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夏天，我感到天气很闷热，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孕妇的缘故。我听见我的男人、婆婆和公公以及村里的其他人都说热，尤其是我的男人，一回到家就脱成个光膀子，露出他那副长有胸毛的胸脯，不住地用脸盆舀来冷水来回擦着身上的臭汗。公公也是一样，但他没有我男人长得健壮，脱掉上身的背心，两面的肋骨就像洗衣服的搓板一样，显得很是瘦弱，可公公也敢光着脊背在院里走来走去。女人们可就不敢了。女人们再热也不敢把衣服全脱光，总得留个背心罩住隐秘的部位。尤其是我这个大肚子女人，连上衣都不敢脱，就这样，那高耸的肚皮总还有一部分裸露在外面。
　　 天气确实很热。那轮太阳从一大早起来，就散发着很强烈很刺眼的光，把大地上的植物都烤得耷拉着脑袋，始终也不敢抬起头来。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了，我也没见过太阳眨巴过一下眼睛，或者有疲倦的意思。在人们都感到天气热的时候，我这个孕妇怎么能好受呢？
　　 我的肚子仍然在一天天膨胀着，高耸的肚皮已经超出我身上最高的部位了，我感到肚里的婴儿在迅速长大，并且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这点从我那紧绷的肚皮上的青筋就能看出来。为此，我觉得自己要比其他人都热都累。尽管婆婆什么也不让我做，每天象供神一样在家里供着我，尽管我每天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放开大步，可我仍然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这样的日子使我度日如熬年，我真希望肚里的小生命快点出来，以减轻我身上的负担。可事不由人，我的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我期待着减轻沉重负担的那一天。
　　 我盼望着这炎热的夏季早日结束。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觉得肚里的小生命在不停地乱动，于是我推了一下正在熟睡的男人。男人翻了一下身子，连眼也没睁说了一句：半夜三更的，你推甚哩？
　　 我的肚子开始行动了，明天你去把我妈叫来。
　　 叫你妈干甚哩，有我妈在还不行吗？
　　 不行，你妈又不会接生，我妈会。
　　 甚年月了，还让你妈接生？你如果感觉不好，咱就上乡里医院。
　　 乡里医院也没我妈会接生，他们动不动就让人挨刀子剖腹产。
　　 我说的是实话。我见过村里有的女人剖腹产回来，刀口在肚皮上拉出好长一溜线，而且她们不停地喊疼。我十分害怕那种场面，因此，我就想，如果能顺利出生，何必要去医院呢受那份罪？我妈就是个很好的接生婆，前些年，村里的路还没修好，女人们生产，哪个不是叫我妈接生呢？我妈可是在十里八乡享有盛名哩!
　　
　　 二
　　 我妈姓冯，可能源于她会接生的原因，周围的人都管她叫“冯婆子”。其实，我妈不是我男人这个村的，是我嫁过来后，她也随我“嫁”了过来，在这个村里安了家，成了这个村屈指可数的外姓人中的一个。
　　 男人家的这个村子全是青一色的刘姓，是一个宗族观念很强的村子。在很早的时候，刘姓家族就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村子是刘姓人开发出来的，是刘姓的老祖先给打下的江山，不能让外姓人来抢。因此，规矩中三令五申强调宗族利益的重要性。村里的男人能娶外姓人的女人，但外姓人的男人坚决不允许来村里安家落户。谁要违反了这个规定，就要按族规脱光衣服站在村中央让太阳暴晒三天，然后，再驱逐出村。可规定是规定，时间长了，自然也就松了口。先是有了倒插门女婿，后来就开始接纳些有手艺的外姓人。我妈就是靠着会接生的手艺，村里才接收了的。在我妈之前，还有李木匠，王油漆，张阴阳。不过也就这么几户。如果没有有利于村子的手艺，那人是绝对不被村里接纳的。
　　 我妈家的村子，还在大山的紧里头，离婆家的村子大约有十几里的路程，一个叫冯家湾子的地方。就因为我妈会接生，周围村子的女人要生孩子，都要去冯家湾子请她。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周围这些村子离乡镇医院比较远，道路也不畅通，再加上我们山区的女人思想不解放，有个怕羞的毛病，因此，我妈成了大红人，成了我们这一带的“接生专家”。我妈的这一手绝活，婆家村子的人们当然也知道，于是，自我嫁过来以后，村里就把我妈当做人才也接纳过来了。
　　 我妈的接生技术的确很有一套，无论你是怎么难产，她都能使大人小孩安然无恙。不过我也真庆幸我妈的运气，我知道我们这一带的女人都很勤劳，就是怀着身子，还每天爬上爬下的上地里劳动。谁都明白，怀孩子的女人动弹多了，生产时就会很顺利，所以，我说我妈运气好。有人曾统计过我妈接生孩子的数量，在我们临近十里八村，恐怕已有一百多个了。这样的优秀人才，那个村不眼红呢？
