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定年龄，我们和父母之间的话题，便会变得微妙而敏感。比如有一段时间，父亲很有些焦躁不安。以往从没启齿的事，他开始时时与母亲提及。那便是他想为自己和老伴，找一块合适的墓地。也许他察觉到什么，或者冥冥之中，上天透过他身体器官，向他发来信号。那年他六十五岁。六十多岁，好像该是充满气概和斗志的岁数。而他却早早选择收山。那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外表看上去，他还是相当健康的状况。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们带着哀伤，但又无法回避。好像有许多家庭的父与子，很难在同一个频道对上话。我家当然也不例外。那时我刚届而立未立，满身负担，焦头烂额。觉得父母年轻而健康，无所不能，精神抖擞，是我勇敢而坚强的后盾。所以这样的事，似乎还没到在我家提及的时候。
　　 我们的家，年轻而单纯，就连分岁酒，都因为缺乏祭祀环节，而无法做到隆重而肃穆。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母，他们非常偶然地，出现在父母片言只语的回忆中，而且祖父母远在深山老林，岁月深处，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心理位置。据说，他们在我父亲幼年时就已去世。甚至，我都没见过他们的遗像，他们的坟头，也只去过一次。当一个亲戚提及，需要在家里挂上老人照片时，我们是无从选择的。
　　 听上去，实在令人沮丧而忧伤。似乎我们身边没有哪户人家，可以避开这些让人心里发麻的情节。我们知道人会老去。我学不会如何经营感情，一直过得十分窘迫，情绪也脆弱而敏感。
　　 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定是把找墓地这些事情，当成非常遥远的未来。父亲想找一块墓地的事，是通过我母亲之口，传到我们耳边来的。我被这忽如其来的提示惊醒，一时陷入尴尬。在我才三十岁的经历中，忽然触及此事，叫我手足无措。
　　 我抬头打量母亲，心里微疼，已经有多久，我没有认真面对母亲父亲。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头发都已斑白稀疏。他们老了。所以考虑最后归宿，便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我们，作为晚辈不能接受。
　　 我们之间的生活距离，不到四十公里，但只在周末，才有心走得近一些。然后，又可能呼朋唤友，还有足够多理由，把我们分隔，使相处的时间支离破碎。我们不忍直视父母老去，但又无从逃遁。父亲心里很着急，可能他自己已经有些察觉，但我们忙碌又麻木，忽视了老人发来的信号。
　　 他购买墓区的一对墓穴，他选择401穴号。那时的价位相对比较合理，这一对墓穴，墓主收费四千元。我们没有预料到，父亲次年便完成了从穴外到穴内的演变，成为那一栏第一位入住的对象。对这种巧合，也许需要忌讳，但他没有忌讳，或许还是欣慰地予以接纳。他算得上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他却又在害怕什么，在墓碑上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应该是不想在这世上留下来过的痕迹。现在除了我们，无论熟人，还是陌生者，都找不到他的所在。
　　 后来我听伯父说了才知道，那名字，是我祖母为我父亲取的乳名。除了这一具也已苍老风化的身体，她没有给他留下其他记忆。这个时候，我更愿意想象成，他是为了在最后时刻，用上母亲起的乳名，这样，就离去了天国的母亲更近一些。
　　 他没用过我一分钱，他担心我的经济能力，放弃了治疗。每次我去拜谒他，都有新的感悟。也许是道路被拐了弯，也许是草木被砍了头，也许是远处的空地，建起了楼房。每一次变化，都让我安心，人们没有忘记他们，哪怕这惦记，只是为了一年一百块扫墓费。
　　 他们离我们，已千万里之遥，再找不到他们来过的痕迹，只有我们不断更新的基因，若有若无昭示着来处。我在堂兄弟引领下，到瞿溪后街一座老屋中，翻开族谱，基因历历在目。一页一页，划向历史深处，我揭开宗族的面纱，发现金氏始迁祖宏基于明万历时由福建莆田迁居湖岭镇四顾村。
　　 我以为找着我的根。我们用尽全力以赴，过着庸常的日子，虽然人生艰难，但又何尝不是激励。我岳父岳母找墓地，就郑重了许多。他们自己，或者与子女，一气跑了几个地方，面对飞云江，“白水”不好，黄金山不错，名字也合适，就是价格稍微高一些，但在可接受范围。
　　 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遗憾，不一定事事如愿。就如我的舅表哥，一个国画家，还有点灵性和名气，师出名家，在县美术家协会担任副主席，舅舅深为他骄傲。我们一年一度去拜年，老人家便会步履艰辛，然而欢欣鼓舞地搬出表哥的作品，供我们欣赏。他的画风多变，近年间更异于中国传统风格，趋向于西洋画风格，令人赞叹。表哥的性格，也更加温和而谦让。有一次，在年底，他忽然起念做东，请我外婆家这一脉所有的亲戚，在状元楼酒家吃了一顿饭。席间他致辞道，希望今后每年都要聚一聚，就从他这里开头。
　　 过后不多久，我接到一个电话，大惊失色。我听到姨表弟说，舅表哥去了，死于应酬后的宿醉。人似乎不该有悖于天性，他是老天赏饭吃的那类人，属于彻头彻尾的艺术人，但为稻粱谋，他选择装潢设计。我初中毕业后，曾随他学习半年多素描、速写，但我实在不是拿画笔的人，后来我的大半个人生履历证明，我似乎更喜欢拿文字给人画像。年轻表哥的遭遇，让我长时间陷入低谷无力自拔，常常去疑惑人生悲怆。我知道天妒英才，但如此残酷展露在我眼前，不能不让我垂头丧气，悲哀生命的凉薄。也许上天需要一个美术工匠，便把他先召了去。我这样安慰自己。
　　 每逢年终节到，我都会盘点一下心底的压抑与痛点，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上周，我们送走一位初中同学，年届花甲的同龄人，物伤同类，秋鸣也悲。虽不能说人人自危，但不寒而栗是显而易见的，我看见同学群里，人人虔诚地以手加额，道一声珍重：一路走好。那一声珍重里，有无尽的哀愁。然亲临现场送别者，竟不足群友五分之一。我去揣摩同学心境，并非冷酷不念同窗情，实在是本命年，在依赖红裤衩、红手环护身的日子里，各个身为一家顶梁柱，有道是“三场不可入”，人人避讳莫深。而这，与其说是一种忌讳，不如是对不可知事物的敬畏。
　　 而群主即时将他的微信挪出微信群，我觉得也值得考量。我的微信上，还躺着许多永不再发声的网友。我偶然会考虑这个问题，但一闪而过，我并不为此苦恼。每个人有不同的看法，这并非“道德绑架”，而取决于个人选择。比如痛苦的记忆可以删除，你会删吗？死亡教育教会我们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寻找生的意义。每个人都独自来到世界上，最后可能老伴比我们先走，或者自己先走。即便如我妻子的小姨和姨丈，在同一天离世，我依然觉得，人心始终孤单。
　　 但是，人世间，一定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一生坚守，风雪亦无阻？苦旅是一种修行，不必设立预期，只需顺势而为。生死意识的转变，也会带来心境的提升。人生就如一个梦，做得好不好、美不美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否此心有悔，此情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