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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齐鲁】拆(散文)


作者:土木禾刀 布衣,358.3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64发表时间:2024-01-25 10:14:55

【齐鲁】拆(散文) 父亲蹲在大门外,一动不动,就像一头把门的老青石狮子。孙子的旧作业本卷的喇叭烟,叼在灰暗的嘴唇间。青烟缭绕着他有些浮肿的眼,又凝聚在额头的皱纹里,久久不散。那座大门,是父亲年轻时亲手盖起来的。黑漆榆木门扇,黄铜门环拉手。去年贴的门神虽已发白褪色,可秦琼和尉迟恭却仍威武生动。青砖拱券,白灰抹缝;土坯墙体,外涂黄泥。墙上还用红砖,镶嵌着大灯笼。
   顶上的花墙,拿小青瓦摆成铜钱形。父亲说,盖大门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在马颊河沿上和泥脱坯,头晌一百个,过晌一百个,一天脱二百个大土坯。驶着毛驴车,跑二十里地去清平镇窑厂拉砖。一车拉五百块,一块砖五斤沉,五五两千五百斤。车轱辘都压扁啦,累得大黑驴直淌汗。一路都是沙土面子,上坡下沟的,父亲就撅着屁股在后面推。锯掉天井里那棵半百的老榆树,去枝扒皮,请村里的老木匠打了两扇榆木大门,那个厚实,那个结实。不用刷漆,自能挡风遮雨,百年不腐。请来那几个垒砖的,都是成了手的老瓦匠。青砖放得平稳,白灰抹得匀称,墙角垂得笔直,结实得很。
   大门盖好了,村里人都走来观看,咂着舌头说:这门楼盖得有气派,大门洞子五尺八,大骡子拉一车棒子秸都能驶进去。爹咧开大嘴笑,拔拔胸脯,挺挺脖子。专门从代销点上买来一盒“泉城”烟,一棵一棵分给大伙抽。整整二十棵,分了个干净。
   大门里,那一刬五间土坯平房,也是父亲亲手盖起来的。四面墙角和门窗两边,红砖到顶,白灰填缝。中间的土坯墙,先拿麦秸泥抹了,再粉一层洁白的石灰膏。这种房屋有一个优雅的,大家闺秀样的名字,叫“金镶玉”。那红红的砖好比金,那粉白的墙好比玉。挖地脚,砸石夯,垒红砖,扛土坯,上大梁,抹大泥。开春一个月,那五间房子就雨后的笋子般立了起来。新簇簇的,亮堂堂的,散发着黄泥的香味,散发着白灰的香味,散发着榆木大梁的香味。请来村里的老账房先生,毛笔大楷,大吉大利。红红的纸贴在大梁上,贴在门框上,贴在窗户上。
   青砖垒锅头,土坯盘大炕。八印的大铁锅里,咕嘟嘟熬小米稀饭,哧啦啦炒白菜豆腐。金黄的棒子面饼子贴在锅帮上,一兜面的红薯、番瓜熥在锅梁上。风箱呼哒呼哒响,木柴哔哔啵啵唱。白色的蒸汽从松木锅盖下钻出来,飘得满屋子香。一家人坐着马扎、风箱,围着锅头吃饭。小米饭养人,大饼子养人,大白菜养人,甜红薯养人。孩子们一个个多起来,一个个大起来。晚上睡大土炕,顺着炕沿一溜脑袋瓜。磨牙的,蹬被子的,说梦话的。娘盘坐在炕尾,嗡嗡嗡地纺线。爹坐在炕沿上,吸着旱烟,跟串门的人说些闲话。窗台上油灯摇曳,墙壁上人影摇曳。墙上贴着“喜鹊闹梅”,贴着“莲年有鱼”。老寿星托着仙桃,拄着拐杖。财神爷抱着如意,拿着元宝。也有几张孩子们买的明星画,女人的漂亮脸蛋,在油灯下熠熠闪光。被灶烟熏黑的门框上,不知哪个用粉笔绘了几条小鱼,画了一只公鸡。
   黑漆八仙桌迎门摆放。搪瓷的茶盘,白瓷的茶碗,老茶壶上有两根黄铜的提梁。红漆的梳妆盒,拿金漆写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长方形的大玻璃镜上,绘了几只燕子,几枝桃花,几枝翠绿的柳条。那是母亲最值钱的嫁妆,明晃晃的镜子,曾几多次欣赏过她年轻的容颜。小抽屉里的桃木梳子,曾几多次梳理过她青青的心思。大姐用它照着扎辫子,二哥用它照着挤青春痘。过年穿新衣,小弟站在镜子前臭美了好几分钟。八仙桌上,木壳的老戏匣子已经不会唱了。唯有那木壳的老挂钟,依旧固执地摆动着,嘀嗒嘀嗒重复着寂寞。
