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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见闻】司炉日记(小说)


作者:牟敦乐 秀才,1004.1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08发表时间:2024-01-31 23:28:52

1983年7月22日,雨后天晴。
   大通报到。
   火车驶上索拉河大桥,窗外传来隆隆巨响。桥下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碧绿的河水一眼望不到边。驶下大桥不久,火车就到大通站了。
   从大通火车站到机务段有两条路:一条不出站,踩着钢轨往北直行五里路,进段部;另一条路是先出站,然后坐三块钱的三轮车去机务段。我有两麻袋书,弄不动,只能出站坐三轮车。
   绕出车站,穿过城区,还有二里地就望见几十根白烟柱,笔直地杵上天际。近了,一排排黢黑的火车头在水雾缭绕中时隐时现。火车头吭哧、吭哧的排气声,铿锵有力的车轮滚动声,此起彼伏。那震耳欲聋的火车鸣笛声,更是炸裂天地的感觉。
   那蒸汽机车一人多高的猩红的巨大车轮,也很是张扬。这些我今生今世与之打交道家什,尽管张牙舞爪,但我不惧怕,我会一一征服你们的。
   不管火车头怎么叫唤,我并不理它们,我懂得信号,知道哪些车要动,哪些是整备车走不了,别看你叫得响,绿灯不闪,你也是瞎叫唤。我指挥着三轮车穿过36处平交道口,在火车头的夹缝里,七拐八绕,顺利地找到了报到的段部四楼图书阅览室,两个漂亮的姐姐负责报到,要求报到的人每人填一张表,我的,姓名:马哈子,我在爱好一栏填了:写诗,好朋友郝在志填了跳高。
   如果家里没有很硬的关系,像我这样从农村考到铁路职校的学生,就只能从司炉开始干起,然后是副司机、司机,沿着这个路子一步步往上拱,拱个五年七载,拱到三十岁之前,能熬成“大车”——正司机,这辈子也就算是场面人了,圆满了,这就是命。我是否还能走得更远,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我不敢再多想了。
   下午,召开迎新会,120多新生坐满了六楼礼堂,居然有十来位女生坐前排,因为隔着远,看不清她们的面目。中专生,像我们柏南铁路司机学校和锦北铁路司机学校都是和尚班,这样说她们的学历应该是大本,反正司机学校里没有女生。
   兰港线,这是一条年初才开通的新线,大通机务段在兰港线的中间,往北三百里接兰坪煤矿,往南300里接大亨港,单线,每天只有一对客车,拉煤车差不多有十五六趟。这个机务段内居然有健身房、图书馆、花圃、卫生室、银行代储点,领导给我们鼓劲,说司机收入非常高,还说了一个笑话,不知真假,老同志养两个媳妇不用愁,说青年找媳妇更不用愁,国棉16厂的姑娘排着队等你们随便挑。这段上出了1个辽宁省健美冠军、2个亚军,省十佳歌手1名,还有至少5个青年参加《鸭绿江》文学函授,化验工区有一女诗人发表20多篇诗歌,这位姑娘非常有才华,人心灵美,并且很漂亮。爱好健美、音乐、舞蹈、文学、书法、绘画的同学,这里就是你们的天堂,你们的乐园。
   女神——诗人!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形象——女神!有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有着像查尔斯•阿玛布尔•勒努瓦的《长笛演奏者》那样的美貌。在柏南铁路司机学校,我也搞过文学社,但是没有发表过作品,期待着早日见到这位了不起的女诗人,与其交流学习,共同进步,只是与他们的距离别太大就好。
   总之这是一个新生的机务段,一切都是新生的力量,恢复高考后的一大批才俊在这里凝结。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如同雨后春笋般在我心底凝聚、拱动。心境一会像索拉河明亮的水面一样开阔,一会如办公楼前荷花池里的令箭一样娇艳,迎着阳光挺拔绽放。
   时刻保持十足的动力,努力开创美好的明天,加油!
