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传根往事(小说)
我爷爷有弟兄四个,排行老二。老大生了两个女儿后,等不及儿子出生便患病死了。他的遗腹子出生后,我曾祖给这个长房长孙取个乳名,传根。寓意大房里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了。
传根比我爸大一岁。从我记事起,便管他叫传根大伯。
传根大伯个子较高,干瘦黢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他的双腿比较长,背有点驼。我见过他右肩掮一把竹竿铁搭,走在田埂上,那敞开着的破旧土布外衣襟就随着身体左右晃动而扇动着,活像单腿站立在小舢板两侧竹架上鸬鹚的翅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尖上趴着一副铁丝眼镜。那两个厚厚的镜面活像啤酒瓶底,我老担心他的鼻子经受不住两个啤酒瓶底的重压而喘不过气来。
那时我读小学了,对那些戴着眼镜,抱着教材,旁若无人地从我眼前经过的男女老师,我是既敬畏又羡慕。我希望长大后也能戴上眼镜,神气活现地行走在校园里,接受学生们的崇拜。那时的我,认为眼镜代表了知识的渊博。
有一天放学回家,父亲正坐在院子里木制长凳上聚精会神地搓稻草绳。我蹲在父亲面前,聚精会神地看父亲从竖立在腿边的稻草捆里抽出三四根柔软的稻杆儿,添到草绳里,然后两只大手掌合上,使劲搓两下,于是草绳在父亲反复的添加、揉搓中越来越长。我若有所思地问父亲:阿爸,传根大伯戴眼镜,大概念了不少书吧。他不去当老师,怪可惜的。
正在搓绳的父亲被我的问话给逗乐了,停下手里的活,看我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传根?他读过不少书,你听谁说的?哈,鬼晓得他念过啥书唷。
父亲点了一支烟,开始跟我讲起传根大伯的往事。
一
传根小时候,因是家中的独苗,文盲的大奶奶对这个儿子百依百顺,顺其自由生长,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更别提打他骂他了,这就造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的性格。
我父亲六七岁时,由我爷爷领着,和传根一起走到镇南刘家城隍庙。刚跨进设在西厢房的私塾里,爷爷令我父亲朝挂在西墙上的孔子像跪下,有板有眼地磕三个头。站起来,再朝端坐在旧太师椅上满头白发的塾师蔡老秀才跪下,也神情肃穆地磕三个头。蔡老秀才朝我父亲赞许地点点头,没说啥。随即指着一旁伸脖张口看热闹的传根问我爷爷:二先生,这孩子是谁家的?
我爷爷赶紧回答:这是我侄子传根。我领他来跟犬子一起念书,上学好有个伴。说罢,回过头对传根低喝一声:看你双眼骨碌碌乱转,像只偷油老鼠。傻站着做啥?还不跪下来拜至圣先师?
传根得令,当即扑翻在地,朝孔子像一口气磕了六七个头。再转过身子,对着蔡老秀才又是一通鸡琢米式乱磕头。蔡老秀才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起来吧。从今天起,你弟兄俩就坐一个桌吧。
传根性子野,身在课堂心在外,蔡老秀才讲课时他要么从口袋里掏出自制的黏土小圆球,偷偷袭击某个同学,引发一阵骚乱。然后被蔡老秀才拎着耳朵,当着全班学生,用竹制戒尺打手心,俗称竹笋烤肉。要么趁蔡老秀才躺在竹榻上午睡时,他也趴在课桌上打瞌睡,直睡得口水直流,被塾师发现了一通乱板子。要么上课不认真听,回家后疯玩,不复习功课,第二天磕磕巴巴地背不出课文,又是一顿竹笋烤肉。
我父亲悟性好,白天听课认真,每晚必定要复习。半年不到,将蔡老秀才教的《三字经》《千字文》背得滚瓜烂熟,毛笔字也写得有模有样。蔡老秀才惋惜地对我爷爷说:二先生,你儿子生错年代了。要是大清朝还在,这孩子可是考科举的料呀。
可传根半年下来,别说背诵《三字经》,看着书都读不囫囵。老秀才再捡起传根的练字贴,凑到眼镜前认了半天,也不知道写的是啥。蔡老秀才指着传根大喝道:明天带根粗戒尺来!你再读不下《三字经》,我就不信打不断你的劣根!
这下传根紧张了,虽然他皮糙肉厚不怕打,但老秀才那气得扭曲的脸给他留下了恐怖印象。他知道再不想法子,明天这顿毒打少不了。
当晚,他趁着月色,遛到我家后墙跟,想趁我父亲夜读时鹦鹉学舌般跟读一二,明天好蒙混过关。时值隆冬,他靠着芦笆墙根蹲了一会,就被遒劲的老北风吹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我父亲听出这是传根的声音,知道他在听墙根,怀着恶作剧的念头,故意低声读起论语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传根想偷听的是《三字经》,可他偷听了好一会,才发现我父亲读的不是《三字经》,只得失望地站起身,活动了几下冻僵的手脚,怏怏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蔡老秀才接过传根递上的新戒尺,在自己手心里轻拍了几下,命令道;背《三字经》!