   母亲将那些老物件,一件一件地搬到三轮车上,就像捧着佛龛一样。倒腾古董的小贩,举着小喇叭不耐其烦地吆喝,绕着三轮车团团转,就像贪吃的狗嗅到了某种腥味。母亲扭头看看父亲:“要不咱也卖了吧。”父亲慢慢站起来:“留着吧,又卖不了几个钱。”因为蹲得太久,父亲的老腿有些酸麻。他轻轻跺着脚,用粗糙的大手揉搓着膝盖。缓了好一阵子,方才慢慢走进堂屋里。屋里已是空空荡荡的,留下的只有那盘大土炕,只有那个大锅头。八印的大铁锅已经卖掉了,锅头上便留下一个圆圆的大大的洞。里面的草木灰还是温热的,散出一种特有的香味。以后的日子,这里就再也没有勺子碰锅沿的叮当声了,再也没有风箱拉动的呼哒声了,再也没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了。大炕上没有了蓝底白花的炕单,没有了团花牡丹的被褥,只有那张破了角的竹席单薄地躺在上面。父亲坐在炕沿上,身体的温热使炕沿上的青砖渐渐暖和起来。他卷了一支烟慢慢吸,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使眼角的鱼尾纹更加深刻,就像当初他跟串门的人聊家常一样。那有些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环视墙上的年画。烟熏火燎的,年画有些黄旧,可画里的人依然笑得快乐从容,不为外面的嘈杂所动。
   屋外,几个收木料的男人引燃了汽油锯。刺耳的响声里,那棵老枣树吱呀呀倒下去,那棵老杏树吱呀呀倒下去,那棵老榆树吱呀呀倒下去。树上发黄的叶子扑簌簌落下来,撒的满院子都是。树枝折断,嘎巴嘎巴地响,就像骨头折断的声音一样。今年,枣花开得格外的香,枣子熟得格外的红。杏花开得格外的稠,杏子结得格外的多。那棵老榆树挂满了一串串的榆钱,把树枝都压弯了。母亲捋下榆钱,蒸了一锅榆钱窝窝。父亲蘸着蒜泥,就着疙瘩咸菜吃了三四个。金黄的杏子,摘下来都让孩子们吃了。红红的枣子摊在屋顶上晒干,准备过年时蒸年糕吃。这是这个小院子,为父亲、母亲和我们,奉献的最后一餐。现在它们都被分割成数段,横七竖八地捆在拖拉机上,就像捆着一帮刑犯。院子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几棵树桩裸着他们白色的伤口。似乎有液体,从伤口里慢慢渗出来,慢慢流进树下的泥土里。
   那几只老母鸡已经卖掉了,鸡栏里只留下它们下蛋的草窝窝和几支脱落的羽毛。那条小黄狗也卖掉了,它吃饭的搪瓷盆子仍摆在影壁墙的后面。那头老黄牛,是昨天才被牛贩子牵走的。老黄牛磨磨蹭蹭地不想走,牛贩子扯着鼻子用力拽,将牛鼻子扯得老长。父亲就有些急躁,说:“你不会轻点,它也是个生灵哩。”到晚上母亲红着眼说:“俺看见老牛掉了一滴泪。”父亲只是沉默,使劲吸着烟,好久才说:“那小洋楼里没有它的窝啊。”
   不远处,挖掘机呜呜叫着,翻斗车呜呜叫着。屋顶和墙壁轰隆隆坍塌下去,闹地震一样尘土飞扬。黄色的尘埃升腾直上,将秋日蓝蓝的天染得都变了模样。土坯碎裂,砖瓦碎裂,门窗碎裂。原本宁静的小村子,就像经历着一场战争的浩劫,微微颤抖着,微微瑟缩着,好像是躲避着炮弹的老人。喜鹊惊飞,麻雀逃离,老鼠们在洞穴里挤成一团。屋檐下的雀巢倾覆于地面,鸟蛋破碎,热乎乎的蛋黄撒了一片。人们都立在自家的宅子附近,麻木地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铁爪子,将自己的家夷为废墟。随着墙壁的坍塌,上面贴的年画哧啦啦撕裂,一张张笑脸撕裂,一条条鲤鱼撕裂,一只只喜鹊撕裂。
   母亲刚把三轮车推出院子,一辆红色的崭新的挖掘机就轰隆隆驶来。钢铁的履带把胡同里铺的红砖咯嘣咯嘣碾碎,巨大的震颤由泥土传到父亲的脚底,再由脚底传到父亲的心里。父亲默默地走出堂屋,走出天井,走出大门,走出胡同。脊背忽然地就有些弯,就有些驼。他在胡同口立住,听到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就如天上投下一颗炮弹,炸在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宅子上。这老宅子是爷爷传给他的,是老爷爷传给他的。爷爷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老爷爷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一茬又一茬的汉子,一茬又一茬的女人,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就像那棵老枣树,年年开出芳香的花;就像那棵老杏树,年年结出甜蜜的果。每一块土坯里,都含着汗水的咸味;每一条砖缝里,都藏着绵长的话语;每一捧泥土里,都蕴着古老的故事。在自家的房屋倒塌的那一瞬,我看见父亲的背影微微一抖,一瞬间就抖落了那些味道,抖落了那些话语,抖落了那些故事。但他没有回头,驼着背走出了胡同,走出了村口,走到了离村子远些的田地里。
