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得眼前那魅影是鬼，它散发披头密遮着面目，黑袍加身严裹着内容；赤手裸足酷似古旧乞丐，形长逶迤如同水蛇摇摆。墙角的衣架，关闭的电视机屏，褐色的室内门……但凡光线黯淡处，都是它依附的背景。
　　 我注视着魅影，丝毫没有恐惧——平日不做亏心事，何惧魍魉夜对峙！
　　 魅影大概没遇过我这般淡定的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说话了——其语无声，却能将其意送达我耳廓。
　　 “知道我为啥来找你？”“走错门了。”我冷冷回答。“不！我来找你论理儿的！”“鬼跟人论理儿？笑话！”我嘲笑，“我跟你有交集？”“你健忘症？”鬼好像来气了，魅影张牙舞爪，“白天多管闲事你忘了？！”
　　 我快速回忆白天……在人民公园门口，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薅着他女人的头发不松手，女人半仰着脸无声泪流，两只手臂紧搂着怀里啼哭的婴儿，既不挣扎也不喊救。围观的人们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解劝，想必是都怕“管闲事，落不是”。
　　 刚好路过的我，实在憋不住多管闲事的脾性，挤进包围圈便去掰那男人的手，边掰边劝：“快松松手，会吓坏小娃的嘞！两口子置气不能动手，万一失了手可不是闹着玩儿嘞！”那个男人大概正想借坡下驴，被我这个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这么一劝，顺当当松开手转身走了。女人见男人走了，活动了几下脖颈，抱紧怀里的婴儿跟着走了……
　　 “我白天给人拦架了，碍着你了？”我说。“不是这事儿！你再想想！”鬼伸出大手指着我，黑色袍袖将魅影扯得很阔。
　　 “审我呢？”我不耐烦了，“信不信我用桃木剑剁你？”鬼居然知道我放桃木剑的方位，它朝我的书柜望去，魅影轻微抖瑟了一下。须臾，它仰头大笑——秃枭夜鸣般的笑声直教人毛骨悚然，背后生凉。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衣领里的弥勒佛玉坠。鬼又猜到了我的心思，再次发出秃枭夜鸣般的笑声：“你那佛坠和桃木剑都是没开过光的俗物，没有神力！”
　　 我的佛坠是一枚绿玉弥勒佛，八年前在第一大道商城与之结缘后，几乎没离开过我的脖颈，这是开了光的佛坠所不能达到的待遇。佛坠虽未开光，但我深信，它早已浸润了人间的温度。
　　 桃木剑出自一位深居桃山的老艺人之手。老艺人没多少文化，却天生一双巧手，泥塑、石刻、编织、木雕等手艺无一不精。守着桃山，老艺人最喜欢用细长的桃枝编花篮，用风干的桃木制木剑；他说桃木辟邪，以桃木制作的物件能当吉祥物；他制作的吉祥物不卖钱，只赠去桃山的游客。我跟团远游桃山时，有幸获赠一把桃木剑，便带回家小心安放在书柜顶层。本是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得来的吉祥物，何须开光？
　　 “没辙了吧？哈哈哈——”鬼秃枭夜鸣般的笑声打断了我的神思，也激怒了我……我稍一运劲儿，从座椅上猛然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登上座椅，够桃木剑握于左手，又迅疾转身，朝鬼利剑出鞘般射出右手食指和中指：“鬼你听着！我有桃剑三尺长，专杀魑魅与魍魉。哪个鬼魅敢反抗……”
　　 “你会施法？”鬼惊呼，“桃剑咒？”
　　 鬼咆哮着朝我扑过来，庞大而扭曲的魅影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本能地用手去挡，不料分了心，桃剑咒没能一口气念完，致使施法半途而废。鬼瞅准时机，猛力掀翻我脚下的座椅。我来不及平衡身体，以极速从半空侧身倒下，桃木剑顺势划出我的掌心……
