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讨米讨得久，总遇一回肉。哈理德从教近20年，第一次逮到块大肥肉，他领到了16000元的大绩效。昨夜里兴奋，睡不着，搂着老婆说：“嫁给我，你受苦了，没尝过山珍，没穿过品牌，趁明日周六进城给你买几件时尚的衣服。”
　　 原来去年市府发文，教师与公务员同享年终大绩效。直到今年十二月才兑现。虽然文件早发了，但大家也不当真，上级发的有些文件是给他们的上级看的，不打算执行，也没钱执行。好多年来，因地方财政困难，年终大绩效和住房公积金都将教师排斥在外，没想到这次真兑现了。大家议论着，灵通人士透露：新市委书记拍了桌子，说教师同享大绩效是落实《教育法》与提高教师待遇的重要举措，利于安定团结和提高我市教育质量。
　　 妻是农村人，没工作。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不活一家人。她几次提出去广州打工。哈老师不答应，他不想过那种牛郎织女的生活。后来在校门口租了间小铺，卖点包子和粉面。夫妻俩都是勤快人，双休日店里没什生意，就去老丈人家帮他种庄稼，或去附近农户地里垦地，种点小菜，日子还能凑合着过。
　　 平时，他俩进城都是骑摩托，到城里打个来回，弄得满脸尘土像个灰枯牛。今日决定带老婆去坐高铁。早晨，老婆出门时，还摸了点口红，打扮了一番。妻原本是骨感美女，结婚生育后，除腰粗了一圈、皮黑了几分，其它被衣服包裹的部分都是白嫩嫩的，尤其肩、胸、臀，仍是二八模样风韵犹存。教体育的哈老师，个儿高，肚不胀，穿身乔丹动动装，特别精神。这是他家唯一上了千元的“奢侈品”。平时舍不得穿，买了几年还和新的一样，透着布香味。闻着这布香味，哈老师心里美滋滋的有了自豪感。前年，他评了次市优教师，得了1000元奖金，用奖金买了这身“当家衣”。
　　 大伙都说，他能评市优，是因为肯在酒桌舍身救主。那是一次和邻乡中心学校搞篮球联谊赛，对方输了球，想在酒桌上扳回点颜面，轮番向校长敬酒。校长招架不住，拼命推辞。哈老师是体育教师，在教育行业知识分子扎堆，拼的是智慧和口才，拳头大腰杆粗没有用。平时根本没啥话语权，在办公室只有听几个娘们唠叨的份，哪有机会陪领导上桌？比赛赢了球，他有功，校长喊他喝杯。几杯下肚，来了豪言壮语：“我们校长最讲兄弟情义，他不是不肯喝，而是喝多了，我代他喝。”不到半小时，就分不清东西找不着门，硬要从包厢的窗户爬出来，还说别人家门槛高。同事扶他回家，呼呼大睡。半夜醒来，在自家双门冰柜里尿尿，还问老婆：“我们家啥时装了智能灯？怎么厕所门一开，灯就自动亮了？”老婆觉得不对劲，起来看到那场景，破口大骂：“醉死算了！你就不能少喝几口马尿（酒），留着四两命，多呷几餐饭？”他酒还未醒，岂肯认怂，朝妻吼句：“酒醉英雄汉，饭胀哈卵宝。”没喝酒，他听老婆的；喝醉酒，老婆得听他的。
　　 去高铁站，还得步行一段路程。哈老师沉浸在评优的喜悦中，老婆超了前。他赶紧追上去，一手揽住妻的腰。虽是半老夫妻，可妻像触电似的，甩开了他。农村妇女保守，总认为男女之间，搂、抱、啃之类亲昵之举是羞死人的，应该在夜幕下闭了灯秘密进行。
　　 上高铁，妻用双眼打量一遍又一遍。她是第一次坐高铁，想不到高铁这么平稳，连邻座杯里的水都没一点晃动，如坐自家客厅的沙发。若不是窗外飞逝的树木，不敢相信它正以近300公里的时速高速行驶。哈老师坐过几回，没有了新鲜感，紧紧拽住裤兜，时不时去摸摸那厚厚的一叠钞票，脑壳飘飘然，平日里藏在脑髓旮旯的奇怪想法都冒了出来。誓如，去买瓶天价人头马，喊来老丈人，一起喝洋酒开洋荤，让瞧不起自己的老丈人明白，他这女儿没有白养；或用这16000元去炒股，连续涨停，变成二十万，再买辆豪车带老婆和孩子去兜风；或带妻去美容，拉皮去皱、抽脂收腹、隆胸提臀，把妻打造成人工美少妇，反正男人有了钱都得花在女人身上。这时，他瞟了一眼妻，仿佛梦已成真。妻见他走神，用手捏他，喊声：“你中邪了？该下车了。”
　　
　　 二
　　 出高铁西站，朝东拐二个弯，就到了服装批发城。他们家的衣物都是这里的货。门口本宽敞，可进出的电动三轮车太多，堵得厉害，只见搬运小工扛着大包小包进进出出，像蚂蚁搬家。他俩边走边瞧，满地都是一堆堆服装，中间的摊位上，也是一沓沓服装，靠墙那边，零零乱乱地挂了些样品。妻伸手抓了件，仔细检查每处接缝，双手拉扯，看是否牢靠；接着使劲搓，松开，看有没有褶皱；又用指甲刮布面，看起泡泡纱么；再使劲拧，抖开，看是否变形。然后试穿了下，最后放回原处，向下一家摊位走去。