  
   8月9日,雷雨天气。
   昨天是我的耻辱日。这是我的第一次跟车,走的南线,去大亨港。这次值乘的是一趟站站停的客车,新学员都是先拿载重量小的客车试手。除了“大车”——正司机王基合、副司机刘立刚,司炉是由我们6个实习生轮流担当。我第一个上阵,他们5个在车厢里候着。
   为这一次上车,我们准备了三年,上车之前除了学习安全规章、操作规程、签订师徒合同之外,又学习了繁琐的派班制度、交接班程序以及住公寓要遵守的各种纪律要求,总之一句话,我们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了,各种管理制度像是无形的绳索已牵住了手脚,随时听候派遣。公寓走廊里有每时每刻要学习的通知、文件,派班室的小黑板上一旦挂出谁的名字,就算是天崩地裂死了爹娘你也没有任何理由,只有执行:上车!
   我走的这趟车是前进型,QJ61x8,这车是中国自己设计制造的,算是国内最先进的蒸汽车了,驾驶室内设计也还算宽敞。站在车下,满耳朵都中哧哧的蒸汽声音,金属撞击的咔哒、咔哒声以及对讲机呜哩哇啦地声音。上车前,就像是要走向拳击台的运动员,心情紧张得有些眩晕,手脚也不怎么听使唤。爬上驾驶室,一股热浪轰一下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满眼都是管子,阀门,各种气压表,水位表。正副司机一人一边,我立在中间,呆呆的。整个晕了场,火车声音感觉震得脑子发颤,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无所适从。
   司机和副司机他俩貌似在各忙各的,并不理我,实则是准备看我的笑话。前面给了发车信号,助理值班员给我们打了旗语,按照规则,这时要三个人同时确认信号,我把铁锹扔到身后,向车外伸出头看了信号,与司机比划了手势,很扭捏的不太自信的那种,因为车上机器声特别大,大家说话彼此都听不见,所以规定要用手势。我感觉我的手势是对的,但他们根本就没正眼瞧我,我的手势在这里顶多算个狗屁。
   前进型大马力机车,拉六节车厢的“小票”很轻松,像玩一样就能轻松地跑到80公里,锅炉气压表在15上,水位也在四分之三处,运行状态良好。随着汽笛一声巨响,“大车”王基合慢慢推拉汽门手柄,接着是一阵气缸排水的哧哧声,火车启动了。我感觉司机和副司他们故意不理我,甚至我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懒得问。还好,出站后紧接着是一段小坡度下坡道。
   我小心地试着,平生第一脚踩上炉门脚踏阀,那对状如甲壳虫翅膀的炉门突然间哗啦撑开,一股炙烤的热浪伴着烟雾煤灰呼地从炉膛里涌出,眼睛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头发吃啦一声,用手一摸被烤焦了一大片,我想幸亏还没有一头扎进炉膛里。两位师傅不说话,脸上表情明显带有不满和嘲笑甚至敌视。终于副司机刘立刚还是开腔了:伙计,你他妈的想找死呀?要死也别死在我们车上,啊?他嘴巴张得很大,能放进个拳头,当然声音也很大。
   在学校没少练习投煤、甩煤、撒煤这些技巧。学校实习小工厂的西墙上有一个洞,我在这里至少投过上吨的沙子。前三后二左三右二,也都练了无数次。为了练习臂力。宿舍的哑铃也被磨得漆亮。这次只是我踩脚踏阀时没经验,身子离得炉门太近,另一个关键是没有想到炉门是借助汽阀开启而不是用脚上的力气,用力太大,使得炉门大开。
   踩第二脚的时候,我就小心了,先是端起煤锹,然后再踩下脚踏阀,总算是投出了第一铲煤去,满满的一锹,只有一半进了炉膛,另一半撒在外面,又试了几锹,效果依然很差,甚至铁锹撞到炉门上。副司机刘立刚看样子生气了,跳过来,夺下我手中的铁锹,以右脚为中心,左脚跳舞一样,轻巧地一点地,转身铲煤,再蜻蜓点水一般一点踏板,炉门呼的开启的一瞬间,铁锹一晃,刷,一下煤投进炉膛,干净利索,一点煤屑都没落在外面。刘老师这是向我炫技巧,羞愧难当的我,接过铁锹,学着干呗。原来这第一关就是协调技术,脚到,门开,铁锹到了。脑子、身子配合一致。铲煤,踩踏板,投煤。出站15分钟后,我总算缓过神来了,半小时后,我就能自如地铲煤、甩煤了,总之我能勉强干活了。然而真正考验我的时候也到了,前面就是凤凰岭。火车进入一个大弯道,开始爬坡。