　　 “我的剑——”随着喊声，我从梦魇中惊醒！
　　 梦里的情景还在意识里回旋。我睁大眼睛搜寻室内，除了窗外月色映照出的一片皓白，哪有魅影？再望书柜顶层，依稀可辨的桃木剑好生生倚在那里，还是最初的状态。我不由得可笑，在现实中庸碌笨拙的自己，在睡梦中竟然会施法念咒与鬼斗！
　　  此时凌晨两点四十，离天亮尚远。我闭目欲眠，却被室内一些小声响扰得难以入眠。小声响要么在墙角，要么在屋顶，要么在书柜；像飞虫撞到玻璃，似黄叶飘落触地，如弹弓弹飞弹珠……待我开灯四望，小声响又没了。
　　  那就开着灯吧。然而，我却无法入眠了。好似有万千只蚊虫同时向我袭击，我体表各部相继成为沦陷区，一种挠心的痒从手臂迅速蔓延，上经脖颈至头皮，下沿肩背到脚面。我双手不停地抓挠，却未能让无形蚊虫溃军，反而使体表冒出大小不一不计其数的丘疹疙瘩，个个像顽敌堡垒。
　　  我不得不在灯光下不停抓痒到天亮。体表血痕累累仍旧奇痒难止，丘疹疙瘩挨挨挤挤仍旧层出不穷。枕巾被单床罩上，血点殷殷，好不瘆人。再看我的十个手指头，甲缝里满满的都是我的肤皮……
　　  我本是过敏体质。记得是2018年8月，我回故乡看望母亲，晚上躺在母亲晒过的被褥上煞是舒服。不料第二天清晨起床后，浑身奇痒，手一抓，从头到脚冒出成片成片的硬疔。母亲见状，赶紧给诊所打电话求治。诊所医生来了一看，不敢下药反而催我快走，他说我从几百里外回去的，不知带了啥毛病，千万不能拖延，否则会出事儿。那话里意思，好像我已濒临生命极限。母亲焦急地说，小心没大差，还是回自己家去看大医院吧。三天后，我站在了市立中医院皮肤专家面前。专家大致一看情形，立马开好了治荨麻疹的药。服药一天后，我跟团去北京游故宫，在京转悠了三天，浑身成片成片的硬疔不知啥时候转没了。
　　  浑身持续不断的奇痒折腾得我坐立不定寝食难安，鲜红的血珠从抓痕里溢出，淡黄的体液从抓痕里渗出。体无完肤痒犹在，不看大夫真不行啊。
　　 全市最好的三甲医院里，年轻的皮肤科女专家一看情形，惊诧不已：“最近吃什么了？接触过什么刺激性物质？”
　　 “前天中午在外边吃了个砂锅面，当时有个细节，别人锅里的面条是白色的，我锅里的面条是桔黄色的，店员解释说是咖喱粉放多了。就是那天晚上，我开始浑身奇痒抓成这样的。”我陈述经过，“应该是咖喱粉过敏了，我是过敏体质。”
　　 “抓伤太严重，我头次见这么严重的过敏情况。建议你立即住院治疗。”
　　 “我不方便住院，先给我开药治疗好吗？”我恳求。女专家也不勉强，三下五除二就给我开好了药单子。
　　  按照医嘱，我做了个血常规，又取了瓶瓶盒盒内服外用各种药物一兜兜。为了好得快，女专家建议我回社区诊所每天吊针。
　　  我的日常简单到吃药，吊针，睡觉；吃药当吃饭，吃饭先吃药。多年来晚上睡眠不好的我，现在被激素类药物整得每天睡不够，电话铃声在耳边一遍遍催急，都不能惊醒我。睡多梦也多，而且梦有续集，昨天做过的梦，能延续在今天的梦境里，像电视剧一集接着一集……
　　  这天服药后，我倚进沙发翻看微信群消息，看着看着，眼皮就放下了帷幔……毫无觉察间，一大片黑自天而降，将我与光线隔成两个世界。手机屏顿时暗了，怎么点击都不亮。我摸索着去开灯，明明按下了开关，灯却没亮。黑越堆越厚，空间越挤越狭。伸手不见五指的瞬间，我觉出自己已经失明。
　　  突然，屋里响起秃枭夜鸣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那笑声穿透黑的厚实，似蛛网将我层层罩住。我料是先前那鬼来了。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教你多管闲事还不承认！”鬼打住笑声，恶狠狠地吼我。
　　 我撕扯着蛛网反问：“难道我浑身的丘疹是你在使坏？你说，我怎么多管闲事儿了？”
　　  “不是使坏，是报应！”鬼得意地狞笑，“你专程跑几十里去镇我，还说下油锅炸我，抡大刀剁我！我不信你都忘尽了！”
　　 “原来为这事。”我暗说，脑海随即浮现出那天的事……
