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既往】我的马(散文)
一
朋友说,少年的胯下就应该有一匹坐骑。我有一匹马吗?我问自己,感觉唐突,却忍不住冲动,就像我马上变成了堂吉诃德。仔细想想,我真的有马,马是少年的梦想。
我的少年时,还没有出现“鲜衣怒马”这个网络流行词,衣服不必在乎鲜亮,马最好是“的卢”。少年时读《三国演义》,觉得刘备有点窝囊,唯有刘表赠与他的“的卢”让他英名一世。想想我无人能赠,便只能寻遇了。
这匹马是干什么的?只要能快于别人,我就要握住它的辔缰,夹住它的肚腹,拍一下马屁股,绝尘而驰。
默默无闻的我,终于找到一匹马。因为小学时不喜欢午睡,老师给了我一个有助于“失眠”的事,夏日每天午间写万字以消磨时光,抄字跑马,练出一手据说还像样的字。那时,对课文喜欢的篇目几乎能背诵下来,于是喜欢上文字,视文字如马。每篇文章有多少字,我都如数马鬃几根般做标记。高中二年级时,我被老师选中,为公社的创作员“乔”誊写小说和剧本。
课间我接过作品,捧着稿纸走进教室,无异于一匹马在悠闲地漫步。我也爱上了作文,文字就是我要腾飞的马。
尤其是期终语文考试,我一篇《野马》的小说,(语文老师出开放式考试题,只有一篇作文)被老师“草率”地判了个满分。“草率”是我跟老师说的用词,老师说,你那“狂劲”,我还能细究吗?我哑然。
文字之马,载我夺得荣誉。兴奋了好几天。那个分数,对于高中学业可能意义不大,谁都毕业,毕业后也是“社来社去,哪来哪去”,但对于我这个少年骑马人而言,简直就像得了一匹快意酣畅的“的卢”,老师送的。
1978年参加高考,我更指望以一篇作文定乾坤。结果不知,但我觉得不会差,其实,我那时是把文字之马当作了一块敲门砖而已。父亲说,应该感谢高中的语文老师。当初母亲曾为老师缝制了一件上衣,见过面。我无语。他已经被调到县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了。我想,老师一定不会忘记这匹“野马”,很幼稚。少年心事,不可说透,我的老师很懂我这匹“野马”。
追溯起来,我发现,一切皆有渊源。曾经零散的片断,串联起来,则成了一条不断的线索,或许,这也是人生的逻辑。虽不见“寺多红药烧人眼”,方寸之地,却是“地足青苔染马蹄”。(王建《金陵即事》)无怨地僻场狭,一马文字,可拓宽场地,碧空天阔,任我马驰。
二
教上高中语文课,尽管和文章天天打交道,但从未试着动手写写,有点“马放南山”的状态。一旦唤醒,马力就开了。1986年遇到县里举办的“我爱荣成”征文,一篇《我在罗锅桥上驰马》的散文获得了一等奖,赠品居然就是一匹奔马状的台灯,如今还摆在我的古董架上,尽管不再时髦,但它是我写文章的第一个奖品,是初出茅庐的一匹马。这个奖品很有意义,一盏灯光,就是马的方向。罗过桥是无法驰马的,但我写这座城市历经的坎坷,写人生遇见桥段,纵马的精神不能失,创意是“桥如渡舟可渡马过河”。我每天都要翻过那座罗锅桥上班,所以,每走在桥上,就有了骑马的感觉,桥如马,可能这样的立意可以给人新颖感吧。热爱一座城,就要骑马走过。尽管不能像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也要心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念。
几度搬家,那匹奖品的马始终还跟随我,但不慎碰掉了马尾巴,每每面对,怅然式微。之所以留着,因为它代表着对我20几岁的青春的肯定,放肆的青春,已经作别了我,但那个行文驰马的美好记忆却没有残破,那时的青春是不带尾巴的,纵意表达,总觉得时光钟情于我,虽无想成为文学家的狂,却已经让我有了以文抒怀,以马为梦的满足。