人之,人之初,人……本善。心……心想金,买烧饼……
啪的一声,蔡老秀才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随即是一声暴喝;右手摊开,放台角上!
上学半年来,传根不知挨了多少打。他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抖抖嗦嗦,刚放到台角上,“啪”一声钝响,戒尺结结实实地打着他的手心上。传根杀猪般地跺脚大喊:哎呀我的娘吔,痛煞吾嘞。第二声钝响,又是传根的鬼哭狼嚎。
蔡老秀才问;你究竟想不想念书?
传根擦了把眼泪,双眼圆瞪,突然从塾师手中抢过戒尺,双手平握,顶在膝盖上,咬牙一使劲,戒尺当即断成两截。然后往老秀才脚边一扔,说:念书,念个短命书!再念下去,要被你活打杀嘞。你穷爹不念了!说罢,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蔡老秀才摇头叹息:这孩子,天性愚笨,读不进书也就罢了。可看他眼露凶光,争强斗胜,顽劣成性,不服管教的样子,以后成了人也没多大出息。真乃朽木不可雕也。
那年传根才九岁。
二
离开了塾师的管辖,他很快成了孩子王,领着一群孩子疯玩。他们见鸡追鸡见狗打狗,上树逮鸟掏窝,下河捞鱼摸虾,只有遇到我爷爷,传根才会收敛些。
有一年冬天,田里庄稼都已收尽,连排水沟两边的芦苇都被收割干净。于是孩子们玩起了跳沟游戏。一般两米之内的排水沟,只要加速助跑六七米,孩子们便可一跃而过。可超过两米以上的沟,尤其是五六米宽的,就得手持竹竿,先助跑,临到沟边,飞快地将竹竿插到沟中,然后借助助跑的冲力,撑杆而过,落到彼岸。这不但考验孩子们的跑跳弹射功夫,最重要的是双手敏捷,持杆插杆撑杆,一气呵成。
让传根读书,难如上青天。可玩跳沟,小菜一碟,一看就会,而且玩的轻车熟路。好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兴高采烈地跳到沟那边,再跳回来。可我父亲在我爷爷的管束下,性格温顺,不会玩这个游戏。传根看在堂弟的份上,放我父亲一码。他盯上了还没跳沟的小财宝。
小财宝姓丁,发育慢,八岁了还如五六岁孩子大,于是大家叫他小财宝。他爹死得早,是丁家三代单传的宝贝旮瘩。可他身材瘦弱,胆子也小,死活不敢跳。留根眼睛一瞪,喝道:你不跳是伐?你们都过来,扒他裤子,看他有没有小鸡鸡。真没有,就饶了你。
小财宝怕当众脱裤出乖露丑,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哭丧着脸,双手握着一根细竹竿向沟边冲去。由于他气力小,才跳到沟中间,就直挺挺地插进沟里,冰冷的沟水立即淹没了他的头。传根和众人赶紧用竹竿将他捞了上来。
正是大冬天,小财宝的棉衣棉裤全湿透了,一路滴水一路哭回家。这可把财宝妈心疼死了,颠着小脚,跌跌撞撞冲到陆家宅,拦住我爷爷拍手跺脚,又哭又喊:我说二哥吔,你得好好管教你那个混账侄子,大冬天的将我家财宝逼到沟里,这不要他的命么!我家财宝是三代单传,独卵种一个。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吊死在你陆家宅前的吊桥上。
还没等我爷爷上门教训传根,那小财宝早已不计前嫌,又跟在传根屁股后头玩开了。
三
传根长到十七八岁,已经是个身高体壮,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小伙子。他学会了左手挥鞭,右手扶犁,跟在牛屁股后大声吆喝,将犟牛驯得服服帖帖的耕田技术,成为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耕田郎。
旧社会有三种人惹不得;打铁郎,撑船郎,耕田郎。因为这三种营生都需要力气,属于有生命危险的重体力劳动。于是这些人说起话来旁若无人,高声大嗓。长期劳累引起性情暴躁,一言不合就怒目圆睁,拔拳相向。
传根力大,性格暴躁,自然而然成为威震全镇的“陆家将”骨干分子之一。
说起陆家将,全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陆家宅上出了几个大力士,喝老白酒如灌凉开水,吃饭都用脑袋大的碗,饭量能吓死个人。仗着一身蛮力,路见不平,专好打抱不平,颇有侠义之名。
有一天,村里纷纷传说,村西头有个胡子还没长出来的李姓小伙子,乳名野狗,去外婆家做客,竟然与他青梅竹马的小姨做了苟且之事。那小姨已经许了黄姓人家,受了彩礼,明年就要过门。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伤风败俗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即轰动了全镇。脸面全失的黄家人觉得必须要洗刷这个奇耻大辱,立即纠集了一帮子本家弟兄,在镇上截住了乱伦的李野狗,七手八脚,一把摁住,将他捆成个粽子,塞进麻袋,直扛到黄家宅上。先是拳脚齐上,暴揍一通,然后派人传话给李家,给个说法。