坐在驾驶椅上的“大车”王基合一次次侧脸瞅我,我甚至感觉他故意在爬坡时排放汽缸里的水汽,这时压力表我都不敢看,只见他大幅度地一次次猛地推拉汽门,火车似乎也是很响地吭、吭、吭地叫唤,只是速度上不去,汽缸听起来很水,不脆,刘立刚不阴不阳地讽刺我,这煤不好吗?大同煤是可以呀。我只有拼命地往炉膛得甩煤,恨不得用手抱了煤快往里扔。突然一个有二十斤西瓜大小的煤块,从煤斗子里滚落出来,别说铲不进炉门,就是能塞进炉门,还不把炉床给砸坏了。我问副司机,刘老师怎么办?他指了指煤斗子,示意我先抱回煤斗子里。但只一会,火车头一晃,那煤块又滚了出来,我试着用铁锹拍,劈啪地拍,差点拍到刘立刚的脚上不说,不知怎么把司机王基合喝水的罐头瓶子给摔烂了,也没看见他的瓶子是挂在什么地方,还好,没扎了手脚。“大车”王基合的骂人很难听,声音很大:你他妈眼瞎吗?看你这吊样,还想在机务段混饭吃?副司机刘立刚打开车门,骂了一句:妈了个逼,废物!然后把大煤块一脚给踢了下去,看样子我把两位师傅给惹恼了,让他们失望之极,副司机刘立刚捉过铁锹,噌、噌、噌,甩煤很轻松的样子,铁锹在他手上,轻松自如,把我闪在一边去,火车冲上斜坡,宁村站终于到了,我被替换了下去。
   伙计们架着我放到车厢木板座椅上,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烤干了,上面一层白霜一样盐渍,我像是一个被击败的拳击手,停止甩煤后,胳膊腿肌肉紧张得还再乱颤,这形象直接把接我的那个锦北司机学校的哥们给吓傻了,他们不知道这2个小时我都经历了什么,看他那感觉,分明是想逃,但又逃不掉的样子。我躺在木板座椅上,伙计们从水龙头端来凉水,先给我灌下一肚子。浑身散了架了。几个哥们给我摘手套,脱鞋子,手套沾到手上了,一拽,钻心的痛,两个手指头肚都粘下一块皮去,血淋淋的,右脚前掌,磨起了2个花生米大的水泡。手、脸、脖子,灰色工作服遮挡不到地方,烤得红红的,煮熟的螃蟹一样的颜色。
  
   8月28日,冷。
   夺命车底。
   司炉由前段6个实习生,减到3个人,车队还是考虑到学员以实习为主,体力和经验不足,没按正式司炉编制排班。
   辽东半岛的早晚感受到阵阵寒意。到达落石坡站,我被换下,“大车”王基合跟我说,下车检查一遍,看看车底有无情况。通常情况小站是不检查的。被替换下的值乘人员,检查一下没事也就从站台另一侧上车,回到机后就一节车厢,在前排那里放置着我们随身背包、工具袋。我们每个人都有开关车门的钥匙,一把弯头内三角的钥匙。我检查了排障器、车钩没问题,检查管道有无漏水漏油,闸瓦有无断裂,连接部分有无断开,用小榔头敷衍了事敲打几下走行部的几个部件,并无松动,其实这样也根本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我迅速掠了一圈,但看见水泵连接水管处,似乎在滴水,拱到底下用手抹一下灰尘,并没问题,只是气缸排水时溅到了水管上。突然我就听到哧的一声刹车缓解声,气缸排出的水汽,瞬间把车底笼罩了起来,他们没有确认我是否上车,就动车了,我被汽缸排出的水汽裹挟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完了,要死了。我拼命地喊,哎、哎、哎!随着火车地动山摇的鸣笛声,机车高大的驱动轮滚动起来,我慌张地乱抓乱扑,眼瞅地面在动,在一点点往后移,眼瞅着钢轨外侧近在咫尺,就是不敢往外爬,怕在往外爬的一瞬间,万一不利索那里磕绊一下,命就没了……命暂时还在,只是我的魂魄没了,慌乱中身子骑到了一条粗管上,也就是水柜往锅炉里过水的管子。我的心随着管子的晃动而嚯嚯地跳,完了,要死了,这就要死了。火车越来越快,管子开始加速晃起来,大地迅速地往后抽去,脚尖一触到轨枕上,哧啦一下,先是榔头丢了,这一只鞋子又离我而去,它们结伴寻我的魂魄去了。
