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后，沈湘芸刑满出狱。她的父母已经搬回县城居住，她只好也回到县城。除了父母家，现在她无处可去。
　　 沈湘芸的模样已经大大改变。头发一多半都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内，眼珠轻易也不转动一下。四十岁还不到的人，应该还是风姿绰约的少妇，却成了花甲之年老太婆模样。爸爸妈妈都已经年逾古稀，也显得十分苍老，他们告诉沈湘芸，良良被他爸爸接到了国外读书。
　　 她连现代手机都不太会用，爸爸给她拨通了良良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她心里一惊，以为是赵越，然而电话里却喊了一声：“姥爷、姥姥，你们好！”是良良，是她的儿子良良，他长大了，说话已经和男子汉一样的嗓音！
　　 “良良，是我，我是妈妈！”
　　 “妈妈、妈妈！”电话里连喊了两声，接着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沈湘芸也哭了起来。
　　 母子俩一直把手机哭得烫手，这才止住哭声。
　　 “妈妈，你还好吗？身体好吗？”良良问道。
　　 “我还好，一切都好，你在那边怎么样？”
　　 母子俩开始叙谈。良良告诉妈妈，他没有按部就班地读书，用最短时间读完初高中，现在已经在读大学二年级。看来这孩子继承了爸爸的优秀基因，头脑格外的聪明。良良又对妈妈说了爸爸现在的情况。良良的爷爷奶奶已经退休，把集团公司交给赵越掌管，赵越现在是大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他们集团公司有几千亿美元资产，涉及矿山、房地产、影视娱乐、AT、金融等行业，世界好多国家都有分部，在中国也设立了分公司，投资了多种产业。
　　 良良说，等他从学校回家后就让爸爸给她打电话，沈湘芸急忙拦住，她告诉良良，千万别让赵越给她来电话，她不想和他说话。
　　 她没问良良，赵越又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现在赵越有了自己的事业，儿子良良也不用她再操心。今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想了半天，最后只想出来两个字——死亡！
　　
　　 二
　　 无论人间有着怎样的悲欢离合，大自然依然遵循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季节变换，又是一个春天来到人间。
　　 清明节快到了，沈湘芸开始准备给爷爷奶奶扫墓。因为徐副省长受贿入狱，她这个妻子也受牵连。因为自己蹲大狱，已经几年没去扫墓，她决定今年要隆重一些。她购买了比较高级的檀木香、蜡烛、烧纸，还准备了供品。其实给死去的人扫墓，隆重与简单对死去的人都无所谓，只是活着人的心理慰藉，让怀念、回忆、追悔有一个宣泄出口。
　　 清明节这天，沈湘芸提着篮子，坐上开往赵家堡去的公交车。这几年公交车已经实现村村通，想去全县哪个村庄都十分便捷。
　　 清明节前后是华北大平原最好的季节。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冬小麦开始返青，田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过不了几天，就会翻起滚滚麦浪。田野上，看不见耕牛和农人，只有一台台拖拉机来回奔忙，二十一世纪的农村已经抛弃了传统耕作方式，完全实现了机械化。
　　 路边钻天白杨已经满目苍绿，紫色的树穗挂满枝头，树穗中飘出团团杨絮。黄绿色的柳枝迎风摇摆，孕育中的柳絮也即将离开枝头。夹杂在杨柳之间的桃树花开正艳，粉嫩嫩的色彩招来一对对彩蝶飞舞。秀水河边，碧绿的新苇已经窜出很高，夹杂在去年枯黄的旧苇中间，新新旧旧、黄黄绿绿一片，过不了多久，枯黄的旧苇就会湮灭在新苇之中。
　　 春天是生命繁殖季节。一对对归来的春燕掠过河面，欢叫着衔泥衔草，为繁殖第二代生命砌筑新的巢穴。从不自己筑巢的杜鹃从空中掠过，撒下几声“何处育雏、何处育雏”凄婉的鸣叫。
　　 面对眼前的一片勃勃生机，沈湘芸的心依然和死水一般，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已与她无关了。她感到自己和那些夹杂在新芦苇之间的旧芦苇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湮灭得无影无踪。