　　 那天，我驱车几十里，去看望一位身体欠佳的文艺前辈。为了少给前辈添忙，午饭我选了在她家门口小饭馆吃“砂锅面”。小饭馆生意不错，人满为患，等了好久才送来砂锅面。这时我发现，前辈的砂锅面和邻桌饭客的砂锅面都是白色，唯有我的砂锅面呈桔黄色，像特意染过颜料。我正质疑，店员解释，是咖喱粉放多了，不碍事儿。
　　 我与前辈边吃边聊。前辈说，最近赶写一部解放战争年代的影视剧本，到底是把身体累坏了，时不时地出现幻觉，明明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转身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真是邪门儿了。
　　 “您有这种幻觉多久了？”我问前辈。“差不多两个月了吧。”“两个月前，您遇见过令您激动的事情没？”
　　 前辈闭目稍作回忆，回答：“两个月前，因为收集素材，我独自去了一趟当年的战场遗址。想象着战火的熊熊烈焰，我仿佛看见革命战士前仆后继英勇杀敌的激烈场面，一位小战士大喊一声‘娘不要想我’，毅然决然冲向敌人……小战士那一声‘娘’，喊得壮烈，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不，是失声痛哭。”
　　 我仰视着前辈，用心分析着她幻觉的起源与心理负累的指数。她是当地很有名气的文艺前辈，如果能为她做点什么，也算晚辈后生的我尽一份敬重了。
　　 “我给您‘出出柱’吧？这是一位著名小说家在她的小说里写过的驱邪方法，说不定很管用呢。”我试问前辈。
　　 “你会驱邪？”前辈望着我，满目惊讶里溢满微笑，“我不信邪，但最近频频出现的幻觉真让我感到邪门儿了，你看着摆置吧。”
　　 我哪里会驱邪？只不过想试着为前辈消除幻觉导致的心理负累罢了。按照著名小说家作品里的“出柱”法，我取盛了水的水碗一个，竹筷三支，然后将筷子两头蘸水后在水碗里墩，嘴里还念念叨叨我临时想好的几句话：“邪魔鬼怪你听清，坐够三坐快回营，如果尔等不执行，支油锅、炸你身，抡刀斩断你脚筋……”
　　 “你说的多管闲事是那天‘出柱驱邪’？”我问鬼。“不错！要不是你忘了一道程序，我现在也来不到这里！”
　　 哦，我想起来了，著名小说家作品里有一道“锁邪”程序，我没用。看来，没有这道程序，好比收集了满袋子废气却没有系住袋口，废气轻而易举便能逃出袋子。
　　 我沉思片刻，冷冷地说：“既然来跟我算账，总得说说你的来头吧！”
　　 “说就说！想当年那场激战，我因贪杯沉醉误了守营，睡梦中便成了解放军的刀下鬼。本不是正常的生老病死，阎罗殿拒不收我非命的魂，我的魂只好在生前的地方游荡，一荡就是半个多世纪。两个月前一个阴冷的日子，我见一个老太太在路边独自痛哭，便乘她抹泪的当儿钻进她袖管，随她去了家里。我幻化成她家人的声音扰乱她，本想她经不起打搅会烧给我一些纸钱银两，不料她不信邪门歪道，却信了你！”
　　 “照你说，是我断了你的财路？”“没错！你少了一道程序虽没镇住我，却让我无法逾越柱的屏障，永久失去了要挟她的机会！”
　　 “于是，你就跟踪了我，还使坏让我浑身遍出痒疙瘩？你有使坏的能耐，还愁没银钱？”
　　 “人有人道，鬼有鬼章，你不用多问！眼下，想要安生并不难，你只要给我烧足银钱就成！”
　　 “说了这么多，索银钱才是你最终目的！对不起，本人行得端走得正，绝不向鬼魅低头！你要挟错人了！”
　　 “我费了这么多口舌，就赚了你一句‘绝不向鬼魅低头’？啊呀——不尝尝我的厉害你是不会服软的！”鬼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它从宽阔的衣袖里掏出一个带铁绳的五齿铁抓钩，恶狠狠朝我掷来。我在厚黑狭小的空间无处躲闪，以致左小腿中了招，鲜红的血顺着钩齿与肌肤的咬合处汩汩外流。
　　 我捂着伤口，不说一句软话：“本人不怕鬼 ！你休想勒索一分钱！”“我叫你嘴硬！”鬼咆哮着，猛然拽回铁绳，“哧啦”一声，五齿铁抓钩撕裂了我左小腿的肌肤，鲜红的血如百溪成河。
