路一个都不认得，轻轻点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房间中间，孤零零摆着一张病床，蒙着白被单，武路想看，又觉得不便，倒是坐在床边的一位阿姨，见他踌躇，主动掀开被单角头，让他看人。他看到一张惨白的脸，和上午没太大区别，就是感觉凄惨。他脊背阵阵发凉。阿姨说：“压断了五根肋骨，可能戳进心肺了。”武路问：“一到医院就没了？”阿姨说：“抢救了很久，没什么效果。和亲戚都没见上一面。”武路忍住悲痛，掀起她手上的被单，看到她手指上的铂金钻戒。阿姨说：“这个戒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戴上的，大家都没印象。看不是黄金，就没摘下来。让她带走吧。”这戒指是武路上午悄悄递给她的，可能是车里她自己戴上的。武路没什么话说，掀开她腿部的被单，摸摸她的脚脖子，肌肤冰凉凉的。
　　 他感觉身边站了几个人，抬头看，都是中小学时的同学，其中一个当过班长的，牵了下他的袖管，他就跟着他们出来。同学们带他到一里外的一家酒店坐下，陪他一起喝了点酒。光线昏暗，空气潮湿。不是就餐时间，大厅里没几个人。武路三杯落肚，明显就喝高了，唉声叹气，落泪。班长也陪他抹泪，其他同学默默低头喝酒。回忆一下潘深的平生，一会儿天色就暗了，班长说：“同学们想凑些钱，给她安葬。”武路掏出口袋里的钱，也没细数，估摸着有八百多，他抽了一张回来，其余的交给班长：“这七百多，算我的心意。”
　　 临分手时，梁大隆过来了，站在武路身边，手重重搭在他肩头，捏了捏，说还在处理，司机负全责。武路默然。大家都招呼他，梁大梁大，梁大隆向大家点头。班长腾位置，伸手拉梁大隆坐下，他说不喝了，就是过来打个招呼，队上还一摊事儿呢。他低头问武路：“今晚歇在这吧？我忙完了晚上喝一杯？”“不了，我得回去。”“也行，你自己定，你妈都好吧？悠着点，别出什么事。”“不能的，出什么事？”武路抬眼强笑。
　　 梁大隆知根知底，人人都有难念的经。武路、潘深、梁大隆，在电大是同学。一起在梁家吃过饭，在要好同学面前，梁大隆也喝高了，躺在床上，手捂着额头呻吟：“幼静，幼静，我爱你。”幼静是电大的女同学。他们看了一下，没什么窒息的危险，就悄悄退出来了。
　　 武路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妈睡在靠门的小房间里，觉少，还没睡着，他钥匙插进锁芯时，就开了灯。他凑到妈床边坐下，轻声说：“潘深。”妈问：“怎么了？”他做出口型：“死了。”妈显出惊诧的表情，问：“怎么会？”“车翻了，压在她身上。”妈默不作声。他苦涩地说：“妈，如果我，娶了她，她的命，会不会好一些？”妈说：“这都是命，改变不了的。你们本来就不合适。现在说这些话，也是马后炮。中午我就看出你神态有变化。别多想了，睡觉吧。”她点了点他的房间。“知道了，您睡吧。”好吧，听妈妈的话，别让她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她。
　　 洗漱后，躺到床上，他一夜没有睡着，合上眼，就看到她惨白的脸。窗帘外，天空透进一片红光。一直煎熬到早晨五点多，他感觉才合眼一秒钟，就被妈妈叫醒：“起来吧儿子，要迟到了。”他醒悟得快，回答说：“知道了。”起来几分钟就整理完毕，往单位去。把自行车停到单位地下室，从楼梯拐上办公室，时间还早，同事都没来，他没开灯，关了门，在位置上坐下，看到桌上的电话机，悲从中来，眼泪缓缓地，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两年多以前，电话响起，他接起，对方是一个陌生的女声，问他：“你是武路吗？”“对，您哪位？”“你不认得我。但我想去看你。”平时碰到这样的事并不多，他强自镇定，说可以啊，我们办公室对读者开放。她又问：“那我过去看你了？”
　　 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权衡过后，说来吧。“我就过来，别吓着你就好。”他有点小紧张，还是皮了一下：“吓着我，我就从窗口跳出去。”
