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准桥墩，冲将上去，坐副驾驶的舅子，大叫一声，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扳正方向。一般人，不会在公路开到30码吧？当年我就敢，我从来不是一般人。管他喇叭连天，我自我行我路。别看我现在，开车很自在似的，可多年前，的确有过很糗的学车经历。毕竟是过来人，有人对学习驾驶心有余悸时，我都是这样相劝，上路容易，考试很难。我以前是个蛮好的摩托车手，开到七八十码都没问题，十年来没偏离过车道，但我在学汽车时，被教练唤作草纸、外国人。只差国骂破口而出。那教练是个中年妇女。走起道来，和男人没两样。不知我者谓我艳遇，知我者谓我炼狱。
　　 回头想想，也难怪她天天骂骂咧咧。我们一组八个人当中，三个是银行女职员，两个记者，一个市政府公务员，一个县局警察，一个机场职员。好像就只有机场职员阿放，和一位银行职员，让教练顺手些，其他几位，几乎就没有让她省心过。阿放最年轻，好像天生是个开车的，人家好奇地问起，他就一直摇头，说没学过，鬼才信。大家熟悉后，他才腼腆地解释，的确在家摸过一阵子，家里有辆小四轮。那个银行女职员，也是个女中豪杰，一上手就顺利。
　　 还有两位银行女职员，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我这样的孬角色，欢迎所有人加入我的阵营。看见别人出丑，我就穷开心。有一位，教练高声一骂，马上绯红了脸；另外一位，和我的技术差不多，基本上都是挨骂的料，有好几次还红了眼眶抹了泪。我当了十几年记者，心大一些，一般是嘻嘻哈哈，嬉皮笑脸，以不变应万变。
　　 我们几个，技术和心理素质都差点的，练得好好的，一见教练那大脚板迈过来，就心慌意乱，自然乱了阵脚，当然又要挨骂。那警察学习时好时差，和心态有关，和工作忙闲也有关。他爽快起来不错，不爽起来，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天空也就箬笠帽那么大。他爱打抱不平，隔壁场地车位空着，有位银行女职员，梳一对冲天小辫子，很想过去练习，一个老头教练路过看见，出来阻止，警察非常男儿气，大喝一声，碗口粗手腕儿亮出来，那老教练一声不吭，走开了。
　　 有一阵子警察忙了些，没来学，教练说他进步慢了，多说了几句，他碌起牛眼，把教练吓住，不响了。那公务员老黄大哥，五十多岁的模样，在我们群里，年纪最大，酷爱思考，动不动就瞄准了标杆走花样，但也是顺利的少，糟糕的多。他最关心的，是那三个女同学如何分配搭班，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到最后，也是他出主意，分配了事。那记者年轻，感觉不错。只是脚力大，后阶段上路时，一脚，就把大轴给别断了，给我印象特别深。合该他命苦，我说，说不定那大轴，早就到了该断不断地时候，只待他神来一脚。教练训斥我，话多。车子拉回工厂，修了一下午，教练啰里啰唆发好多牢骚。说了半天，她忘了例行批评我了。我摊开手说：“你看，时间也不多了，该回巢了，还是明天说我吧。”
　　 “不说怎么可以？老乔老乔，你是要说的。”
　　 “不说不行？那你就说我吧。狠狠地说。”不知道她是被打断了兴头，还是被打岔，忘了话头，悻悻地闭了嘴。
　　 我嘛，一般，只能说一般。刚刚报到时，她问我，理论考了多少分，我说一百分，满分，不容易吧？教练撇着嘴说：“理论考满分的，到实地基本上没花路，没几个能考出来，大部分都需要有人‘挡挡牢’才能‘挡’出来的。读书好的，往往不如赶牛厮儿。”原来她在这里等着堵我。我知道，赶牛厮儿是指放牛娃。“那些文质彬彬的，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村里开拖拉机出身的，啥都不怕，大脚一踹，轰隆隆就开走了。”原来，在她眼里，赶牛厮儿和拖拉机手是同类。我还真不信这个邪，走着瞧吧。我豪情满怀，不过，不久就泄了气，她的话，好像也有几分真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处按下不表。我们八个人，成了好兄弟姐妹。食堂里，几个人打菜，几个人打饭，忙得不亦乐乎。刚开始我们不熟悉培训点情况，那教练叫我们的“会计”，把一千块钱交给她，“会计”是银行的小辫子。我们把所有的经费凑起来，先交给她统一保管。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朗爽，不计较这些，但都怕麻烦，不肯管钱，她性格最好，就托给她，让她听尽了好话就行，大家不要钱似地夸奖她，她知道大家都虚伪，哈哈一笑。
