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活着是什么意思？小时候，我把母亲当成全科老师，凡是能想到的问题，都问母亲。
　　 母亲沉思了一会，犹豫着说“活着就是过日子，一天天地数着过”。母亲温和地说下去，“就是把你们兄妹养大了，你们要去上学、上班、娶媳妇、嫁人。”母亲戏称自己是“睁眼瞎”，生活这本书一定有“盲文版”的，母亲是用手去读。母亲好像不喜欢数，怕是一数就被日子压倒似的。但无论怎么艰难，母亲都坚守着自己对日子的职责。
　　 日子，最简单的解释是“某日”，说白了就是随意的一天。但对我的父母而言，日子是“吱呀”一声推开柴门，去为每天的柴米油盐奔走。那时叫过日子，每家几张嘴甚至十几张嘴要吃饭，这个“过”字必须重读，每天像过关一样。“车，马，邮件都慢”，觉得日子过得慢。现在不一样了，吃穿不愁，日子过得快，时光飞逝如电，总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日子数得快慢跟时代密切相关，就像在高速铁路飞驰的，一定是高铁，不是绿皮火车。老一辈人的目的，很迷茫，何时抵达幸福的车站，他们没有预期，但依然乘着那列慢车奔跑，天天掐着手指数。
　　 在田径场上，运动员你追我赶，起点就是终点，发令员会举起发令枪“砰”地开一枪，或者有工作人员摇一下手中的铃铛，运动员就会振作冲刺。人，自呱呱坠地，再到满头白发，其实终点早已经存在了，假如按八十岁计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逗留不足三万天。说过日子，容易挥霍时间，不如叫数日子，更有紧迫感。毛主席诗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就有这层意思。读秒还是数天数，日子无论长短，都要争，这是生命的本质。
　　 人类都是在一段数字时间里活着，不想输给日子，被时间套住。父亲就经常说，过完年就好了。这话的意思是过年以后是春天，他可以从泥土里刨食，把日子过好，他数的日子是土地何时解冻，长出绿油油的希望。有人说，我们的父辈活得艰难，日子是混沌的，我不这样看，他们不为困窘而躺下，活得十分通透，是土地让他们数着“春雨惊春清谷天”，于是日子就成了有节奏感的诗。
　　 时间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律奔走，人一直在追赶时间，时间却不停下等我们，也不会温情地安慰我们。但我们敢于数日子，在时间面前，我们都应该是无畏的勇士。
　　
　　 二
　　 小时候，盼过年。甚至小年都当回事，希望那天吃顿饺子。一般来说，元旦一过就开始盼了，数一数，还有多少天过大年。一说这事儿，我们兄妹就兴奋，叽叽喳喳，母亲有时会当着我们的面，将日历上大年三十那页折叠起来，照顾我们的情绪。最喜欢听母亲说，农村过年，实际要过了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才算过完，那天要剃龙头，吃猪头。那时很单纯，有好东西吃，就忘记数日子了。
　　 那些年，如果吃得富足些，就不怕数着过年的天数了，有的父母生怕被我们数天数数得心慌意乱。无论贫富，好好过年，这是一种态度，数着过年的日子，好好安排，并不苍白，敬畏生活，于是有了豁达，敢于延长过年的时间。
　　 16岁，我读八年级，为了考重点高中，我搬进了镇中学的学生宿舍。距家只有三里多路，我竟然老是想家，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离家吧。乡亲们都说，想家的男人没出息，所以，平时，我只好假装不想家，故意不数日子何时到周末可以回家。
