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越辞去一切官职，回到农村老家协助发小赵昆种植红薯。他在秀水河边红薯地的地头，爷爷奶奶的坟旁边搭了一间简陋的茅草房，把家就安在这里。他准备学着古人结庐守孝，守在爷爷奶奶的坟头边终老一生。他现在心静如水，每天除了帮助赵昆管理红薯，闲暇时就坐在秀水河边，面对涓涓流水，打开录音机，品味沈湘芸留给他的几首广东音乐。
　　 沈湘芸回去后几天彻夜无眠，赵越颓废潦倒的影子一直缭绕在她的脑海里。她把和赵越相处的每一天都回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和赵越在一起，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离开了赵越，等于抽走了她的灵魂，让她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人的一生，尤其是女人的一生，有几个能够找到真爱？人们都说中国人是先结婚后恋爱，就算先结婚后恋爱，又有几个女人尝到过爱情的滋味？大部分女人不过是找个丈夫，生育子女，柴米油盐，吵吵嚷嚷，稀里糊涂一辈子。至于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什么是生死不渝的相恋相爱，很多女人一生也没体会过。人的婚姻不如动物。动物交配前雄性之间要进行殊死争斗，只有获胜的雄性才有权和雌性交配，雌性当然会心仪这些取得胜利的雄性，双方交配保证了后代最好的基因组合。而人类的婚姻却被很多外在条件所左右，什么门阀，什么财产，什么名气地位，男人只要有了这些，就可以得到最心仪的女人。亿万富翁的傻瓜儿子也能娶上大明星。长此以往，人类不会再进化，有可能还会退化。现在的中国还有另一种羁绊——户口。农业户口的男人想找一个城镇户口的女人简直是天方夜谭。赵越对她如此情深，原因之一就是当年她这个城镇户口的公务员敢于抛开偏见，要嫁给农村户口的赵越。
　　 她庆幸自己的选择，遇到赵越是她生命中的幸运。离开了他，无论是嫁给高官权贵，还是嫁给富豪大款，再也找不到一个女人心灵的驻扎之地。
　　 她确信，赵越爱她也是出于真心实意，出轨是环境使然，离开她是被逼无奈。现在赵越已经又是独身一人，她为什么不能回到他的身边呢？至于她现在的公务员身份，当初她决心嫁给赵越的时候，就准备辞去公务员，现在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公务员身份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当了这么多年的公务员，她早就深有体会。进入体制当上公务员，如同给自己戴上了假面具，天天都要刻板地生活，连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有讲究。她现在的丈夫徐副省长官位已经不小，每天工作、生活在他身边，更让她彻底参悟透了。这位副省长看似前呼后拥威风八面，除去贪污受贿玩女人，工作上有几件是出于他本心、主动想去干的事？如果这样当官算是生活幸福美满，难道其他老百姓生活得都不幸福吗？
　　 什么行政级别，什么官位职称，守着这些违心的东西，都不如守在亲爱的人身边啃红薯喝冷水舒畅痛快！
　　
　　 二
　　 想通了这些，她向徐副省长提出了离婚。现在徐副省长家里已经被沈湘芸和女儿的矛盾搅和得乱七八糟，成了大院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副省级高官，他感到颜面丢尽，巴不得沈湘芸赶紧滚蛋。沈湘芸提出离婚，他二话不说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不过因为他的官位级别高，民政部门不敢立刻批准，他们先要上报，考察一段时间，等上级来了批复再批准离婚。
　　 在等待离婚的日子里，沈湘芸搬到自己的父母家里居住。她像当年一样，递上了“公务员辞职申请书”。申请书没有批复回来之前，她不再去上班，不再给徐副省长当秘书。她准备去找赵越，向他说明一切。如果赵越还肯接纳她，他们马上复婚；如果赵越不再容让她，她这一生也绝不再找男人。她以后就住在赵越附近，哪怕每天看上他一眼，也是她最大的慰藉。