　　 “会计”把十张单百头数给她，帮我们买饭菜票。大家朝南朝北都监不牢，当然一个个感激不尽。才一转眼，教练就把饭菜票交给我们。我想，这个教练人还真好啊，你看多会照顾我们。后来我才明白，她可能是去窗口买一点点，然后将自己在上一期教学时，省下的几百块饭菜票凑起来，一起倒卖给我们。以后，她再也没有叫我们让她代买饭菜票。我们“会计”比较害羞，问教练还能不能代买，她当场就拉下脸来：“我是你们的保姆吗？你们自己去买不就行了？”她在衣服上拍拍打打，走开了。
　　 基本上，她自己都在我们边上吃饭，能蹭就蹭一点。我们很不好意思，一直叫她和我们一起吃了算了。八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菜，基本上都有剩余的。她说不行，学校有规定，教练不能吃学员的饭菜。其他教练或领导，没有在场时，她大模大样和我们一起吃；或者把我们吃剩下的菜汤，倒进她的饭碗，快速扒进嘴里；或者拿一片西瓜去，也能就一碗饭下肚；或者，她到别的同事那里啄一点鱼肉，夹一筷菜叶子，将就对付一顿。印象中，没想起她买过什么菜。我心想她真是够“滴卤”的。滴卤是小气的意思，卤都滴下来了，还不小气吗？可能是看见我们的异样眼神，她解释说，家里买房买店面，经济比较困难，压力比较大。我想，这样也省不下几个钱吧，浙江省，也不是这样省出来的。那么，这一期省下的饭菜票，也是可以转手倒卖，给下一期学员的了。每个人五百块红包，已经在加盟时交到她的手上。她非常客气地说：“不能要的，不能要的，我要了会被处分的。”
　　 我出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她也就羞羞答答，轻轻放进了口袋里去。至于有没有羞羞答答，是我现在想象出来的，她脸色一直红润，基本上看不出来。拿去了钱以后，她就厉害起来了，态度很那个，我也不好明说，严师才能出高徒么。
　　 一天天地正七反七，倒移库。蹬着车刹往死里拧方向盘，拧了一圈又一圈，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死死蹬着车刹，多耗齿轮啊。“草纸”或者“外国人”是我的专用名称。她特别喜欢叫我：草纸，草纸，第一天就开始叫，一直叫到最后一天。老乔啊，你比草纸还草一些。我心态好，自我解嘲，我知道，草纸是不加添加剂的大自然制品，欣然接受；叫我“外国人”嘛，我就没办法展开想象了，那时我还没有出过国啊。她说：“你是听不懂中国话么。”
　　 我说：“我听懂的，讲也会讲的。”毕竟我生在中国也有四十多年了，只是领会精神慢些，谁叫我老了呢。但我想弱弱地问一声，您那也能叫标准普通话吗？至多算您中国地方方言吧，比我还不准。她大发感慨：“老乔，你，还有老黄。你们两个老的，还不如那些山里走出的拖拉机手。他们一个白眼字儿也突个北的（方言，不认识的意思），理论考试，还要叫别人代考的，开车开起呼呼响。骂你们几句算什么，有些教练，动不动就打的，有些山里走出的，又没钱送礼给教练的，打都打死的。”我想，哼哼，你打一下看，敢打我们，就有理由投诉了。
　　 “压死，压死，打来，打来，打死，打死。唉老黄老乔，我人会给你们两个气死了的。打来打去，晓得不晓得？怎么叫打来，怎么叫压死，晓得不晓得？往外面叫打来，往里面叫压死。老黄啊，你的眼睛怎么能这样，老是往车下面看，车下有单百头吗？看高看远，看高看远，高的地方有美女。”她以为美女都她那么高啊。“老黄啊，我跟你说哪，叫你打死就是方向盘往外面打，叫你压死就是方向盘往里面打。外面是窗门，里面是情人，现在清楚了吗？怎么这也听不懂的？”我们在雨中淋着。老黄用他那很温情的，黄硝硝的眼光，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就是不知道她领不领情。估计我的眼神也差不多，很想以温柔的眼神杀死她，能少骂几句，就少骂几句吧，大猫老人（方言，年纪很大了的意思），比死人还难为情来。后来才知道，老黄大概生过甲状腺方面的毛病，脊柱骨也有问题，所以眼睛突突地，看上去很温情小羊羔似的，脖子也难以抬高，所以只晓得看地上，有没有单百头。她对我说：“大学生不如留级生，记者啊医生啊教师啊，都是读书呆，个讲个都窝囊废，基本上都是考不出，要叫别人挡挡出的。老乔啊，你有人情还是早些去托人，到时候考不出，苦兮苦的。”
　　 红外线，他们七个都考出来了。只有我已经托了人的，居然走最后一根时碰了杠。大雨倾盆，我连杠都看不清啊。泪飞顿作倾盆雨啊。复考时，所有的兄弟们，齐齐汇集在门口，等待我顺利走出来。我走出来。一阵小规模的欢呼。感动。