   机器的轰鸣声渐渐远了,房舍的倒塌声渐渐远了。秋日的田野异常宁静。没有风,阳光金黄,麦苗青青。一捆一捆的棒子秸攒在一起,尖尖的小山一样孤立。野兔呀,黄鼠狼呀,就在那里面栖息。从村子里逃出的麻雀和喜鹊,胡乱散落在麦田间,神情呆滞而又充满茫然。茫然地望着远处,那高高升腾的尘土。父亲蹲在麦田间,伸出干枯的手抚摸那些水嫩的麦苗。在阳光的照射下,麦苗几乎是半透明的,里面盈满新鲜的水分。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泥土湿润。捧在手里凑到鼻尖,那种特有的香气朴实而又厚重。恰如父亲和他的父辈们,朴实而又厚重的性情,朴实而又厚重的生命。
   青砖大门轰然倒塌,土坯堂屋轰然倒塌。扑面的尘埃迷了母亲的眼睛。她使劲揉搓着,揉得两眼通红。扭头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就嘱咐我说:“去找找你爹,又跑哪儿去了,没魂似的。”我一路寻来,望见父亲蹲在麦地里一动不动,就像收获之后,失去水分的庄稼秸秆。太阳西斜,光线渐红渐暗,将父亲黑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我悄悄靠近,悄悄蹲在父亲身边。父亲从荷包里掏出纸条和盛烟叶的小铁盒,碎烟叶倒在纸条上,手指微微颤动着,好一会儿也没能卷成一支喇叭烟。我帮父亲卷好纸烟,又引燃打火机给他点上。青青的烟雾又开始在他的皱纹间缭绕,曲线优雅地缓缓飘散,就像过年给老祖宗上供,那黑瓷香炉里升起的烟雾一样。父亲眯起眼,透过烟雾望向远处的夕阳。夕阳很红很大,将整片原野都染成了朦胧的暗红色。就连村子里腾起的尘埃,也变成了一种暗红色,迷迷蒙蒙的。父亲说:“宅地收了,听说过几年这土地也要收上去?”我说:“没影的事,瞎说哩。”语气尽量地平缓,尽量地镇定。父亲也重复我的话,说:“没影的事,瞎说哩。”语气也尽量地平缓,尽量地镇定。
   父亲把烟头插进泥土中,站起身揉搓着麻木的双腿。望一望西边的夕阳,又望一望东边尘土弥漫的村子。我说:“回家吧爹,天都快黑了。”父亲说:“家?”再没有第二个字,从那厚厚的灰暗的嘴唇间吐出来。他在弯曲的田间小路绕来绕去,就像一只晚归的孤独的羊,似乎迷失了方向,又似乎走向回家的方向。
   我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穿过一片干枯的棉柴,穿过一片落叶簌簌的杂树林子,穿过一片嫩绿的麦子地。布鞋蹚动枯草落叶,悉悉索索响。老祖宗们居住的坟茔,就安详地凸起在麦地间,一座挨着一座紧紧相连。父亲在那座最大的土堆前跪下去,点上一支烟插进泥土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好一阵沉默才问我:“听说这坟也要迁走,都迁到公墓里去?”我说:“没影的事,瞎说哩。”语气尽量地平缓,尽量地镇定。父亲也重复道:“没影的事,瞎说哩。”语气尽量地平缓,尽量地镇定。他慢慢站起来,在坟前往左迈了几步,又往右迈了几步,然后用手指在泥土上画了一个十字,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守祖。”我鼻子一酸,低头道:“没影的事,瞎说哩。”
   这一次,父亲没有重复我的话。默默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那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的村子,实际已经不存在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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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随着城乡的发展和变化,为了改善和提高城镇居民的生活水平,一些老旧小区和棚户区失去了原有的使用价值,需要进行更新和改造。在这种情况下,政府需要进行大面积的拆迁,以便改造和更新这些地区的居住条件,这一国策必然也要涉及到广大的乡村。