　　 半个小时后，门被推开，一张十几年前曾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手足无措。他语无伦次，请她坐下。她擦过他身边，到窗边探头看一下天空，挖苦他：“你还真坐在窗边，五楼，跳出去会摔死的。现在还跳吗？”“不跳了。”给她倒了杯水，他坐到她对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说东道西的，说说毛线团，说说阿秀儿。她很会调节尴尬的气氛。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她说：“我请你吃饭吧。”他是个明白人，说：“我请你吧。”“吃什么？”“你想吃什么？”“我想吃什么你就请什么吗？”“当然。”他外强中干，揣摩一下口袋里的钱，等她发话。她说：“帮你省钱，吃肯德基吧，方便。”“行，走吧。”他和妈说一声在单位吃饭，就和她一起下楼，走到岗哨边时，哨兵扫了他们一眼，她说：“刚才他不让我上去，管理这么严格。”“只是租人家的地方办公。我们单位的楼还在建。”
　　 到肯德基店了东西吃，他味同嚼蜡，一边担心别人注意到他，一边舍不得离开，再说也想不出理由先告辞。她说着话，身上的气味一丝丝传来，还和过去一样清新。分手十几年后，她用的是同一种护肤品。也是个长情的人。他在心里自我解嘲，当年还一直以为，自己闻到的是她的体味。她的着衣改变了许多，从过去的淑女范，改成淡男妆了。马尾辫变成了剪发，但在他眼里，还那么飘逸，高高的个儿，好看，耐读。眼神还是那么深情，执着，深邃，像小刀一样挖他一眼，一下子就揪紧了他的心。
　　 当年，他们都在农中代课，工作不稳定。头一次见面，潘深从雾中走来，武路如见天神，深陷其间不能自拔。毛线团预言，你们必成一对。她先顶替父亲转了事业编制，有些着急督促武路尽快转正。武路一时恼火，后来出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坐到掌灯时分，他想不起到底聊了些啥，就听她说要回招待所，一帮同事过来培训，明天就该回去了。他送她过去，一路上无话，两人都心不在焉。在招待所台阶前，她招了招手，说：“今天见了面，就放心了。我一大早就回去，不用送我了。”还没等他回话，就笑嘻嘻跑进去了。他一路低头回家，路灯把他的身影缩短又拉长。
　　 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心乱如麻。他很欣慰她重新出现在生活中，也担心她的介入又会扰乱他的生活。好几天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潘深和他联系不多，偶尔聊几句，他的心也渐渐从雀跃到平静，继续采访，编版面，写文章。后来她来了几趟，都是和毛线团一起来的，去鞋城办公室喝茶，去戏院打乒乓球，去歌厅唱歌，跳舞，她件件精通，都拿得起手，武路只有在边上看的份。潘深从不让武路尴尬，唱《味道》时，拿起武路的手指闻了一下，笑说：“以后别抽了，我不喜欢。”武路当下就不抽了。
　　 潘深说好周六会过来，武路一直在等待，等到上午十点多，还没有她的消息，他便找个理由出来，走在无人的小巷，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来了吗？在哪里？”她回复说：“昨晚就到了，在华侨大酒店，六五零五。”他招了一辆车，往华侨大酒店去。
　　 华侨大酒店已经翻新完毕，不复当年曾一起住过的小模样。到了六五零五，敲开门，潘深趿拉着鞋，站起来开门，武路进门一看，哑然失笑，这房间也太袖珍了。潘深也笑：“是啊，便宜。一个学生家长给我开的。”“他走了？”“对，昨晚就走了，他来这办事，听说我在这里，联系我，开了个房间给我休息用。”
　　 房间空间小，互相之间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武路有点小激动起来，伸过手去搂潘深，潘深也很配合，随即迎合上来，两人很快就做一堆，但结果很不如愿，武路怎么激动也达不到目的，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的原因。潘深往下看了看他的位置，调皮地笑道：“怎么了？在袖珍房间里，你的家伙也变成袖珍的了？”武路有点尴尬：“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潘深引开注意力，说：“当年也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在我家，在我父母床上发生的事吗？”“记得的。”