　　 盛夏，离中考越来越近，本来让在中学教数学的大哥给父母带话，说这周不回去了。第二天，周六上午，在教室学着学着忽然很想家，想得揪心，数了数，离考试还有半个月，于是我跑回家，母亲说我不用心读书。数着日子回家，可能是中国人最喜欢做的数学题，说难不难，说不难，却让人觉得复杂。
　　 我甚至安慰自己，即使将来离开家乡，我也要数着日子，经常回家看看，只要不耽搁工作，恋着家，就应该。这是乡愁的力量，数数日子，让乡愁更有密度和份量。
　　
　　 三
　　 真正养成数日子习惯的是高考。
　　 毫不讳言，我参加过两次高考。落榜后，我参加了复读。从几个月前我就开始计数了，数着数着，有时心情变得焦躁。我们同学在一起交流心得，认为这是正常，是上进心使然。我庆幸那时我们同学都没有躺平，而是咬牙振作了一次，仅仅是几个月，让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奋斗意义——真正的拼搏了一回。当下，我的工作也有格外忙的时候，总是拿高考备考前的这个状态来说服自己，我相信很多同时代的人也都有这样的心理。那段时间的意义，不完全是个人前途的拼搏，还奠定了我们事业的精神基础。
　　 等待高考成绩发榜，是最受煎熬的时间，不敢数日子，却特别想早点知道自己的准确分数。成绩公布，我的分数超过我报的本科学校分数线11分，那一刻觉得数日子很值得。那些日子，就是不数，也难熬啊，熬过来就好。回想这段数着日子等分数，还别说，以后再也没有了，没有这段数日子，我觉得作为当代少年，人生不能不说是一点缺憾的，我没有缺憾，尽管经历有些苦熬的感觉，但这也是时代给与我们数好日子的机会，想想父辈，他们真没享受这种苦并快乐着的日子。是啊，父辈们数的是什么日子，父亲就曾笑我不懂得日子的好。我的忐忑，父辈的从容，鲜明的对比，是有着境界的差别的。很多如我父亲年岁差不多人，他们理解生活就比我深刻，深刻出从容，否则就斤斤计较，耿耿于怀。这也是热爱生活的逻辑。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那一年，由于工作不对口，所学非所用，心里一直有结。坐在局办公室里，有事打电话，不愿意下林场，眼里没活儿，只有天空和云。忽然觉得挺难熬的，这样不行。我必须要调整心态了。我想了个办法，每月数日子，以发工资这天为节点。这样一来，越逼近发薪的日子，情绪越高涨，顺带工作热情也高涨了。我主动逐个林场盘点固定资产，给各车队建台账，我利用自己学到的企业管理知识，给全局人员培训，逐渐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好评。动机难说是不是纯粹，谁没个小心思。总是向好，数这日子居然对事业的态度有了转变。我也知道，以发工资为节点，动力不能持久，那时，我便每天在日记里数日子，数自己一天干了什么，收获的是什么。这是我自觉成长的开始，追求每天都进步，而且要算计着以后几天的日子都要干什么，我希望自己每天都能过得有意义。
　　 发工资这天，我最开心，只是每月78元的工资很快就告罄，可我不会省着点，总是前松后紧，青黄不接的日子在每个月都会发生。数着钱数，我总在想，世上还有比我的更少，根本数不到这个数，数到这个数字，给我的是信心。尤其是我听父亲说过，他干一年，年底一家开支32块钱，都乐得大半夜不能入睡。当然此时非彼时，钱数不能等值，数钱，数日子，要有感恩感激的心，不然数再多也是牢骚。
　　 数着发钱有钱的日子，我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芸芸众生，谁不再数日子，他们各有自己的生活，甚至一个月一分钱的收入也没有，照样期待下个月有改善，期待里酝酿出勤奋，这个月比上个月多了三十二十，都暗自庆幸。数着日子，数出内心的满足，那才值得去好好数一下。在数日子里，生活有了期盼，甚至再怎么糟糕的日子，都觉得一晃就度过了。乐观不必一定获得十分的满足啊，数出日子的盼头就是生活的含义。