福克纳的小说里说,“把狂欢和爱情放在文字里是最明智的,因为它别无居处”。课堂上不能纵意,总有教学大纲和各种规矩限制着发挥,一个人不能不关注身边,关注社会,我只能在文字里狂欢,突然对文字这匹马有着好感,尽管有时候挤不出几个字,一旦找到文字的出口,就有一驰千里的快感,一切都在劫难逃,一切都可以重整河山,一切都可以炉火涅槃。从事教学工作,我感觉自己有两个世界,平时我用文字记录着灵感,于是爱上了我的文字之马,一本本日记,就藏着零散的文字马。
有时候,因为“马”,让我回到从前。我的姐夫是“赶马车”的,姐夫家的屋北外墙,常拴着两匹马,我曾偷偷地去扯马鬃,用来套蝉,姐夫说,我拔两根头发给你吧。我想骑马,跟姐夫说,可他爱马如爱己。没办法,姐夫弯下腰说,你骑我吧。老姐夫大我24岁,我觉得他是一匹太老的马。在年轻的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只适合养马的好人。我一生就相信好人,好人的话,都带着温度,而且他们都是用“好”字造句的,从来不坏,也不过时,是养马的新鲜好料。
“姐夫说”,让我更爱我的那匹马了。每每想到这些情节,一股暖流袭来一样。让我对马也有了特别的感情。而且试图把马与我笔下的文字联系起来。写在纸上的文字,连涂掉都要斟酌再三。文字为马,是从手中放出的,也舍不得骑着。从此养成了这样的性情,喜欢如马的文字,可载我心游万仞,思接八极。
不能马放南山,教学之余,我总要弄弄文字,找到养马的办法,读书,在夹缝和边角写上我的读后感;写教案,我总是喜欢在导语部分找到课文与实际最生动紧密的联系;在日记里,我不想泛泛叙述一日所历,而是把心跳的感觉记下。马是必须在沙场奔跃才显其价值,人也有江湖,御马行驶在人生的江湖里,文字之马是最能走进人心的,打开了,缤纷五彩;关上了,封存了一段最深沉的时光。
30几年教学,我不能放弃主攻的山头,闲暇时也执笔纵马,但我是为了攻陷那个山头,写下了零零碎碎百多篇教学随笔,帮助我认识那个山头的风光,虽说未及巅峰不得“一览众山小”,还是让我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回首这段时光,突然有些感悟。一个人的山河岁月,看看自己还在马背上,夹紧双腿,向前奔去,没有摔落下来,就是一个胜利。
那些年,我收敛起锋芒,躲在象牙塔的一角,过着干净而幽致的日子,不觉漫长,所爱未到极致,不至于沉沦,也不会荒废。当我退休,把一段人生划上一个分号,突然想到我的马,让马老死好吗?没有出过蛮力的马,就这样伏枥而终,多么可惜。文字之马,有时就像暗中的豆灯,闪着微弱的光,眨着眼,很可能就被我的一阵惰性给吹灭了。一想,多么可惜,一身冷汗,浃背洇湿。真正喜欢的东西,可以暂时搁置,但不会厌倦。雪小禅说,“最喜欢的东西也会厌倦”,(《一直到厌倦》)这是人性,但这也预示着必须去更新。
三
人生过了花甲,一切都如云烟,此时开始了敛静,正所谓“风烟俱净”。一颗沾满世俗风味的心,带着岁月的浓厚风尘,只有用文字去拨开风烟的通道,以梦为马开辟一条真心的路,才可以适应这个转折的关键期。曾经的往事,如果沉淀下来,不去挖掘其中的有意义的成分,只能在脑海里板结,郁积,将半生的风尘加工,酿成一坛美酒,那才是不负曾经的韶华,不忘人生走过一遭。可能在工作中,我们总期待着别人来理解自己,其实,没有谁可以真的走进你的内心,不必沮丧,不必失望,驾驭一匹文字的马,冲破遮住心尖的风尘,完全可以看清此时的自己,来他一个“一骑绝尘”,岂不快哉!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头野兽,大多时候,这头野兽就像一只睡狮,沉沉地睡着,一定有发疯的时候,宣泄,排遣,爆发,都必然的概率。如果把这些打理成一匹马,有点烈性也不要紧,那该是怎样的驰野过隙的状态!尘土在后,闯入新境,多么美妙。在别人那里,风尘被封存,置于心底,而文字的马,弃尘而纳新。一个勒马高歌的人,总比躲在风尘中叹息更好。