　　
　　 三
　　 赵家堡附近修了高速公路，村头红薯地不远的地方有高速路出口，从高速路上下来，走不了几步就是秀水河边的红薯地。
　　 沈湘芸下了公交车，穿过红薯地，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头前。坟墓旁边原来赵越居住的茅草房没有了，替代的是一座塑料大棚，大棚里是培育的红薯秧。红薯秧绿莹莹一片，估计很快就可以栽种到地里。看来还是有人在这里种植红薯。沈湘芸研究过红薯，知道红薯不怕重茬，在同一块土地越是连续种植红薯，收获的红薯味道越是甜美。她想，如果人要是有红薯的特性该有多好，祖辈在同一个地方休养生息、安居乐业，让生活变得越来越甜美。只可惜人和红薯不一样，好似只有背井离乡，才能寻找到人生的希望和出路。
　　 赵家堡的赵姓不愧是有古代遗风的大家族，爷爷奶奶的坟墓尽管几年没人祭扫，却修整得更加整齐。土坟四周砌了不高的围墙，坟墓前立上了高大的墓碑，墓碑前用水泥修筑了固定的供桌和香炉。
　　 沈湘芸跪在坟头前，在供桌上摆好供品，香炉里插好点燃的香，两旁摆好点燃的蜡烛。她拆开烧纸的包装，开始一张张烧纸。飘升起的青烟中，似乎出现了爷爷奶奶的影子，爷爷奶奶后面是小时候的良良，再后面是挽着她手臂的赵越。她瞪大了模糊的泪眼，想留住眼前的一切，但是这些影像很快随着袅袅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现在燃烧不是那些灰黄色的纸张，而是她自己一页页的青春。青春，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如同眼前的青烟一样，消散之后，再也不会回还。
　　 她心里默念着：“爷爷奶奶，你们在那边还好吗？你们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比人世间公平，不会出现横刀夺爱的事吧？爷爷奶奶，你们不要寂寞，我很快就会去陪你们！”
　　
　　 四
　　 就在沈湘芸烧纸的时候，从高速路出口开来几辆轿车。轿车停在红薯地的地头，从上面下来一群人，他们沿着红薯地朝着坟墓走过来。沈湘芸只顾低头烧纸，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没觉察到一群人已经来到跟前。当她抬起头来，猛然看到，赵越正站在她的眼前！
　　 “啊——”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爬起身来，一下扑到赵越怀里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才清醒过来，伏在赵越怀里放声大哭！赵越搂着这个不幸的女人，任凭泪水挂满了脸。又有一个人和他们拥抱在一起，加入了哭的行列，是他们的儿子良良。
　　 好容易止住哭声，沈湘芸这才打量起几年不见的赵越。
　　 赵越一点没见老，甚至比几年前还显得年轻，因为他的面孔不再那么黝黑，现在是健康的小麦色。他身穿笔挺的米白色西装，打着黑色领结，脚上穿一双白色皮鞋。和良良站在一起简直不像父子，说是兄弟俩都有人信。
　　 良良的身材比他爸爸还高，他把爸爸妈妈的优良基因都继承过去，不但聪明绝顶，长相也是百分之百的美男子。沈湘芸松开了对赵越的拥抱，良良却一直抱着她不肯松手，嘴里一个劲地喊着：“妈妈、妈妈……”，好像要把这些年没喊过的“妈妈”都要喊回来。
　　 “你好，你是沈湘芸姐姐吧？”一个美得让人无法言喻的美女来到跟前，她一手放在胸前，对沈湘芸弯了弯身体：“我叫林春颖，是赵现在的妻子。”
　　 林春颖，好熟悉的名字，面孔也有些熟悉，沈湘芸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位林春颖，是好莱坞著名的华人影星。
　　 “赵对我说过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对你们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林春颖真诚地对沈湘芸说道。
　　 林春颖说完，泪水再次涌上了沈湘芸的眼眶。
　　
　　 五