　　 两人走进一家羽绒服专卖店，挑了件黑色的，又是一番搓、扯、刮、拧。老板见状，知道来者是行家里手，笑迎：“质量没问题，太空棉，轻巧透气保暖，一百九一件，量大还可优惠。”不知怎了，今日兜里有了钱，再看这些地摊货，不是嫌款式旧，就是嫌颜色暗。
　　 再上二楼。二楼不像一楼那样零乱，装修成一个个门面，衣服都上了架子，几件新潮的，穿在了塑料模特身上。别看这些衣物躺在一楼地摊上，毫不起眼，可穿在了模特身上，凹凸有致，有模有样。老婆走在前，挨个店面试衣；他紧跟老婆屁股，给她看包，搂换下的衣物。相中的两件，老婆又觉得不划算，一楼只要一百多，这里贵了一倍。女人选衣比选男人还挑剔，看了一家又一家，试了一件又一件，还是没中意。他觉得很累，想找个凳坐下来歇一会。老婆责怪他：“这辈子，你从没陪我逛过街买过衣，就这么不情愿。”他嘴不敢出声，心里却在嘀咕：“宁愿下田挖地，不愿陪妻买衣。”
　　 对面有家大商场，听说专卖高档货。只隔一条街，可与他俩的世界相隔千万里。以前从没去过，今日俩兜里有钱人胆大，决定进去看回“西洋镜”。
　　 商场入口，礼仪小姐分列两旁，倾腰相迎。入商场，四周一层层全是商铺，中间宽阔，搭建了个超大钢架玻璃拱，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两列“儿童小火车”在里面往返穿梭，溢出阵阵笑语。悬挂在中央的几盏水晶灯让他俩惊呆不已，且不说五颜六色的束束光线魔幻般地变换着图案，单那体形，就有十几米长。啧啧！今日算长见识了。进是进来了，但不知往哪走？只好跟着人流晃悠。来到电梯旁，看到导购示意牌。一楼：综合及儿童乐园；二楼：童装；三楼：精品女装；四楼：精品男装；五楼：国际品牌城；六楼：餐饮服务。夫妻俩决定乘电梯直上五楼，再一层层往下看。
　　 出电梯，发现门店装饰怪异。玻璃上雕美人；门柱上挷棕绳木皮；屋里栽竹子；地板上安底灯，明亮得像蓝色天空；天花板却涂得黑乎乎的，给人一种乾坤倒置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时尚？更令人费解的是店牌没一个中文字，什么Chanel、Hermès、LouisVuitton……可逛店的还是中国人。他老婆不识外文，试着拼了下，发现不是拼音。店面倒宽敞，里面还有皮凳茶几供顾客小憩。挂的衣物少了，每款就那么几件，连门口摆放的模特也高档多了，穿上衣服跟真人般。哈老师好奇，用手去捏捏，呃，柔柔的软乎乎，继续往上摸。模特突然一甩手，尖叫一声：“啊！”原来是真人。妻见老公闯了祸，罔知所措，一个劲地替他赔不是。模特见她俩一副老实巴交样，也不再计较。
　　 夫妻俩进了店，见一件白色皮草格外惹眼，那毛色就跟活物一样油光。哈老师指了指，说：“这件好，三百多。”
　　 妻用胳膊碰了碰他，他揉揉眼细细瞧，没有小数点，三万多唉。就是用百元大钞里外都可贴二层，还偷工减料短了截袖子。妻，也不敢再乱抓乱扯乱搓乱刮了，连摸都不敢摸了。心想：“这三万多一件的要是被我弄坏了，那老公一年的班就白上了！这哪是我穿的？”妻拉了拉他袖子，示意往外走。
　　 有钱的贪官，生怕别人知道他有钱露了馅；没钱的平民，生怕别人知道他没钱，让人瞧不起。哈老师他今日兜里有钱，决不能让别人小瞧他。遂想找个茬，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便高声问导购小姐：“这个式样我老婆不喜欢，短了半截袖子不保暖，有没有长袖的同款？”
　　 也不知哪里露了兜底，是自己手指上沾有粉笔尘？还是老婆腿脚的泥巴还未洗尽？
　　 “这是法国设计大师庇德尼最新设计的敞胸短袖流行款式。”导购小姐一脸不屑，屁股都没挪，继续在那玩手机，根本不把他俩当顾客。
　　 哈老师心里骂句：“你神气个啥？不就是个打工妹。”
　　 夫妻俩自惭形秽，灰溜溜地退出来，再不敢随意进店了，只在商场通道看热闹。
　　 路过一家卖小包包之类小物件的店口时，以为这类小包包要不了几个钱，壮了胆儿走进去。立马来了个穿制服的男服务生，说：“美女、先生，需要些什么服务？”
　　 这次他老婆胆不怯，说：“先逛逛，看看小包包。”
　　 俩人直奔这些小包包，当看到标价时，傻眼了，完全颠覆了她俩的价值观。一个小包包，免强能装下一卷卫生纸，就标价二万多，稍大一点的像小旅行袋似的，竟要四五万。怪不得，这个男服务生一直跟着，肯定是这里的保安，把他俩当贼防，太过分了！这时他想到了家里的钾肥蛇皮袋，既轻巧实用，又可随意折叠，收储功能不知是这些小包包的多少倍，在农村不需分文。来这里逛店购物的，肯定是钱多人傻。他哪明白：奢侈品的价格不在于使用价值，而在于它具备了炫富的功能。夫妻俩觉得没必要再逛下去了，转身回头，像贼似的退出来。走到门口监控下，特意狠狠地跺一脚，以示抗议。