李家也是个大家族,紧挨着陆家宅,是老几代的交情了。李家出了这样的丑闻,族里明事理的人都不愿意趟这浑水。野狗的父亲也是早死,家里穷的连老鼠都留不住,李寡妇哪里拿得出钱来摆平亲妹子的丑事?只好请一个李姓长辈出面,陪着哭哭啼啼的李寡妇走进陆家宅,希望陆家将能看在两家几辈子交情的份上,把他儿子救回来。
陆家将明白这事是李野狗有错在先,伤风败俗,完全是咎由自取,陆家将师出无名。于是婉拒了李寡妇的请求。
李寡妇爱子心切,见陆家将不愿出手相助,当即瘫坐在陆家宅前的宅沟边披头散发,痛哭打滚,说如果她儿子被打坏了,她也不活了,直接跳进宅沟里死了算。
随来的李家老人一看硬求不行,只好使起了激将法。他拿拐杖捅了捅李寡妇,拉长了声调说:起来吧,侄媳妇,你也别难为陆家将。那黄家可是个大宅子,老老少少,七长八短,有几十号人呢。万一陆家将失手,被人家打伤了,你赔得起这笔医药费吗?就算你赔得起,坏了陆家将的一世英名,这才是最要命的事呢。
陆家将里几个莽汉一听这话,肺都气炸了:啥?我陆家将怕过谁?黄家算个球!这事我们管定了!商议了一会,挑了十几个精壮汉子,赤手空拳,往东南直奔十里路外的黄家宅。
解放前的崇明岛民居,出于防范偷盗,大部分家族都聚族而居,因此形成一个个四合院。有些财大气粗的大家族会将四合院建成两进、三进,甚至更多进。然后模仿古代的护城河,在宅子四周掘土为沟,宽约两丈开外,称作宅沟,灌满水。再在宅子中轴线的南端,在宅沟上架设一条木板桥。一到晚上,将木板吊起,于是外人就不能随意进宅了。
陆家将走近黄家宅时,黄家人都聚在祖屋里商议如何报复李家。由于是大白天,黄家也没想到在桥头设置禁戒。于是陆家将一群青年大摇大摆地走过吊桥,走进黄家宅,一眼瞥见李野狗被扒得只穿了一条短裤,绑在廊柱上,瘦骨嶙峋的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低着头兀自掉眼泪。
传根朝堂弟有财努了下嘴,有财会意,跑到李野狗身边就解麻绳。
聚在祖屋里的黄家人看到一群凶神恶煞般的陌生人进宅,不知何意,只是惊愕地看着。眼见有人解李野狗身上的麻绳,顿时明白这是劫法场来了,赶紧冲出祖屋喝止,却不料被陆家将堵住祖屋大门,任黄家人如何拉扯冲撞,就是不让出门。
混乱中,有财扛起李野狗,一阵疾跑,冲出了黄家宅,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陆家将眼看得手,开始慢慢后撤,一步步退出黄家宅。传根独自压阵,站在吊桥上,黄家人抄起扁担、钉耙、竹杠,一窝蜂地往传根身上砸去。传根稳稳地站在板桥中间,眼疾手快,轻舒猿臂,接住戳过来的扁担,顺手一拉,使扁担者就掉到了宅沟里。再一把拽住砸过来的钉耙,手腕一翻,使钉耙者紧跟着也滚进宅沟里。
向来只会伺候土地不会打架的黄家人,眼见对方一人当桥而立,己方人多势众,不但奈何不了对方一人,反而两人先后跌到宅沟里,一时傻了眼,慌了神。有个人高声问;好汉,你是哪路的?
传根昂然答道:陆家将!听说过吗?说罢,将对方的扁担扔到宅沟里,转身扬长而去。
黄家人见识了陆家将的威风,自思女人被人睡了事小,光天化日之下,堂堂黄家全宅人也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这事说出去更丢人!只得偃旗息鼓,撂下此事不提。
四
传根刚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当他将新娘的花桥接到祖屋前,揭开女人头上的红巾时,看热闹的陆家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惊叹声。他的女人长得小巧玲珑,模样十分端正,一笑一颦,可把前来观礼的观众稀罕死了,公认是陆家宅上少有的美人。婚后没几年,女人就给传根生下一女一儿,凑成个好字。
可从小失去父亲管教的传根,自持手艺在身,哪会满足眼前的生活。不久,他就不安分了,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邻宅一个马姓寡妇好上了。令人诧异的是,那个马寡妇不但耷拉着马脸,身材高大,还比传根大了四五岁,模样远不如传根的妻子。众人议论纷纷,可传根向来独断专行,哪在乎得旁人蜚短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