　　 起初，我妈并不想随我来婆家的这个村子，但因为我是独生女儿，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于是，我就找村长，村长也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可当我回去和我妈说时，她却说，我不随你去，有什么事你叫我好了。我说，妈，难道你不疼我了吗？我妈说，疼。可我在咱村呆惯了，那里也不想去了。我说，妈，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我好不容易和村长说通。我死缠硬拽的，我妈被逼得没有了主意，终于同意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女儿一旦嫁了人，意味着要生孩子。一个有接生经验的人怎么能不考虑这些呢？尤其还是她的女儿求她。我妈大概是考虑到我以后生孩子需要照顾的因素，才随着我来到了婆家的村子。
　　 可事情往往总是不近人意。我嫁过来已经快十年了，肚子里虽然也不断地孕育过生命，但没有一个能顺利出生，孩子一个又一个流产了。为了这事，婆婆很着急，我妈也很着急。我妈在接生方面很有经验，但对妇科病却是外行。她没有一点儿办法，显得束手无策。我和男人一次次地上县城医院治疗，保胎药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终于在去年，我又一次怀胎，总算保住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在我三十岁的时候，不仅为自己，也为我妈、为婆婆争了口气。婆婆知道我怀了孩子，就让我躺在炕上静养，什么活儿也不让我干，甚至连厕所都不让我去，由她照料解决。婆婆的悉心照料，终于有了好的结果，我腹中的婴儿已经平安度过了危险期。
　　 妈说：这就好了，妈真担心呀！咱家几辈子都是单传，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要是你不能给咱家留个后，那妈可咋活呀。
　　 我笑着说：妈，你一辈子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爷能不照应咱们吗？妈说的是实话。从我记事起，姥姥就是一个独生女，到了我妈这辈，仍然是一个独生女。这并不是因为姥姥和我妈有什么毛病生不出二胎，是因为她们接生孩子接生多了，看到好多女人经受了生孩子的痛苦，才不敢再要孩子的。妈经常对我说，女人们最受罪的就是怀孩子生孩子，一个女人一辈子受上一回罪就够了，生那么多孩子，简直是在折磨人。我想也是，就拿我怀孩子的过程来说吧，我受的罪是任何人都没有感受到的。可我不明白，妈和姥姥明明知道女人生孩子受罪，她们为什么还要去干那种营生呢？有一次，我缠着我妈，硬逼着让她说出其中的道理。
　　 妈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说道：这是门手艺，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你想想，你从小有吃有穿，靠甚哩？
　　 我想也是。我活了这么大，真还没有受过什么罪。可我仍然不明白，世上的行道那么多，为甚就偏偏选中接生这一行呢？
　　 妈说：这是祖传。我从小就跟着你姥姥走村串户，对接生这一行自然就学会了。
　　 我问：那姥姥是怎么学会接生这门手艺的呢？
　　 妈说：是你姥姥的妈教给她的。
　　 我又问：那姥姥的妈又是谁教给她的？
　　 妈说：我听你姥姥说起过。你姥姥的姥姥起初什么也不会，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咱家在你姥姥的姥姥那辈也不是单传。据你姥姥说，你姥姥的姥姥在当时一连生了16个丫头片子。可能是你姥姥的姥姥生孩子生多了的缘故，自然也就有了经验。你姥姥的姥姥在生第三个孩子时就不用去村外找接生婆了，都是自己给自己接生。后来，村里有一个人生孩子，你姥姥的姥姥正巧去了她家，就帮助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了。以后，你姥姥的姥姥名声就传了开来，村里再有女人生孩子，也不用去外村请人了。你姥姥的姥姥成了接生婆，你姥姥的妈跟着她去接生，当然也学会了这一门技术。咱家自从有了这一门技术后，吃的喝的就没愁过，你说这不是养家糊口的手艺又是甚？
　　
　　 三
　　 的确如此，这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我妈就是这一行的状元。按理说，到了我这一辈，我也应该接过我妈的这门手艺的。可尽管我妈苦口婆心地让我跟着她学，总没那个兴趣。我不想学，是因为现在人们提倡优生优育，再说，现在的交通也发达了。就拿婆家的这个村子来说吧，我嫁过来时，村里的道路还不畅通，去乡镇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而且还得过一条河。可在前年，县上派来了扶贫队，不仅把通乡镇的路修宽了，而且在村前的那条河上架起了一座水泥桥。交通便利，信息不再闭塞，女人们的思想在逐步解放。因此，除了紧急情况外，能上县城医院的绝不在乡镇医院看病。显然，接生这一行自然而然也不那么吃香了。就连我男人也是这样的观念，我看病非让我去县城医院。
　　 人们有了全新的观念，我怎么可能还再去步我妈的后尘？为此，我妈显得很沮丧。她经常喃喃自语道：我这门手艺恐怕要失传了。我不学归不学，可我仍然离不开我妈。因为我有流产的习惯，万一有个紧急情况，有我妈在眼前，我还是非常放心的。村里有几个女的就是这样，去医院来不急了，还得去找我妈。因此，我妈在近二年里，显得很轻松。