而乡村的老屋与我们居住的城市楼房有很大的不同。坐落在农村的老屋,大都凝聚着几代人的心血,每一处老屋几乎都承载了两三代人的记忆。他们居住的老屋也许比较陈旧,墙壁上的石灰也许斑驳,家具也许早已褪色,但人们对居住习惯的老屋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老屋的一砖一瓦,院内的一草一木,总是让人感到温暖,总会让人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土木禾刀老师的这篇散文《拆》了。本文中的父亲,面对崭新的挖掘机以及各种现代化的拆迁工具,亲眼看到自己和父辈们盖起的五栋老屋被一点点的拆除,其内心的不忍和情感的纠结非文字所能表达,只好躲到村外的麦地仰望夕阳默默地卷起了纸烟。但文中的老父亲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他老人家懂得,只有拆除老宅才能建设新居。老人家理解:拆除老宅不仅能够为农民提供更好的居住环境,还能推动农村各项经济的有效发展,增加农民的收入,这也是乡镇发展的必然趋势。但老人家倾注过心血的老屋,必将永远定格在老人的心中,也是老人心中永远的家。一篇特别精彩的散文,字里行间中看到了老师非凡的写作功底。感谢老师赐稿。推荐赏读【编辑:含笑花】【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125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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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含笑花        2024-01-25 10:18:18
  本文中父亲对老屋的情感,小编也是感同身受,时常站在拆掉一半的老屋房前久久不愿离去。
位卑言轻布衣身,我以我笔写我心。
回复1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1-26 20:22:11
  多谢老师欣赏推荐。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对拆迁,对变迁,都是深有同感。
2 楼        文友:成敏        2024-01-25 12:12:17
  老屋老墙老村庄,都是充满了几代人的无比情感,现在要拆除,是每个人心里隐隐的痛。随着时代的进步,很多老的事物,都要经历除旧换新的命运,虽然不舍,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文章点赞阅读!感谢老师赐稿,问好遥握!
3 楼        文友:巧眉        2024-01-26 18:58:29
  欣赏美文,品读学习,文中的情节平常,文笔细腻,读来字字都是美的感受。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4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1-26 20:18:59
  我是个恋旧的人。恋旧不是保守,是一种深深的情结。他时时提醒我们来自何方,又去向何方?那些旧时光,为何不能遗忘?其实我们眷恋的不是那些土路、土房,而是那些人,那些人品,那些勤劳质朴、诚实厚重的品行,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光。
5 楼        文友:万重山        2024-01-28 21:41:48
  作品多处采用排比句的方式,叙述了农村旧房拆迁的始末,展现出农村乡土生活的面貌,表达出作者浓郁的思乡怀旧情结。
   作品语言优美,结构清晰明了。
   佳作欣赏学习点赞。
6 楼        文友:土木禾刀        2024-02-25 13:59:38
  旧作重读,隐隐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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