　　 忆往昔，有时候向父母伸手，一个领工资的人，自己养活不了自己，还啃老，这脸皮比防弹衣还要厚。我已经改正了这样的生活，数着日子花钱，尽量有所盈余。现在，我每月必给母亲寄些钱，一坚持就是二十多年，不是偿还，也不是报答，母爱是没法换算的，因为无价。给的钱数，我从不统计，每一次满足我的孝敬之心，就可以了。
　　 回头想想，当时，我的确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与数字为伍的人，每月发完工资，就拿钱乐呵，我并没有整明白，到下次发工资，有多少日子要过，有怎样的日子要数。自己读书时学的是经济管理，感觉数字太复杂，自己的事，绝不去数，实在要数，就来个大约。
　　 孝敬父母，我没有资格去数每次给了多少钱，哪怕记住一次，都觉得是惶恐，如果要数，就数数自己是否频繁地孝敬，有没有间断。不能数着在父母身边多少日子，那就要尽力让父母的晚年生活充裕一点。这也是中华美德，多少人都在这样做，我也应该是其中的一员。
　　
　　 四
　　 自从父亲去世后，回家探望母亲的次数多了。原来每次把年假用足，也不过十来天，出发前，我都会列表，每天做啥，标注仔细，重点突出，详略得当，把这些年做财务计划的经验都用上了。我很满足，没有农民工打工的处境，干一天有一天的工钱，我可以数着假期，工钱照拿。很惭愧，也多了兴奋感。
　　 去年九月，年假企业假剩余得多，加之周六周日，加之陆续到来的中秋、国庆节假日，有近一个月探亲时间。这样，去掉绿皮火车吞噬掉的一个白天，我还足足地揣着28天的光阴存折。这下好了，我俨然成为了暴发户，连流水账都懒得记了。
　　 我没有了计划，每天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心中始终盘旋着一个念头，多陪陪母亲。半月过去，才觉出自己的大意，原来，我按周在筹划假期，有点大手大脚。
　　 我开始按天数使用假期了。我婉拒了多个老同学请吃的邀请，抽出三天时间，去九十公里外的小镇，看望了刚刚失去舅舅的三舅妈，去四百五十公里外的市里看了看三十年前曾经工作过的老厂，怀旧，始终是我骨子里的东西，也许日子空洞了，我必须找到充实的既往来填补，尤其是站在老旧的厂房外，那些曾经的画面，工人们忙着进出的镜头就重新复活，震撼着我的心灵。那段时间数着日子，感觉我要做的事忒多，紧迫感来了。
　　 等数到最后一天，又要和母亲告别，很无奈，自己再一次地输给了时间。没有想数到这一天，这一天真的来了，惶恐得很。想想，如不数，或许这一天就会迟到。休闲的时光最容易过去，数着日子，提醒自己，还真有必要。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的感触很深。时光不能蹉跎，我要写下我的心得，告诫自己，如果帮着母亲做点什么，帮着邻居解决一点他们的难处，这段假期会多么有意义。数数空洞的日子，我想重回，努力填满，充实起来。
　　 年轻时，从不去想自己会老，觉得有的是时间。有时，眺望一下退休，觉得何其遥远。按年数也要数上一阵儿。可此刻，再回首，即将告别职场，按月数也不足12个月，即使按天数下去，用不了四分钟就数完。日子真不经数，剩下的也是日子，我不能躺平，躺平了日子就滑过了，不数也是快，在匆忙中，日子反而给我更多的滞留时间，我还可以为单位干太多的事情，做一个圆满的人生小结。
　　 都说人生路漫漫，其实，一生有多少天屈指可数。到最后才会发现，数清楚也罢，数不清楚也罢，一辈子太短，仿佛就是一天。
　　 想着好事，数着日子，等待的日子充满希望，越发觉得日子珍贵。忆起不顺心的事，也数数日子，早就过去了，翻页了，心情就好了。
　　 平淡地活着，告别平庸，一心向好，不慌不忙地数着日子过日子，这就是生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