　　 我一个人在前面学车，后面的几个，躲在大篷车车厢里，热热闹闹笑成一片。毛巾蒙在头上，敌后武工队一式。矿泉水喝了一瓶又一瓶。女的无聊了，专门喜欢数男的脚肚毛。那警察和那记者，成为她们最爱比较的对象，他们两个满满的脚肚毛。一根脚肚毛，一担谷。说明家财丰富。我本身就没几根脚肚毛，所以屋里一粒谷也没有，所以，裤脚从来都没胆挽起来。老黄也一样。阿放也一样，雪白雪白，白得厉害。老黄一支我一支，我一支老黄一支。烟国人民就有这么个优良传统，你敬我一支，我必回敬你一支，即使自己口干舌燥，也在所不惜，有很多时候，其实并非非吸不可，来而不往非礼啊，就是这样才越吸越多，就是这样一直非礼下去，旁边的劳动妇女，吸着二手烟，一直挥着手叫皇天。
　　 有时教练在前面开车，听着后面欢声笑语，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经常会说出一些不中听的话来。这些都无所谓，爱听不听，大家是来学开车的，又不是来听闲话的，咱心理健康着呢。一般在驾驶室，把方向盘的时候，就是听教练诉说，工资低待遇不好的黄金时间。好在耳朵已听出老茧，多一句少一句都无所谓。每次我在前面开的时候，她都会唠叨工资低奖金没名堂，我装聋作哑，每个人五百块钱，不是已经给你了吗？还要？我们也是吃工资的。她对我应该算是特别照顾的了，回车场时经常是让我开的，“多开，开开熟。”我很感动。非常感动，非常开心。几个兄弟，就有些不开心了。不过，他们都不动声色，我也尽量避免多占多吃。
　　 妻子不肯去学车，她怕中暑。我都发了火，只管帮她报了名进去。她才请假考试学习。但我们在一个驾校，居然只碰到过一次，在广场上，远远看一眼，打个招呼，她若无其事地，和同伴说着话，一起走过去了。天大的太阳。中午，到车场对面的人家里，租个空调房间，十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那里，等时间过去。十几个人，是混进来隔壁班的学员。空调开得太大，风吹来死人冷，坚持坚持，不敢睡着，怕着凉。一跨出房门，又是天大的太阳，顶在天灵盖上。
　　 那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后来到农家乐吃饭，我们八个人偷偷去了，没有一个人想起，应该叫她一起去。她后来知道，很不开心。警察说，干嘛？欠她的吗？人情是自己做起来的，她这样的人，面子都不要的，干嘛还请她吃饭？自己不会吃吗？
　　 太大的太阳。好几个月后，我还是黑色的脸。黑色的脖子。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黑色的脸。黑色的脖子。那几个月，可以说是每个人最狼狈的时间，人黑黑的不说，每天下午回家时的衣服，基本上和矿工井下回来，有得一拼。不堪回首。基本上都是在瞿溪，那个转弯角吃的点心。那个爱红脸的，银行女职员管账，买单时，把教练的当然也要买掉。教练喜欢拐去屋后，拔一把野菜，香葱，香菜，打开水龙头，放到下面抖了抖，算洗过了，放在面里吃，用筷子按进面条里边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做贼人摸老路，她对这一片非常熟悉。教练当了二十年了，哪里不熟悉。她一边说自己，“我吃不了，吃不了的哪”，一边一大碗面落了肚。冲天辫胃口小，经常端了碗，往警察面碗里拨，尤其是皮肉，一块不剩地夹到警察碗里。警察大大咧咧，拉开架势，来者不拒。教练撇撇嘴，鄙视他们一眼，把水龙头拉拉扯扯，从店面后拉出来，喷射到车顶篷上，降温避暑。冰镇绿豆，是一人一碗。会计去定了下来。她边喷射边说：“我们学校有个教练，路上带一圈，都收每个人一百块钱的，我们没有这样做，你们运气好好了啊。他们男人都一天一包中华烟的，我也都没收呢。”
　　 我边慢条斯理吃绿豆粥，边想，那得问问你家老太太去，当时怎么没考虑到，今天会有中华烟分的。本来就该把你生成儿子。女人毕竟抽烟得少点。我性子向来蔫巴，只在心里嘟囔，要钱没有，要命，自己还要用的呢。再说你说了也是白说，你说话时，我就是外国人，特别是说到钱的时候，你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记者撞了我的肩膀一下：“乔生，你在嘟囔什么？”
　　 他一直叫我乔生，乔先生的简称。他算是我学徒。他刚进报社时，是跟我过堂的，他姐是我党校同学，介绍给我时，要我多多照顾。其实我照顾他倒是不多，他照顾我还多一些。他年轻，满腮胡子，还剃了个造型，身体魁梧有力，胳膊好像牛腿，都是肌肉。学员们知道我们的关系，嘴巴就开荤了，一定要我交代所谓的关系。大家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交代，他们就是喜欢热闹，逮谁都能揪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