　　 又一辆汽车停在红薯地头，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走到跟前才看出来，男的是一位满头黄发的白人，女的是任娟娟！
　　 任娟娟见到赵越，马上扑了过去，她抱住赵越，喊了一声“老公！”抬起头来也是泪流满面。赵越拍了拍她的后背，轻轻地把她推开。
　　 “妈咪！”一个美貌的少女跑过来，抱住任娟娟，和她一同哭了起来。沈湘芸仔细看去，少女肯定是姗姗。姗姗也被爸爸带到国外，现在国外上学，任娟娟来这里是女儿姗姗电话中告诉她的，她来看望女儿。
　　 “我的女王，很荣幸在这里见到你！”那个白人男子见到林春颖，立刻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他用袖口擦去林春颖高跟鞋上的土，伸出舌头对每只鞋舔了一下。
　　 “詹姆斯，你来这里做什么？”林春颖问那个叫作詹姆斯的白人男子。
　　 “任是我的女朋友，她来这里看望她的女儿，是我开车来的。”
　　 “你来得正好，你是摄影师，摄影机带来了吗？”
　　 “带来了，在车上，您有什么吩咐，我的女王？”
　　 “把机子拿来，我们要合影留念。”
　　 “是，詹姆斯乐意为女王效劳。”
　　 詹姆斯架好摄影机，林春颖拉住沈湘芸，又把任娟娟拉过来，她指着沈湘芸说：“你是赵的一夫人。”，又指着任娟娟说：“你是赵的二夫人。”然后指着自己说：“我是赵的三夫人。我们三个合个影吧。”说着她一只胳膊搂着沈湘芸，一只胳膊搂着任娟娟，三个人让詹姆斯照合影。照完后又把赵越拉过来，她让赵越坐在前面的一张便携椅子上，她们三个人站在身后照了合影。照完了林春颖又指挥着为沈湘芸母子合影，任娟娟母女合影，大家轮流照了很多照片。
　　 这时候，姗姗认出了沈湘芸，她走过来抱住沈湘芸，喊了一声“妈咪！”，两个人同时流出了眼泪。姗姗也和沈湘芸照了合影。
　　 “你们都去汽车那边等着吧，我要在河边坐一会。”
　　 赵越对一群人说道，然后拉起沈湘芸的手，一同走向秀水河边。
　　
　　 六
　　 秀水河边的柳树下，和每年一样，那些冬天枯黄的小草又钻出地面，展现出生命的顽强。河岸上绿油油的，像铺上了崭新的地毯。
　　 秀水河静默地流淌着动，如果没有漂到河中间的点点浮萍，就像静止一般。
　　 他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很久谁也没有说话，赵越一直抚摸着沈湘芸的一双手。当年这双手是那样细嫩，攥在手里柔若无骨，现在这双手却像枯树枝一般布满老茧，那是劳改时留下的痕迹。
　　 “河水现在是朝哪个方向流？”赵越打破了沉寂。
　　 “当然是朝下游流去，河水和时光一样，不会倒流。”
　　 “我倒是希望河水能够倒流。”赵越深情地说。
　　 “回不去了。”
　　 “你学会游泳了吗？”赵越指着安水泵的深坑问道，看到沈湘芸摇头，他又说：“不会游泳以后离水远一点。”
　　 沈湘芸想起当初她掉到深坑，赵越把她拉上来的情景，那是他们初恋的开始，想起来就和昨天一样。
　　 “我现在倒是希望掉进水里没人拉我，永远躺在水底。”
　　 听她这样说，赵越的眼圈又红了。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录音机，沈湘芸认出来，还是她送给他的那台。
　　 “我一直没舍得把它丢弃，多少个寂寞的夜晚，我就是靠它入眠，谢谢你，谢谢你的录音机。”说着他打开录音机，一股清泉般的音乐从录音机里流了出来，是那首著名的广东音乐《绿水长流》。
　　 “广东音乐最动人之处，每首乐曲开始听上去都是轻松平缓，细细品味起来，每一首都蕴含着无限的深沉。如同人生一般，如果想让心情淡漠平静，最好不要细细品味。”赵越说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吟起了一首宋词：“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七
　　 县城附近烂尾的文化广场终于修建好了，据说是由一位外商出资完成的。文化广场里花红柳绿，成了人们休闲娱乐的好去处。靠近秀水河边，修起了一所寺庙，一座供奉佛祖和观世音菩萨的佛家庙宇。庙里面住持的不是和尚，而是一群尼姑。庙里的主持是一位法名祥云的女法师，在她的主持下，庙里的尼姑们不但每天晨钟暮鼓，打坐诵经，还经常演奏丝竹乐曲，演奏的都是一些广东音乐。
　　 悠扬悦耳的乐曲声，顺着秀水河绿得发蓝的河水飘散而去，融入滚滚的历史长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