　　 儿子良良的上学她也考虑好了。她辞去公务员，并不会被吊销户口，户口依然可以留在省城。只要她不把户口迁出来，良良可以继续在省城读书。她和赵越如果回老家生活，良良上学有姥爷姥姥照顾，他们可以随时去看他。他们也可以继续留在省城里，那么多进城的农民工都能生存，她和赵越都还很年轻，又都是大学毕业，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即使真找不到工作，他们还可以去卖烤红薯，买烤红薯也能够把良良培养出来。
　　 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安排，沈湘芸去找赵越，准备向他说明一切。
　　
　　 三
　　 沈湘芸来到秀水河畔的时候，却没有见到赵越，只有他的发小赵昆一个人在管理满地红薯。看到她来了，赵昆和她坐在爷爷奶奶坟头前，他告诉沈湘芸，赵越出国了。
　　 沈湘芸很是惊讶，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昆慢慢把赵越的事讲给了她。
　　 原来赵越并不是爷爷奶奶的亲孙子，他的父母也不是出车祸死去，爷爷奶奶一辈子根本没有生育过子女，赵越是爷爷赶集的时候捡回来的。当时，尚在襁褓中的赵越被放在路边，正好被爷爷发现，爷爷就把他抱回了家。一辈子没有子女的爷爷奶奶认为这是天意，尽管已经五十多岁，他们决定要亲自把他抚养成人。爷爷奶奶这般大的年龄，论辈分无法把赵越当儿子养育，就把他当成了孙子。后来又编造了赵越父母出车祸死去的故事，赵越一直被蒙在鼓里，爷爷奶奶不和他说，村里也没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赵家堡全村几乎都姓赵，村里还保留着古老的赵氏祠堂，祠堂中供奉着赵氏家族的历代族谱。赵氏家族对族谱管理得非常正统、严格。赵越被爷爷奶奶捡回家来抚养，家族中虽说也让他姓了赵，但是族谱中一直没有登记他的名字。按照赵氏家族留下的惯例，没有子女的老人可以过继侄子辈的人来养老送终。赵家族人还在观察着赵越，如果他长大了不孝，或者将来被亲生父母认领，爷爷奶奶还是要过继侄子辈的人。
　　 赵越天资聪慧，上学的时候，成绩出奇的好，当时县一中的老师信誓旦旦说他能考上名牌大学。到了高考的时候，赵越却放弃了升学考试。学校的老师、校长，包括教育局的领导都来做赵越的工作，让他参加高考，因为多一名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学校和县教育局就多一份荣耀。赵越却下定决心，为了伺候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决心不再去上大学。他的做法让赵氏家族都非常钦佩，经过族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内人商议，把赵越正式写进了族谱。不但把他的名字写进族谱，还把他的事迹编写为第二十五孝，和二十四孝一同挂在祠堂的墙上，名称叫作“侍爷弃考”。
　　 后来赵越当了干部，大家都说老天爷有眼，为赵家祖上争了光。这次赵越离婚又辞去公务员回到老家，本来爷爷奶奶家中的房子还很完好，赵越却偏要住在爷爷奶奶坟头盖的茅草房里。村里上了年岁的人懂得，这是仿效古代流传下来的“结庐守孝”，他的做法更让赵氏族人敬重，夸他有古代士大夫的遗风。
　　 赵越在村里的威望非常高，他回来后，村民们想选他继续当村长，他坚持不干。他独自住在这间茅草屋里，村民们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他送来，住在这里他几乎没做过饭。大家见他离婚，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甚至有的姑娘亲自找来想嫁给他，赵越一概谢绝。
　　 附近村庄的人知道了赵越的事，都传说他就是“唐知县审诰命”中的清官唐成，因为得罪了某位大官，才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家来种红薯，正应了那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的戏词。他的名声在附近传开，附近村庄经常有受了冤屈的村民来找赵越，让他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在这一带村庄的村民心目中，赵越成了正义的化身。
　　 赵昆的话让沈湘芸一阵唏嘘，原来赵越的形象不光是在她心中伟岸无比，在老百姓心目中也十分高大。
　　
　　 四
　　 赵昆继续给沈湘芸讲述赵越。