　　  我捂着皮开肉绽的左小腿，连声呼吼：“本人不怕鬼——”吼声巨大，四周厚实的黑顿时被震出一个巨大缺口，一束亮光从缺口射入，直抵我失明的双眼。我慢慢睁开双眼，却被夕照的阳光晃得连连躲闪——我再度从梦魇中醒来。
　　 梦魇里与鬼对峙的情景依然清晰可忆。我貌似本能地弯身查看左小腿，连日抓伤处外渗的体液仍在汇流而下，袜腰与鞋口全湿了。肌肤与裤管被牢牢粘在一起，小心挽起裤脚仍旧扯痛了肌肤。此时，浑身的痒疙瘩也苏醒一般活跃起来。哪儿痒抓哪儿，抓到渗血生疼仍不想停下。痒和疼像孪生兄弟，又像冤家路窄，在我体表形成恶性循环。我埋怨药效发挥太慢，竟想到了用热水器里热水冲痒替代手抓的法子。
　　 不料想，冲浴中的左小腿竟然起了水泡！赶紧关热水，还是迟了，几个时辰后，左小腿如同充气后的救生圈，浑圆且坚挺，其表镶满大小不一的水燎泡，个个像水发蘑菇，膨隆且光亮。我被严重的情形惊呆了，预感要发生一场灾难。
　　  我在微信里向文学前辈笑说我体表的尴尬，还从头至尾讲了一遍梦魇以及其中的巧合。前辈说，她的幻觉早已消失，她解释我的梦魇说：“梦是心头想。对于写作者来说，你丰富的联想，会把你看到的想到的甚至预感到的事情，在大脑皮层形成无缝对接，组合成完整的故事画面，也就是你梦魇里发生的场景。我的幻觉，也源出于此。你为我‘出柱驱邪’，哪里有邪？都是心理联想在作祟罢了。”
　　 前辈的解释很有道理，既然她的幻觉消失了，我还联想什么？当务之急，是抓紧看医生。
　　 换了一家三级甲等医院。皮肤专家望问诊察后，神情很严肃：“抓伤那么严重，怎么可以水冲呢？现在水肿感染情况很不乐观，随时可能引发其他并发症，建议你立即住院治疗。”
　　  “应该要不了命吧？”我认真地说，“家里人都没回来，就我一人不方便住院，真的，您给我开些好药，我还是在家治治看吧。”
　　 从医院回来时，我带足了药品。有内服的胶囊、片剂和冲剂；有外敷的消毒药、消炎康复液和软膏；有吊针药单。条几上又成了杂货铺：饭前药，饭后药；早上药，中午药，晚上药；西药，中成药；棉签儿、无菌纱布、碘伏和酒精；电热壶、水杯、量杯……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剩跟这满条几的杂货打交道了。
　　 半个月后，体表大面积痒疙瘩逐渐消失，情形最严重的左小腿水肿明显消退，水燎泡大部分塌陷，形成了如同烤肉一般的结痂，教人触目惊心。看似要康复，走路反而受限了。原因是，左小腿稍有活动，结痂处立即皲裂，横向的裂痕像刀痕，四分五裂的裂痕像爪痕。为了不牵扯结痂处，我只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依靠右腿拖着左腿前行。走过拥挤的医院大厅，走过漫长的核酸检测队伍，我像小丑一样招揽着好奇的目光。
　　 最疼痛的时候是早晨起床后下地，左脚刚一下垂，脚踝两侧没完全结痂的创面便迸裂成无法描述的疼，疼得我直冒冷汗，眼泪生流。我必须蜷着左小腿，哈着腰，像即将临盆的孕妇忍着腹中阵痛那样，两手扶床沿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沿走床边。至少要沿走半个时辰，左小腿才能适应下垂，左脚才敢穿鞋试步……
　　 回望日子，一个多月，我走了两家小诊所，去了三家三甲医院，看了两位医生和五位皮肤科专家，花销近三千元医药费，经历了用语言和文字无法描述的疼痛与煎熬。所幸终于平息了浑身的痒疙瘩、康复了左小腿大部分创伤，可以正常迈步行路了。
　　 熟人妹妹在微信里问我最近忙啥了，我笑答：跟鬼较量呢。她听我喷完“鬼”故事，非来探望。待仔细看了我脚踝内侧那几个顽固不愈的疮眼后，她固执地说那是两只鬼眼！还嗔怪说：“都是你自找的！自己啥也不懂还去镇邪！邪住自己了吧？不然，光是抓痒哪能找这么大的事儿！”她是善男信女中的一员，相信世上有鬼神与正邪较量。
　　 我笑而不语。因为，联想丰富的人最知道邪魔鬼怪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