　　 第二天，我的男人没有去叫我妈，我妈倒过来看我了。她一进门，我就对她说：妈，昨天晚上，我的肚子里在动哩。
　　 我妈一听，就从身上掏出个小喇叭样的东西，她让我躺下，然后拿着小喇叭在我肚皮上反复听了起来。过了一阵，她才立起身对我说：快了，快了。
　　 男人说：快了就上医院吧。
　　 我妈瞪了男人一眼：守着个会接生的，还去医院干甚哩。
　　 男人说：还是去医院放心。
　　 妈听到了她最不愿意听的话，于是，脸就拉得老长：这么说你是不放心我啦？我告诉你，我经见的要比你多得多。
　　 男人仍然说：还是得上医院。
　　 我妈没再理他，而是冲着我说道：这是你们小俩口商量好了，还是咋？我看你们让钱给烧糊涂了。现在上医院生个孩子，那个不花几千块呢？
　　 男人说：现在都是一胎化，况且她的年龄又那么大，我是怕万一……。
　　 我妈说：一胎化又能咋？我的女儿我做主。
　　 男人说：她是你的女儿，可也是我的老婆。再说她好不容易给我怀了孩子，我能放心在家生吗？
　　 我妈说：照你这么说，那你是不放心我啦？
　　 男人和我妈越吵声音越高，直吵得我心烦意乱，感到肚子一阵一阵地发紧。于是，我高声叫道：你们别吵了，我的肚子快要憋破了。
　　 妈这才不吭气了，又拿出那个小喇叭听了听，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裤裆里摸了一下，忽地惊叫起来：哎呀，骨缝都开了二指了。说完，她又对我男人说：你快去拿些卫生纸来，再拿一个脸盆，舀点开水。
　　 男人见我妈这么惊惊炸炸的，也顾不上和我妈再分个高低，起身出去叫他妈去了。
　　 一会儿，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妈把我的裤子脱了下来，又一次地为我做了认真的检查。
　　 我的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我妈检查了后，只见她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流。
　　 婆婆见状就问：亲家，倒底咋样了？
　　 我妈喘了口气才说：恐怕不太好，胎位不正。
　　 男人在一边又急了，立即叫了起来：那还不赶快上医院。
　　 他妈又瞪了他一眼：你瞎叫甚哩，我经见的多了。
　　 妈还是那句话，男人也没一点儿办法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唉声叹气。
　　 我确实是难产。
　　 我一阵接一阵地撕心裂肺大叫。
　　 我一声接一声骂男人光图一时的舒服，让我受这么大的罪。
　　 我真正地体验到了妈和姥姥都是独生女的原因。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孩子仍然没有生出来，连个影儿也不见，倒是我底下的血在不住地流。
　　 这时，妈更加手忙脚乱了，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泉水一样滴在了我的肚皮上。我听到了妈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接生了这么多孩子，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产妇。
　　 婆婆说：那是不是得上医院？
　　 妈叹了口气说：去吧。唉，看来时代就是不一样了，连生个孩子也和过去不同了。我真没想到会在我女儿身上砸了我的名声。
　　 我妈的感叹使我明白她真是无能为力了。
　　 男人是个急性子，他一听我妈说那话，早已跑了出去，叫来一辆农用三轮车。
　　 我被抬到车上，三轮车飞快地急驶。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乡医院。
　　
　　 四
　　 医院经过一阵急促的检查后，确定要剖腹产。医生说：产妇年龄太大，胎儿也不小，难产，大出血。你们要是再晚送来一个小时，恐怕连大人也保不住了。医生说完，又扭头看了我妈一眼。看那样子，他们好像认识似的，只见他对我妈说：看来又是你给耽误了。
　　 妈在一边默默地哭了，那个小喇叭样的东西也从她身上滚了出来……
　　 我被抬上了手术床。那时，我感到天气更加地热了。因为我看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额头上在不住地淌汗，我浑身上下也在不住地流汗。我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那个声音十分的洪亮清脆，像是一种召示，又像是一种宣言！
　　 全家人为儿子的出世皆大欢喜，我在刘家的身份陡增。可我看到一生以怀揣“手艺”引以为豪的妈妈却终日耷拉着眼皮，姗姗而来，又姗姗而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昂扬。我说，妈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妈没说怎么了，却久久望着窗外发呆。妈的神色越来越暗淡，话也越来越少。也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妈妈却无声无息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