　　 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发现一对男女搂腰搭肩进了那家皮草店。女的长得俏丽，容易使人产生愉悦感；男的形逸而神劳，腰背有点驼。俏丽女人用傲慢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店里的衣物，然后目光停在那件白色皮草上。导购小姐比见了亲爹还热情，赶紧替她取下了刚才妻看的那件白皮草，恭敬递过去，再极力介绍。那女人看了品牌和衣码，再放在胸前比试了几下，便叫老板给她包好。老板说：“熟客，会员价打八八折。”男人知趣地掏手机扫码付款，然后揽着女人转身往外走。
　　 这一转身，让哈老师惊恐万分，赶紧躲起来。原来这男人他认得，是教育局的副局长，前年哈老师评市优，表彰会上就是他颁的奖。去年都说他要转正升局长，节骨眼上，有人反映他作风问题，结果副字没去掉。哈老师不傻，他不眼红别人升官发财泡小三，只怕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给自己招来麻烦。
　　 哈老师赶急拉着妻，下扶梯至三楼。转悠了大半天，老婆衣服还没买着，便进了一家女装店。女老板盯着他反复瞧，突然叫他一声：“哈老师。”他反应不过来，打量眼前这位穿着时尚的少妇，左手中指上那枚钻戒特别惹眼。她自我介绍道：“我是您的学生呀，您忘记了呀？”
　　 他想起了她，自己的大名拜她所赐，烧成灰都忘不了那件糗事。那年，他刚参加工作，上体育课，一女生站出来说：“老师，我‘大姨妈\\\\\\\\\\\\\\\'来了，要请假。”
　　 他误解其意，朝四周环视一遍，没看到她的大姨妈，心想，怕苦怕累还骗我。于是凶巴巴地回了句：“今天就是你外婆来了，我也不许你假。”引来全班哄堂大笑。后来这事传开了，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哈里油”。听说她念完初中就打工去了，后来跟了个大龄老板，在人生的路上走了捷径，省去几十年的奋斗，代价是她老公比她老爸还大两岁。
　　 她亲手沏了两杯茶，恭敬地递给老师和师母，然后张罗店里的导购陪师母挑选衣服，自己则陪哈老师继续聊天。
　　 她说：“很久没去看望母校了，现在变样了吧？原来那幢低矮的平房教学楼还在不在？”
　　 “现在乡里的学校建设得蛮好，修了新教学楼、实验楼和塑胶跑道，原来那幢低矮的平房，改成了餐厅，学生吃免费营养午餐，都是政府拨的钱。”
　　 她又问道：“那年和你一起分配的那个戴眼镜的物理老师现在哪里？”
　　 哈叹了口气：“唉，那几年苦，地方财政困难，只发70%的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放。他农村的老爹老娘供他上大学不容易，参加工作了，还要到家里拿生活费，他实在受不了了，辞了工作去深圳打工，他是学电脑的，好找事，听说现在混得还不错。”
　　 “当老师好！假日多，工资高。”美女学生说着奉承话。
　　 “我只看到教师改行进机关，没见过衙门官员改行来当老师的。”
　　 她虽没读过高中，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还是懂。
　　 “你老公不是在东莞开厂吗？难道你俩？”哈老师话还没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这好像是在戳别人的痛处，可说出的话收不回。便尴尬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问，他在东莞还是在这里与你打理店子？”
　　 她倒不觉得尴尬：“我俩没有分离，其实他不显老。我认为年龄不应成为爱情的障碍，像翁凡嫁杨振宁，两人相差54岁。孙中山娶宋庆龄，相差27岁。自己过日子，不是为别人活，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家庭和和睦睦，管别人怎么去说！”
　　 昔日的学生，今日给老师上了堂崭新的爱情观念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