　　 有一天赵越正帮着赵昆栽种红薯，两个五十多岁的一男一女找到了他。他们询问了赵越的身世，又问爷爷奶奶给他留下了什么遗物。赵越把爷爷奶奶留给他的一件婴儿穿的小夹袄拿出来。爷爷奶奶曾告诉过他，这是他死去的爸爸妈妈留下来的东西，小夹袄是他妈妈亲手缝制的，让他保留着作个对父母的念想。
　　 来找他的两个人把小夹袄里子撕开，里子上是一封血书，原来是爸爸妈妈用自己的血写给赵越的。赵越的爸爸妈妈当年都是大学毕业，不知发表了什么言论，被公安局追捕。亡命天涯期间，他们无法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赵越，就写了一封信，留下几百元钱，把他放在路边，被赶集的爷爷捡了回来。父母留给爷爷奶奶的信中并没有写明实情，只说家中贫寒无法抚养，求好心人把他抚养成人，长大后不要告诉他被父母遗弃的事，所以爷爷奶奶至死也没告诉赵越实情。
　　 赵越的亲生父母当时逃到了海外，在海外他们为了谋生开始做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干成了大集团公司。他们当年犯的事国家已经给平反，这次回来是为寻找当年丢下的儿子。他们在附近村庄打听，询问谁家当年捡到了孩子。打听来打听去，最后打听到赵家堡，上了年岁的人还记得当年赵越被捡回来的事，就告诉了寻找儿子的夫妻俩。夫妻俩找到赵越，拿出那件小夹袄，确认赵越就是他们当年失散的亲生儿子。
　　 夫妻俩对赵越说明事情的前后原委，赵越确认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一家人终于团聚。父母的护照眼看就要到期，他们带着赵越，匆匆去了海外。
　　 沈湘芸听完赵越的身世，暗暗为赵越庆幸，庆幸他还有亲生父母活在世上。同时她又感到深深的遗憾，她和赵越可能今生再也不能相见。赵越走了，她人不能随他而去，心却被他带走。她感到自己成了没有灵魂、枯木般的空腔，再也没有了人世间的情感。
　　
　　 五
　　 从没信过佛的沈湘芸开始去庙里烧香。跪在佛祖的塑像前，她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她的赵越在外面一切顺利，终生幸福。
　　 然而，虔诚的祈祷是否保佑了赵越不得而知，却没有给她带来好运。她和徐副省长离婚尚未批准回来，徐副省长却出事了。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中纪委把他双规，经过调查取证，犯罪金额竟然达到了几千万！沈湘芸也被双规，后来被逮捕。当初她用怀孕骗了徐副省长，让他与原夫人离婚和她结婚，徐副省长知道真相以后，开始对她处处戒备，贪污受贿钱财从来没有让沈湘芸知道，和他沆瀣一气的是他的女儿。不过沈湘芸也收了一些别人送来的黄金饰品、名牌包包之类的东西，所以被牵连进来。
　　 案件调查清楚之后，徐副省长被判无期徒刑，他女儿被判刑十五年，沈湘芸被判刑五年。
　　 她和徐副省长的离婚也批准下来，双方签字后，她和那个老男人再也没有关系。她被送往劳改队劳动改造，开始了单调、平静的劳改生活。
　　
　　 六
　　 劳改期间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开始每天做梦，梦境里只有一个地方，就是爷爷奶奶坟旁边的秀水河畔。有时候，她和赵越一起汗流浃背地栽种红薯，有时候她又和赵越在清凉的秀水河里戏水，她不会游泳，赵越就用身体驮着她在水里畅游。有时候她梦见和赵越生了一大群孩子，姗姗也成了她们的亲生女儿，他们领着这些孩子在秀水河边游玩嬉戏。有时候她梦见赵越和她都得了癌症，死前他们给儿女留下遗嘱，等他们死后，要把骨灰混在一起，抛撒到秀水河里。
　　 每天白天是单调的劳动，只有晚上的梦境才是她的精神世界，最后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活在白天还是活在晚上。
　　 沈湘芸的爸爸是高中语文教师，家里有许多古诗词书籍，她从小就熟读过很多唐诗宋词，和赵越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也天天吟诵这些古诗词。她记起了一首《苏武慢·雁落平沙》的宋词，时时在心里吟唱，以证明自己还活着：“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书盈锦轴，恨满金徽，难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