   我双手死死地抱住管子,继续嚎叫,可是一点用没有。我不再叫唤,随着管子左右摇晃,瞅准时机,拼命一搏,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踏梯,调整姿势,斜着身子,翘着腿,然后另一只手也摸索过来,双手紧握在踏梯上,任凭管子怎么晃也不松手,只要不松手就能活下来,沙子、煤灰、水汽、冷风一起抽打着,我紧闭着双眼,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抢我才19岁的性命。一分钟,一分钟,一分钟,45分钟,每一分钟都是性命的延续,车终于减速,停下。在确定停稳的时候,我双手一松,我额头先触到轨枕上,然后身子滚落到道砟上,滚出车底。四肢僵直的我,胳膊腿已经麻透了,弯着的身子一时无法直立。王基合打开车门撒尿时发现一个人躺在地上,仔细一看是我,吓得他把尿憋了回去了。他知道这下惹下大祸了,但他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跟过来的,是让车刮着拖过来的?刘立刚也发现了,我可差点没把他俩给吓死。他们不知道我是否还完整,见我眼睛能动,问我能说话吧?我嗯了一声,王基合与刘立刚扯着我胳膊把我抬到站台上,然后小心地往下扒我的工作服,工作服上全是煤灰和泥浆,我感觉他们在捏我的胳膊腿,看是否还正常。他们问我跟着这车继续走,还是留在站上?我说跟着车走。王基合问我这事怨谁?看他惊恐的眼神一点不比我在车底下更轻松,我说怨我自己;刘立刚又问我这事怨谁,这回他们俩的玻璃碗举在我手上,我说怨我自己。告诉别人不告诉?我说谁也不告诉。三个人发毒咒,谁说出去死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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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80年代的铁路系统,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福利好,待遇高,见多识广。铁路是培育文学人才的伊甸园,电视台、报社争相在这里挖掘好苗子。文艺体育界引进的高素质人才,很多也来自于铁路系统。作者的这篇日记体小说,栩栩再现了铁路的那个火热年代,通过主人公经历张扬的蒸汽机车打磨,师傅们的不满和嘲笑敌视,汽缸排出水汽裹挟的安全隐患,被卧轨事故家属殴打后不想干的思想波动,把自己当成臆想情敌的陌生人砸窗踹门,生动刻画出主人公从实习生到正司机,从文学爱好者到诗人,从青涩书生到钢铁意志男人的蝶变过程。小说以半年的日记时间先后顺序展开,构思巧妙,层层深入,扣人心弦。感谢老师的精彩分享,佳作力荐共赏。【晓荷编辑:阔以】【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03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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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阔以        2024-01-31 23:29:22
  学习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智慧到彼岸
2 楼        文友:何叶        2024-02-03 15:26:06
  恭喜精品!老师老棒了。社团的骄傲,加油!
何叶
3 楼        文友:萧垦        2024-02-03 15:30:44
  祝贺老师小说加精,问好,点赞!
回复3 楼        文友:牟敦乐        2024-02-03 17:55:44
  感谢阔以、至简至爱、萧恳、何叶老师!新春大吉!
回复3 楼        文友:牟敦乐        2024-02-03 17:59:03
  感谢萧垦老师!新年快乐!
4 楼        文友:陌小雨        2024-02-09 10:48:03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回复4 楼        文友:牟敦乐        2024-02-09 11:13:37
  新年快乐,感谢副社长倾力相助!在新的一年当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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