一个文友发现,那些执笔为文的人,大半是有了沧桑阅历的人,说明文字喜欢“老”。执笔就老,人书俱老。这样的老,才是成色十足。
可能不少人都经历过太多的负面,遇到过荼毒,躺枪,伤害,打击,怀疑,妒忌,绝望,深渊,绝壁……但拿起文字,骑上那匹“的卢”,冲出一段,一回首,剩下的可能都是生命中的暖和好,精彩和快意,因为文字之马从不携带着影响速度的杂物。轻拭微尘,微尘不走,人生背负的太多,就把自己压垮了。
哪怕是面对曾经的折磨,文字都比安慰我们的情人还管用。法国艺术家保罗·高更说:“我立于深渊旁,却不跌入其中。”大概就是因为自己的胯下还骑着一匹马,不被轻佻和消极左右,文字,就可以充当我们认识悬崖勒马的喊声。在文字里,尽管放纵,放纵跌宕,浪漫无羁,而回归到生活,则变得温文尔雅,这便是文字特有的美妙。我的马,此时就达到了“人马合一”的意境了。
四
历史,从来不缺一个角力的沙场。文学,更有驰野问天的功能。不必惊惶地寻寻觅觅,江山文学就是一处可以纵马划出一道文字印记的沙场,所以,我的马,就像两军交战,一下子伫立在沙场的边缘,不等一声击鼓,我的马就昂首闯入,并找到了一个叫“东篱采菊”的地方,尽管不大,尚可立马横刀,也可鞭马迅驰,扬起沙尘,也带着篱园的馨香。
江山的好,在于文学的马场很宽阔,像我这匹驽马,也可驰上几圈,江山总在呐喊——放马过来!
在江山文学创作,让我找到了“钩沉”时光的美感,半生经历,聚于文字,被激情的马拉起。那些文字,也是我喂养我的马的草料,吃饱了,马力不减,在开垦的一方篱园,或闲步,或小驰,我的思想感情也游弋于其间,努力铺排着这个场景,我也知道,总有一天,我的马会倏忽倒下,那是一种精彩的跌倒,文字陪伴了我好几年的时光,我的马,毛发鲜亮,鬃色纯粹,看不出颓废,颓废也跟不上我的马奔神速,倒下的一瞬,文字如花,如叶,一齐销声,沉寂起来,安静下来,这是个多么美妙的结局。我看重的是,每一次马奔都会扬起尘埃,那些文字被马扬起,重新被组合,文字在马奔的时间里,再一遍地校对。所言“往事如风”,人不可追,但我的马可追,笔下的文字,会让风停留,在文学的一页纸上留下永恒。
带着我的文学,牵着我的马,在去漫步观景,所见皆不寻常了,仿佛一切都与我的马有了亲密的联系。
观深秋初冬的枯荷,荷如一匹瘦马,依然桀骜不驯,风骨凛然。
寒冬看雪,披在山脊上的雪,留下的是断章残片,就像一匹匹马的影子拓印在上面。雪也瘦,但奔影还在。
朔风吹雪,荒原无际,空旷清冷,那一株株傲雪临风的树,就是一匹匹马。它总是脱俗超俗,令人注目。
读率性的雪小禅的文章,总被她那股超然的想法征服。她说:“在心里养着一盆花,开得多招摇,也只有自己知道。”(《不安》)我说,在心中养一匹马吧,什么时候想扬鞭策马,那就翻身上马,疾驰一段路,轻渺千里尘。
沈从文说,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了。这段话,多么像在评论我和我的马,一匹马在我的世界,永远都是纵横疆场,永远不能老去;而我,却老了。好在有一匹马,一老一少,可以天马行空。热爱文学吧,文学不仅仅是我们的修辞冲动,更是我们人生精神的一匹快马。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很多事,做着做着就觉得没意思了,唯文学,散了还来,趣味不寡。所以,我们宁愿为之付出爱,便骑马去追。
文字的马,不必要有马厩养,养在时光里,养在心底,一定会膘肥体壮的。
2024年1月2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