　　 当时，他待夜色降临，急不可耐，大步流星往她家赶，这是一大排木板店铺，一进门，就看到黑暗中，烟头一明一暗，原来是她的祖母在抽烟。他听母亲说过，他们家过去也是大户人家，她祖父从小出去求学，本来准备去日本留学，后来是他的导师说，去日本不好，容易被日本女人迷惑，上了当，就摆脱不了啦。想起导师果真是娶了一个日本女人陪伴终生，于是，他就打消了留学的念头，后来在国内成为化学界的泰斗，一所985大学的化学系主任。他和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和大学一个女生结婚，也生了两个儿子。但后两个儿子的智商，和前两个儿子没法相比。大儿子后来也成为大学教授，二儿子成了院士。三儿子是普通工人，四儿子找不到工作，做了清洁工。可能是对发妻有愧，他每个月都准时寄三十元钱回来，供发妻抽烟，三四十年从不间断。大儿子曾经去大学找过父亲，父子俩见了面，也没多少话可讲，只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就无言以对。
　　 潘深说过，他们家是有读书基因的，她的哥哥读书也很好，在美国成为博士教授。读书差一点的可能也就是潘浅了。像她自己，英语是不用认真学的，随便翻翻就全知道了。对学英语比较难的人来说，也许这话有点矫情，但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的。可能与祖母家也全是读书人有关系。
　　 这时候，祖母也被忽然出现的小伙子吓了一跳，但好在人老成精，没有露出多少窘态，她也只打了招呼，客人就被躲在阴影里的潘深接过去，拉扯着往楼上走。这是一张木楼梯，两个人一起走，就显出不堪重负的声状来，吱吱嘎嘎的，很是热闹。拐进房间，两个人就纠缠起来，你吻我我吻你，武路虽然不熟悉，但在老师指导下，倒也很快娴熟起来。按在木板壁上啃了一会儿，武路就大激动起来，很快就把潘深翻倒在大床上，潘深也很配合，但武路找不到路径，加上潘深幽幽地嘀咕了一句：“你负得起责任吗？”武路顿时一泻千里，一发而不可收。他的手掌根本容纳不了二十多年的血气方刚，漏得床单上白迹斑斑。武路一出马就失利，很是沮丧，他垂头丧气地坐了一会儿，有点尴尬，就说想回去了。潘深倒也体贴，安慰了他几句，便送他下楼。祖母已不在原地。武路黑暗中回头告别一下，就踩入夜色中。快到家门口时，在电线杆子下，发现母亲和姐姐站在那里等他。
　　 第二天上午武路在办公室碰到潘深。两个人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都隐藏得很好。课间时，她对他说了一句话：“我妈知道了，被说了一通。”武路很紧张：“那怎么办？”“凉拌。”她绽开笑容，武路的心也随之宽松下来。下午回到家，姐姐告诉他，中午下班回家经过她家埠头时，看到她在洗被单，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掀一掀的，不是居家的料。武路默然。母亲在边上也说：“先不要讨论上一代是不是有怨仇，我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你也算是个读书人，你们俩一个姓武，一个姓潘，《水浒传》中，武大郎娶了潘金莲，可潘金莲却红杏出墙勾搭西门庆，毒死了武大郎。后来武松又杀死了潘金莲。武家和潘家势如水火。不仅仅两姓小孩子不准和对方玩，更不用说长大通婚了。”武路心想这算哪门子理由。施耐庵大爷，害人不浅哪。他在心里默念，妈您说得都对。“大郎，该吃药了！”
　　 听到门口有掏钥匙声响，他赶紧擦了泪。主任进来了，狐疑地看一下他，问：“怎么了？”“没怎么，有点感冒。”“哦，上午有个新农村建设的采访，你带新同事过去，看有没有可写的东西。”“好的。”他强制自己投入工作中，尽快摆脱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